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四当官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卓牧闲
兵勇们被吓唬过之后也纷纷意识到虽然之前习过武,但真正上了战阵靠之前的那点三脚猫功夫十有**会凶多吉少,不敢再自命不凡,一个个老老实实地跟着习练起来。
有些讽刺的是,全营正在习练的《兵技指掌图说》的编纂者--前太子太保、文渊阁大学士、直隶总督讷尔经额早因为防堵粤匪不力被革职逮问了,现而今好像关在刑部大牢里。
正因为如此,手握兵书端坐在凉棚看着兵勇们操练的韩秀峰,油然而生起股伴君如伴虎之感。心想兵练得好,仗打赢了,皇上会不吝赏赐。可要是这兵练不好,将来上了战阵打了败仗,下场估计比讷尔经额好不了多少。
正胡思乱想,陈崇砥笑容满面地走过来道:“韩老爷,杨大城和陈不慌被校拔为我河营额外外委的消息,下官已差人快马加鞭分别送到了东新庄和养马庄。不出您所料,报信的人回来说杨静斋和陈安佳不但老怀甚慰,还打算明儿一早送两头大肥猪和几十只鸡鸭来劳军。”
想到其他地方的士绅一定很羡慕,韩秀峰忍俊不禁地说:“庄里的子弟争气,他们脸上有光,毕竟对他们而言这也是光宗耀祖的事。”
陈崇砥回头看着正在校场上操练的兵勇们,感叹道:“韩老爷,下官以为这也能鼓舞士气。”
“亦香兄言之有理,要么这样,等东新庄和养马庄明儿个把肥猪和鸡鸭送来,就让杨大城和陈不慌当众宰杀,然后再让他俩分发给各营各哨,让各营的弟兄们都开个荤,让各营的弟兄们晓得这是沾他俩的光。”
“这样也好,把这人情留给他俩去送。”
陈崇砥话音刚落,葛二小领着十几个灰头土脸的兵勇过来了,一见着韩秀峰便躬身道:“禀四爷,夜里跑掉的十六个回来了十二个,如何发落请四爷示下!”
葛二小原本是海安出了名的泼皮,后来不但随韩秀峰去查缉过私枭,也曾随韩秀峰去坚守过万福桥,攻万福桥的太平军退回扬州之后,并没有像陆大明和陈虎等人一样官迷心窍,而是随韩秀峰回了海安,再后来甚至打算跟梁九和吉大吉二等人一道随韩秀峰去四川。
再后来复建营捕营,被校拔为额外外委,前些天又在韩秀峰保举下被吴廷栋校拔为河营的外委千总,由一个曾经的泼皮摇身一变为正八品朝廷命官,现而今辅佐大头统领中营,但主要负责巡察各营的军纪。
韩秀峰正准备让他先退下,跑回来的那些兵勇竟因为听到“如何发落”吓得不约而同跪下了,一个个耷拉着脑袋不敢吱声。
葛二小回头看了一眼,连忙呈上书办刚帮着登记的名册。
韩秀峰接过名册看了看,面无表情地问:“谁是管午生,谁是管明生?”
“这会儿晓得怕了,早做什么去了?韩老爷问话呢,还不赶紧把头抬起来!”葛二小用带着浓浓海安口音的官话呵斥道。
管午生吓了一跳,连忙抬头道:“禀韩老爷,俺是午生,他是俺堂弟明生。”
“你俩是管家务的?”
“是。”
“你说你们是堂兄弟,可这字辈看着不像啊。”
“禀韩老爷,俺家没那么多讲究,俺爹说俺是午时三刻生的,就给俺取名叫午生。俺堂弟是天明儿时生的,俺二大爷就学着俺爹给堂弟取名明生。”
“原来如此,不过这么取倒也省事。”韩秀峰笑了笑,随即话锋一转:“你俩夜里是怎么跑出去的,跑了多远?”
一提起这个,管午生心里就直打鼓,忐忑不安地说:“韩老爷恕罪,韩老爷饶命!俺夜里听见外头喊打喊杀,又是放枪又是放炮的,营里又乱成了一团,个个都在跑。俺以为长毛真杀过来,以为……以为打不过了,就想着逃命。”
“怎么逃的?”
“乌漆墨黑,什么也看不清,俺就跟俺堂弟跟他们一道从被推倒的东墙逃出去的,见东面地里全是人,打了好多火把,就没敢跟他们一起再往东跑,就往北边跑。跑着跑着见北边也有火光,就在一条沟里躲了会儿,找了点草盖在身上。”
“后来呢?”
