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做常人,这样一天下来,必然头破血流。若有修为在身,也免不了晕头转向。而换做大能者,怎堪受得如此大辱,必要冲上去与此妖兽同归于尽。
唯有鲁正礼,这个金刚肉身来得莫名其妙,脑子里似乎本来就比常人少一根筋的光头少年,竟然和山魈一样兴奋,被砸完了还哈哈大笑。
“快哉快哉若非有事在身,定然还要与魈兄玩上三天三夜。”
山魈通晓人言,闻之伸出长臂,将鲁正礼抱在怀中,一起蹦跳。
稚童这样白耗一下午,若非绿衣安抚,早就出手。此时见这怪人怪物还要纠缠,勃然大怒,就要上前,却又被绿衣拦下。
“还要耗到什么时候”稚童不满道。
绿衣道“你看,他们在动。”
稚童当然知道他们在动,但是他很听绿衣的话,绿衣叫他看,他也就真的看去,眼见山魈和光头抱在一起蹦跳,跳着跳着,越跳越远,越跳越高。
稚童道“这怪物要把他带去哪里”
绿衣道“早有听闻,霄峰有怪,为王不瑜老前辈所饲。鲁公子身上有瑞玉剑和王老前辈的气息,山魈等了二十多年,如今,来接他回家。”
第二十二章 蜀山行路难(三)
山魈单手怀抱鲁正礼,独臂攀援上山,如履平地。身后绿衣稚童轻功随行,寻至落处,脚尖轻点弹射,一前一后分毫不落。明眼人一看便知二人留有余力,蜀道之难,于其而言,不过坦途。
鲁正礼越过山魈毛茸茸的肩膀,看见后面从容跟随的二人,才知早先上山,顾及了他才如此,心头难得一暖。
一来到这个世界,就注定是天下共主。于他而言,只有护人,和护不住人这两件事。遇见王不瑜,是他第一次受人恩惠。
这一日,是六月十五。鲁正礼未提,这是他的生日。
早些年,这是举国同庆的日子。
后来流落民间,再无人挂念。
鲁正礼很喜欢他的生日,幼时,这是难得父母俱在的日子。那时不懂何为爱,何为家,何为国。或许,至今亦不懂,但是他喜欢那一天,一年中最期盼的一天。
父皇和母妃会在这一日,与他相聚到夜深,还有那位漂亮的宫女姐姐,年岁不大,笑容很甜。
她的嘴角,还没有被拉开成噩梦里那张血盆大口。
后来,母妃不在了,父皇重病卧床,就再也没有于这一日来陪他。
登基以后,六月十五,就成了举国欢庆的日子。帝京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宫内宫外歌舞升平。
天下都在为他庆祝,而他,只觉得吵闹。
自此,每年的生日都是聒噪。
他如同伶人,坐在名为皇位的舞台上,让天下人嘲笑。
是的,他觉得那些祝贺,是嘲笑。
他只想念最初和母妃父皇,在后宫别院中,听宫女姐姐,唱着大逆不道的天宝
天保定尔,亦孔之固。俾尔单厚,何福不除俾尔多益,以莫不庶。
天保定尔,俾尔戬穀。罄无不宜,受天百禄。降尔遐福,维日不足。
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
吉蠲为饎,是用孝享。禴祠烝尝,于公先王。君曰卜尔,万寿无疆。
神之吊矣,诒尔多福。民之质矣,日用饮食。群黎百姓,遍为尔德。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这是乐师府写给皇帝的祝寿之曲,经他父皇特许,让宫女唱给他听,为他祈福。
年幼的鲁正礼听不懂这些佶屈聱牙的字句,他更喜欢宫女姐姐私下唱给他的民间小调。
恭祝你
老如松柏,少若芝兰,
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恭祝你福寿与天齐,
庆贺你生辰快乐
年年都有今日,
岁岁都有今朝
恭喜你,恭喜你
俗气浅白的滥词,配合乐理杂乱的调子,凑成最直接的喜悦。父皇母妃回宫后,宫女姐姐就会在他的床头轻轻念着这首小调,纵然低语,也压抑不住她语气里的欢愉。
