总有伙计偷懒,总有掌柜私扣,总有刁民讹诈,也总有贪官刁难。
日子很难,每日每时每刻,都要根据面对的人,换上不同的脸。可惜这个年代戏子是贱业,否则,他真觉得自己该去唱戏。
所幸,这些事早已习惯。
唯一的问题,就是家里的小女儿,总是愁眉不展。起先还有耐心询问,女儿却只是哀怨的说着“没事”。他猜想是家门内院的勾心斗角,派人查探,也无头绪。
女儿依旧是受了莫大冤屈的愁苦面容,时间一久,他也失去耐心,再不询问。
对于她的不满,他视而不见。
他不知道她的烦恼是什么,却很羡慕她,生来便衣食无忧,还有下人伺候。
她能有什么烦恼
思及此处,他竟然心头生出无名怒火。在一日夜宴被城中狗官羞辱,回家又见那张哀怨愁苦的少女容颜,他终于忍无可忍,关她禁闭,准备饿她三天。
可是到了第二日酒醒,又亲自端着盘子去女儿屋中好言宽慰。
是的,冷静功利,自以为什么都能换算成银两的高老爷,终于还是输给了自家女儿。
可是高小姐人小脾气大,一言不发的冷眼相看,竟就真的三天不出房门,也不进食。
待到三日过后,高老爷又端着饭菜去请高小姐用餐,后者依旧眼神怨毒的看着他,直到他离去。
绕着后院转了三圈,他才又回到高小姐的房前,偷瞧进去,高小姐正狼吞虎咽,察觉到他到来,将筷子往桌上一扔,饭菜填满的腮帮鼓起,也不肯再嚼一下。
高老爷此时竟觉得女儿模样十分可爱,带着满脸笑意离开。
又突然回头,被嘴里食物噎得捶胸的少女立刻停下动作,愤怒的看着他。
三日揪心,今日终于放下,他笑呵呵的跨出院门,继续商场征程。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若真有人许以万金要他女儿,他也不换。
女儿依旧整日没有缘由的愁眉苦脸,会为了一盘菜的盐多盐少,一口瓜的余温未寒,就莫名其妙落泪。
高老爷脸上的笑容,却更加真诚,他似乎是真的幸福。
小哥站在屋顶檐角,看着这一幕,十分不解。
他将高小姐变作高老爷,是想让她从高老爷的角度,去感受她到底有多烦人。高老爷在外每日面对各式各样的人,迎接各种各样的压力,为这个家,和数百口人的生计劳心劳力,回家还要面对那个因为秋风微寒,就生无可恋的,无理取闹的,没事找事的女儿,他将是如何的心力交瘁。
这才是小哥想让高小姐知道的,她的绝望,不值一提。
可是化作高老爷的高小姐,仿佛乐在其中。
“真的是因为闲的”
小哥不解,他想再多看看。
于是他大手一挥,就是一片火海。
犹豫片刻,他说“嗯这样不好,换一个吧。”
于是一场倾盆暴雨浇灭高府的大火。熊熊烈焰熄灭,高府竟然完好如初。
这是梦境,可以任性,也可以后悔。
小哥似将梦境作画,食指染墨轻涂,墨迹化作一众麻匪直冲而入,手起刀落间,高府哀嚎一片。
惨烈的过程如书中简言被一笔带过,高老爷再次看清眼前情形时,他已被马匪重重包围,满门上下,皆为死尸,只有心爱的女儿,匍倒在地上抽泣。
这一次,她的脸上不再是哀怨,而是恐惧。
如果过往的沮丧是没事找事,这一次,就是真实的痛苦。
马匪首领举刀指向高小姐,道“你和她,只能活一个。”
高老爷根本不想缘由和真假,只是着急抱着马匪首领的腿跪求道“她,活她,她活下来就好。”
马匪首领将手中钢刀丢在地上,讥笑道“你死,她活。”
却不想高老爷没有半分犹豫,提刀就要向脖子抹去。
千钧一发之际,小哥一脚踢翻现实中高小姐所躺的竹椅,高小姐随之翻到在地,从高老爷的梦中惊醒。
噩梦中醒来的少女以手抚膺,胸口剧烈起伏,不知是因为噩梦,还是突然倒地受到惊吓。
待她看清小哥,立刻从地上爬起,抓住小哥的衣服大声喊道“我女儿呢我女儿呢”
小哥虽然有些不耐烦的双手捂耳,却带着戏谑和难得的温柔微笑,道“你哪来的女儿”
少女被问得发愣,好长时间,终于思绪回转。
原来,一切都是梦。
幸好,一切都是梦。
她看着夕阳余晖洒落,竟然说出一句让她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话
“活着,真好。”
小哥却轻声自语
“还没结束呢”
第七章 浮生辞旧梦(七)
少女从绣着莲花的精致钱袋中取出银两,递给小哥。
小哥却不接,道“我不要你的钱。”
少女不语,静等下文。
小哥难得未如往常一样,露出市侩笑脸,而是冷言道“我不喜欢你,也不喜欢你的钱。”
换做从前,少女必然会在听到这些话后,就开始哀怨流泪,委屈得想死。可是此时,仅仅是黄粱一梦后,她却能够静下心来,刚要出口相问,就被小哥打断。
“可是,除我以外,大家都爱你。”小哥的语气诚恳而温柔,夸大的字句却能令少女信服,“你被坚定的爱着,无论是一个人也好,两个人也好,这世上,总有人坚定的爱着你。”
小哥一边说着,一边扶起被他踢翻的竹椅,将屋内陈设一一摆放整齐。
“所以,你应该有勇气,去面对生活中所有的恶意。”