“后来有人从沟上过,俺不晓得是官差,以为是长毛,吓得不敢动,等他们走远了才起来接着跑的。”
“再后来呢?”韩秀峰追问道。
“后来跑着跑着天就亮了,我们才晓得已经跑进了永清地界儿,见永清的人好像一点事儿也没有,该种地的种地,该做买卖的还在做买卖,就去跟集市上的人打听。没想到永清的官差正在贴安民告示,识字的先生说夜里那么大动静不是长毛杀来了,是河营在操练,俺才晓得不该跑的。”
这就跟变戏法一样,拆穿了也没那么神奇,韩秀峰不免有些失望,低头看了一眼名册,又问道:“谁叫陈榆?”
“小的是,禀韩老爷,小的叫陈榆。”
“你夜里是咋跑,跑了多远,又是咋想到回来的?”
“禀韩老爷,小的夜里跟管午生一样以为是长毛杀来了,一样以为兵败如山倒,再不跑就没命。不过小的没敢从东墙那个豁口出去,小的是翻北墙跑的,见村里乱成一团,街上和东面的田里有好多人,小的没敢乱跑,正好发现了一口井,就……就躲在井里一直躲到刚才有人去打水。”
“这么说没跑远?”
“是。”
……
十二个人大多没跑远,有躲在井里的,有躲在草垛里的,有躲在牛棚里的。跑得远的那几个大多是绕着火光跑,跟吴廷栋和石赞清手下的那些个衙役捉迷藏,趁乱趁黑钻出天罗地网之后再撒开腿亡命狂奔。
韩秀峰本就没想过责罚他们,何况他们至少能躲会跑,比那些个被一帮衙役和青壮牙回来的强,笑看着他们道:“既然回来了就好好效力,从今儿个开始你们便是我河营的斥候,斥候做什么的应该晓得吧,没两把刷子想做都做不上,而且钱粮也比一般的兵勇多。”
“谢韩老爷。”
“谢韩老爷饶命,谢韩老爷开恩!”
“饶啥子命?”韩秀峰不高兴了,脸色一正:“斥候是专事刺探军情的,非可靠精悍之人不可充任,真正做上斥候就得作全营兵勇之表率,不但单刀长矛等武艺不能落于人后,而且得有勇气有骨气!”
管午生怎么也没想不但没被责罚,还能做上斥候,急忙道:“俺有骨气,俺誓死为韩老爷效力!”
“韩老爷,小的不怕死,小的夜里只是见他们都跑了,小的才……”
“夜里的事已经过去了,本官看的是今后。”
“小的晓得,晓得明白。”
“明白就好,”韩秀峰满意地点点头,随即转身道:“葛千总,陈虎回来之前,你先领着他们操练。记住,本官要的是能打探军情的斥候!”
葛二小也不晓得这斥候应该怎么训练,但想到最多再隔一个月陈虎就能回来,不假思索地说:“遵命!”
让韩秀峰倍感意外的是,陈崇砥突然拱手道:“韩老爷,据下官所知静海那边打探军情之事好像是由粮台兼管,要不将他们交给下官,由下官教授他们如何刺探军情。”
一个好斥候不能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不然就算见着贼兵的旗号都不晓得是哪一路的贼兵。更不能不会算数,不然就算亲眼看着贼兵从眼皮底下过,都不晓得对方的兵力。要是能绘制地图更好,可这些都是葛二小和陈虎教授不了的。
韩秀峰权衡了一番,同意道:“也行,亦香兄,那我就把他们交给你了。”
手底下总算有几个兵了,陈崇砥欣喜若狂,正准备躬身致谢,一个衙役骑着快马冲进了校场,见韩秀峰端坐在凉棚里,急忙勒住缰绳翻身下马,躬身跪禀道:“恭喜韩老爷,贺喜韩老爷,小的奉县尊命前来给韩老爷报喜。”
“贺喜之有,起来说话。”
“禀韩老爷,您夫人和小公子的车驾到了固安,送夫人和小公子来跟您团聚的是一位姓费的举人老爷,他们是从北门进的城,县尊一收到消息就携夫人去迎了,就命小的快马加鞭前来给您报喜。”
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到了!
韩秀峰欣喜若狂,激动热泪盈眶,蓦地起身道:“亦香兄,我先去接下妻儿,这里就交给你和永祥了。”
陈崇砥早听说过眼前这位不但已有三年没见过发妻,甚至从未没见过他那个应该已经会跑会说话的儿子,岂能不理解他此时此刻的心情,不禁拱手笑道:“夫人和小公子不远千里来团聚,可喜可贺,您尽管去接,这边有下官呢。”
“有劳了。”韩秀峰拱手回了一礼,跳下凉棚抢过衙役手里的缰绳,扶着鞍翻身上马,随即回头道:“这位兄弟,本官借马一用!觉明,这位兄弟不辞劳苦前来报喜,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打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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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五章 团聚(二)
琴儿虽然早晓得韩四做上了大官,她也由此变成了五品宜人,但从未像今天这般觉得自个儿真是个官太太。早上一进固安城,收到消息的固安县太爷竟带着夫人前来恭迎,甚至想邀请她和娃去驿馆歇息,打算摆酒接风。
离娃他爹那么近,她岂能在城里停留,好在这些事不用她出面,晓得她不愿意在县城耽误的费二爷帮着婉拒了县太爷的好意,没想到县太爷又执意相送。
净道的衙役在前头打着七棒锣,喊着“军民人等齐闪开”,随行的衙役喊着“君子不重则不威”,她和幺妹儿乘坐的马车就这么跟在县太爷的轿子后头穿城而过,从县城东门赶往河厅衙门所在的祖家场。
从来没受过这么大礼遇,从来没如此风光过,再想到马上就能见着日思夜想的娃他爹,琴儿是既激动又紧张,紧紧地搂着趴在窗边偷看的儿子,紧张地问:“柱子,晓不晓得还有多远?”