那是他最快乐的日子,他说不明白,但是能感受到,父皇母妃的爱,和宫女姐姐,真心的祝福。
他们都在为他的成长而欣喜。
后来,母妃没了,父皇也没了,宫女姐姐,还没来得及再为他唱一次“恭喜你”,就被撕碎了。
从此以后,他仿佛入夜独行,所见所及,只有黑暗。
于是在他被赶出皇宫后的第二年六月十五,他漫无目的的走在街头,忽闻一家青楼传出欢声笑语。
这些笑声或真或假,至少显得欢快。
鲁正礼循声而入,立刻有老鸨出来迎接。浓妆艳抹的老女人身上散发着廉价的脂粉味,口中熟练叫卖着千篇一律的迎客词。鲁正礼从未入过青楼,他听不进老鸨那些热络的言语,只是看着一屋子的尽兴欢愉,每个人脸上都是笑颜,随之己身也觉得舒畅。
就是当皇帝时,他也不曾见过如此多的欢乐模样。
这座青楼之中,无论男女老幼,盈满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楼阁。
忽闻一阵琵琶惊掠,轻柔婉转,荡人心魂。拨弦三阵,全场皆静,衔以箫声悠扬,清和如风,于琵琶声后便如沙场征伐时的故里追思。一动一静,一张狂一悠扬,闻者心海立刻浮现出了儿郎死战场,伊人盼归乡的两种截然不同的画面。
琵琶再起,柔肠百转,竟又化戈为笔墨,描尽家乡山河。箫声忽而凄厉,竟似沙场长夜,马革裹尸。
萧瑟和鸣,相辅相成,仅以曲调变化,就让在场众人,无论文人墨客,还是江湖莽夫,都经历了一场无悔的拼杀,和无望的期盼。
曲罢掌声起,惊醒梦中人。
鲁正礼就是这位梦中人。做了十余年的皇帝,竟然不知,人间还有如此天堂。人人都是欢声笑语,尽享此等卓绝才情。
随后便有锦衣公子,在一位轻描淡妆女子协同下,摇着折扇,从楼上款款走下,边走边吟诵道“骝马新跨白玉鞍,战罢沙场月色寒。城头铁鼓声犹震,匣里金刀血未干。”
底下立刻有人称赞颂贺,鲁正礼也随着老鸨的接引落座。
老鸨一眼就看出这是初入青楼的雏儿,熟练的自作主张为他安排陪侍,鲁正礼也无心于此,便随其张罗。
他从未饮过酒,既是年岁未到,又是宫中不许,到此时自然而然的举杯入口,烈酒辣喉。
这样的刺激,未曾体验,如今却不抗拒。
自顾自杯杯尽,陪酒的姑娘还未落座,他已满面通红。
兴致盎然,酒意正浓,忽然忍不住出声,为自己轻声唱贺
恭祝你。
老如松柏,少若芝兰,
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恭祝你福寿与天齐,
庆贺你生辰快乐
年年都有今日,
岁岁都有今朝
恭喜你,恭喜你
醉意之下,竟有泪涌。他本就是爱哭之人,此时趁着神志的浑浊,哭着起身,为自己举杯,道“恭喜你”
随后他就听到,清甜柔和的声音,似在他身后,又似在他耳边,轻轻接道“恭祝你福寿与天齐,庆贺你生辰快乐。”
正式老鸨子为他安排的陪酒女子,蕙质兰心,见他失态已了然前情,便开口融景。
四周喧闹渐轻,也不知是哪位豪客,酒意之下,顺嘴唱道“恭祝你福寿与天齐”
随后满场宾客都乘兴高歌,举杯致意“恭祝你福寿与天,庆贺你生辰快乐”
鲁正礼泪流满面,对着自己说“生日快乐。”
第二十三章 蜀山行路难(四)
鲁正礼与青楼的初次结缘,印象甚好。他这一世,见过很多纯粹的恶人,却对恶没有太多的认知。
曾经的太后是恶,后来同济镖局的人是恶,除此以外,并不觉得人世险恶。就连逼宫篡位的那位名义上的大舅子,他也从不怨恨。是他有愧。
纵然从九天落下,他亦不染尘。
山魈怀抱光头鲁正礼攀援入巅,愈到高处,愈发寒重。亏得人王肉身护体,未觉冰寒。
巨怪轰然落地,来到山巅平台,夜空星河瀚海,碧莹流光落处,是一座雄伟的宫殿。
云窗雾阁,龙楼凤池,玉砌雕阑。
这是一座竹木搭建的宫殿,不似人间砖瓦堆砌的宏伟,青绿翠竹交织出缕缕仙气。