“因为有人安稳的爱着你。”
说到这句话时,夕阳几乎已经完全落下,施舍出的米粒余晖,让人间更显昏暗。
“真是让人羡慕啊。”
既是对少女说,也是对眼前的帝缺说。
阁楼湖亭,二人对饮。
帝缺耐心听完小哥的故事,静候良久,确认再无下文,才模仿小哥的语气开口说道“真是无趣的故事啊”
小哥笑了,道“可你听得很入神。”
帝缺道“因为讲故事的人是你。”
小哥道“我有何不同”
帝缺道“你独一无二。”
又是一阵沉默,许久之后,小哥才皱眉饮下第二杯茶。
帝缺忽然开口问道“继续吧。”
小哥不解道“继续什么”
帝缺道“继续你的故事。”
这不是小哥想要的答案,他还在等,继续等。
“别等了。”帝缺又开口催促道。
小哥还是不解“等什么”
帝缺道“你以为你是最好的药师”
小哥不语。
帝缺又道“我认识更好的。”
小哥终于露出一丝错愕。
“所以你的毒,对我没用。”
小哥的神色变得着急,甚至是恐惧。
帝缺语气平淡,却又似在安慰他,道“没事,没关系。我喜欢听你说故事,只是不要再说这些为了拖延时间,而故弄玄虚的无聊故事。接下来,我想听你的故事。”
看着小哥因为恐惧而显得木讷的神色,帝缺自然而然的转移着话题“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说话时,目光看向阁楼,小哥紧张回望,并未感到任何危机。
他的慌张,来自于下毒被识破。
谁都不喜欢被下毒,所以当下毒之人被发现后,一般都不会有好结果。
帝缺不在乎,为了小哥,这点毒,不算什么。
他为小哥添茶,也不催促,示意后者慢饮。
茶水在杯中过半未满,这是在表示善意。
小哥举起茶杯,凝视片刻,才慢慢喝了下去。
一杯苦茶入喉,之前的心悸一扫而空。
他终于明白,这茶好在哪里。
再好的茶,再好的功效,都不过是凝神。
于是他终于恢复属于小哥的模样,说起帝缺想听的故事。
江南是多情的雨。
小哥和她,便是在这样的雨天相遇。
他不爱打伞,即使是雨天,他也一如既往,冒雨前行。
人们在雨中奔走,街边的货郎忙着收铺,妇人忙着归家收衣。衣着华贵的老爷们,从容的让下人准备上一两盘干货小炒,配上雨后新茶,与老友闲话家常。
这个世界总是这样,有人衣不遮体,就有人遍身罗绮,有人食不果腹,就有人鱼肉裹梁。
雨是好雨,小哥尤爱在雨中出行。
江南的青石板路被雨水拍打出轻松的节奏,小哥仿佛伴着舞曲,欢快的和阵雨谈情。
直到,那熟悉雨打肌肤的触感忽然中断。
他诧异的抬头,是一把伞。
“这位公子,你是蠢猪吗下雨了都不知道躲。”伞的主人,是名清丽的女子。
小哥看着女子,笑道“总是躲着雨,雨会不会很伤心。”
女子恍然大悟,道“呔果然是化作人形的猪妖”
小哥哈哈大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道“你我在雨中相识,你就叫我小雨吧。”
小哥道“你我在路上相遇,你就叫我大路吧。”
小雨道“关我屁事,我又没问你。”
大路道“没关系,我愿意告诉你。”
“喂,你怎么又忘记带伞了”
小哥笑盈盈的看着小雨,夹了一片刚涮好的牛肉到她碗里。
这个沸腾着高汤的铜炉叫镬斗,可是镬字难写,民间慢慢改称其为火锅。
小雨太瘦了,即使是在这如烟的江南,女子总是婷婷袅袅,她也太瘦了。
“喂,你是不是没有伞啊”
“我曾经有一把很漂亮的伞。”小哥说,“那是把难得的好伞,用的是当世最好的桐油,幼象乳牙为骨,名师作画,优伶点词,还有杰出手艺人精心制作。听说,雨落在这顶伞上,会因为雨量的大小和下落速度的不同,演奏出不同的乐曲。”
小雨是个爱漂亮的女孩,喜欢漂亮的自己,也喜欢漂亮的物什。当然,她不太喜欢比自己漂亮的“别人”。
“好想看看呀。”她说。
“可惜”小哥说。
“可惜后来是怎么丢的呢”她说。
小哥诧异,又些许惊喜,笑望小雨。
“你说了,曾经。”
小雨很聪明,和聪明的人说话,不费力气。
“如果你有这么好的一把伞,你会舍得拿出来遮雨吗”小哥说。
“那这是你祖传的咯”小雨说。
“朋友送的。”小哥说。
“这位朋友一定相当有钱。”小雨啧啧两声,吮一口筷子,说,“我就没有这样的朋友。”
“相反,我这位朋友,经常穷得没饭吃。”小哥又夹了一片牛肉出来,这次沾了半拉子酱料,再放入小雨碗里。
小雨看着裹着鲜红辣酱的牛肉有点出神,怔怔的说“这样的朋友,我也没有。”
小哥愣了一下,然后温柔的笑着说“现在有了。”
他的笑,像温暖的春风吹起的桃花。
“从今以后,我来陪你。”
又补充了一句。
“我来保护你。”
第八章 浮生辞旧梦(八)
这家酒楼有位年轻女人。
她是掌柜的女儿,大周帝国风气开明,百姓并不排斥女子抛头露面,所以她稍大些后,就在自家酒楼,做账房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