所谓仙人琼楼玉宇,大抵不过如此。
山魈将鲁正礼放下,身后绿衣稚童轻纱飞扬,玉足落地。
三人在怪物带领之下前行,鲁正礼忽然深吸一口气赞道“好纯净的气息。”
却听宫殿门后传来怪异口音道“你确定不是缺氧”
便见千百翠竹编制的巨大城门推开,月光之下,高大黑影艰难的从门后挤出。
此人着装怪异,一身遮掩得严严实实,鼓胀如球。上下分离的外袍人间仅见,深蓝上衣胸口处还有一道雪白吴钩,似是门派标记。
绿衣盈盈一礼,就不再说话,鲁正礼莽撞直言道“何谓缺氧”
蓝衣壮汉虽然身形庞大,脸颊却有几分消瘦,看起来十分不协调。而且面目清秀,似乎还未及冠。
他言道“高原反应呗。就是这个地方海拔太高,氧气太少,容易晕倒。”
鲁正礼依然不解道“何谓高原反应,何谓海拔,何谓氧气”
蓝衣壮汉不耐烦的摆摆手道“没事没事,每个人都这么问,每个人都要解释一遍,跟你们这群文盲真难沟通。”
说着推开竹编大门,示意他们入内,嘴上抱怨不停“真冷啊窝巢。”
想来此人应当是不出世的高人,性情古怪平常事耳,鲁正礼带着些猎奇的欣喜,和与绿衣同游的欢愉,心情极好的随着山魈入内。
山魈前臂着地,四肢爬行着从蓝衣壮汉身边走过时,忽然回头瞪了他一眼。
后者宛若受惊般后退跳开,左腿前踏半步,后腿脚尖着地,开马,呈二字钳阳马,然后把握紧的双拳变成掌状,从胸部的中线往外排除,然后右手在前,肘部弯曲,手指上斜,呈吻兽,左手则在后,掌心朝右手臂内侧呈护手。
随后右肘用劲短促轻抬,左腕翻转,浑身毫无章法的一阵抖动,恍若运足了一身的气劲。
蓝衣壮汉一脸严肃的对着山魈说道“咏春,魏宏业。”
山魈面对这一些列动作,十分人性化的呸了一口,就继续引领着几人前行。却不料鲁正礼在后面拍掌赞道“好功夫”
稚童对蓝衣魏宏业的动作看得真切,先入为主的以为真当是蜀山豪杰,但见其运势无章,脚步轻浮,且无内力流转,心中不禁冷笑,知其不过是花架子都摆不好的草包。听到鲁正礼极为严肃的由衷赞叹,不仅嗤笑出声,甚至因为受寒一个鼻孔喷出半条鼻涕。
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绿衣本有意留礼,但是平日里无比严肃的稚童露出这番窘态,令她也忍不住咯咯发笑。
魏宏业却不管这些,听得一声“好功夫”心情愉悦,又摆弄几式,似在收拳,才对鲁正礼说道“眼光不错,老夫多年不出世,这套拳法之精妙,已无几人可识得。不如,你跟我学咏春吧。”
鲁正礼道“好呀。”他觉得这蓝衣少年虽然奇形怪状,但是很好说话,合他胃口。
想起一事,又道“咏春里有剑法吗”
魏宏业冥心思索,道“好像没有。但是第一部里打金山找时用过鸡毛掸子,应该差不多吧。”
鲁正礼道“鸡毛掸子为何物”
魏宏业诧异道“这玩意儿夏朝就有了,我之前做社会实践的时候还查过,你们这儿没有”
鲁正礼道“兄弟莫要笑我见识浅薄,世间奇闻妙趣,我的确有很多不知。”
魏宏业深觉这个光头小生良善可欺,随即目光深远道“鸡毛掸子,那是天下第一奇兵,莫说我妈打我,我爸打我,就连我那路都走不动的奶奶,拿起鸡毛掸子,也能撵我十条街。”
鲁正礼倒吸一口凉气,就连绿衣目光也微露诧异,他说道“竟有此等神兵,能让枯木逢春,老妪飞奔”
魏宏业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道“主要是被我气的”
话音未落,前面山魈发出“咕咕”两声催促,示意几人继续前行,莫要停留。
此时夜深,此处近九天,空山无声甚至连鸟语都不啼,几人谈话声却是有些聒噪喧嚣,扰到仙人。
鲁正礼兴致盎然,道“我们边走边聊。”
绿衣拿出手绢为稚童擦干鼻涕后,带着羞红脸的稚童随两人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