跟着马车小跑的柱子一样激动,扶着车厢道:“余叔刚打听过,前头就是道署,过了道署就是都司署,过了都司署就是祖家场了,也就两三里。”
“二爷呢?”
“二爷就在前头,二爷换轿了,县太爷说城外的路不平,生怕他老人家这么大年纪经不住颠簸,出城时特意差人帮他老人家雇了顶轿!”
县太爷在前头带路,幺妹儿同样从未如此风光过,禁不住笑道:“嫂子,这位县太爷也太客气了,就这么点路还非要送,想想怪不好意思的。”
斜坐在车夫身边的余有福忍俊不禁地说:“幺妹儿,这不是客气,这是县官不如现管!要是搁巴县,他才不会这么客气,因为你四哥管不着他。但在这儿就不一样了,你四哥虽是河道的官,可只要想管一样能管着他!”
“余叔,这么说我四哥的官比县太爷大?”
不等余有福开口,柱子就咧嘴笑道:“咋又问这个,在家时不晓得跟你说过多少回,四哥是正五品同知老爷,县太爷只是正七品的官职,五品自然比七品大!”
余有福去过京城,也曾随韩四去过泰州,见过大世面,不禁笑道:“柱子,一般的知县是正七品,但京县知县可不是正七品,而是正六品。不过固安不算京县,前头那位县太爷虽是从五品顶带,但事实上做得还是正七品的官。”
琴儿脑子里想的不是这些,想到几年没见,不晓得娃他爹的样子变化大不大,禁不住又抚摸着儿子的头叮嘱道:“狗蛋儿,等会儿记得叫人,见着你爹一定要叫。”
从巴县来直隶的这一路上,大人有一个算一个全折腾坏了,连身强力壮的柱子都因水土不服害了一场病,反倒是狗蛋一点事儿没有,竟回头道:“爹爹爹……”
“好啦好啦,又没让你这会儿叫,等见着你爹再叫!”看着儿子懂事的样子,琴儿又情不自禁地搂着亲了一口。
“娘,我还要吃糖葫芦。”
“忘了二爷咋说的,糖不能多吃,吃多了牙不好。”
“我要吃嘛,我要……”
“别闹了,听话。”四哥在信里叮嘱过,对娃不能太溺爱,琴儿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幺妹儿赶紧把柱子在城里买的糖葫芦藏了起来。
二人正忙着哄闹着要吃糖葫芦的狗蛋,县太爷的仪仗突然停了下来,紧接着,只听见关班头家的老三关小虎在前头兴高采烈地喊道:“嫂子,四哥来了,四哥来接我们了!”
“正是四哥,嫂子,四哥骑马来的!”余有福家的老二余铁锁也激动地大呼小叫道。
琴儿欣喜若狂,急忙掀开帘子探头望去,只见一个看着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翻身下马,把缰绳往县衙的一个差役手里一塞,朝刚下轿的县太爷拱拱手,隐约听见像是道了一声谢,随即拍拍迎上去的柱子肩膀,同柱子一道往马车这边跑来。
“琴儿,琴儿,我来了,我接你们了!”
“四哥,四哥……”
琴儿有千言万语想对娃他爹说,可真正见着了却激动得泪流满面,一句也说不出来。韩秀峰一样热泪盈眶,就这么紧扶着车窗紧盯着日思夜想,想着想着都快想不起长什么样的发妻,哽咽地说:“来了就好了,来了就好。”
“狗蛋,这就是你爹,快喊爹啊!”幺妹儿缓过神,急忙把狗蛋抱出马车。
小家伙在路上被娘和姑姑不知道教了多少次,可猛一见着韩秀峰这个之前从未见过的一个陌生人,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紧搂着姑姑的脖子,忽闪着大眼睛好奇地盯着看。
韩秀峰反应过来,心想这就是我儿子,赶紧伸手去抱,可小家伙依然死死搂着幺妹儿的脖子不松,只能擦了把泪笑道:“狗蛋,我是你爹啊,狗蛋乖,让爹抱抱。”
“狗蛋听话!”琴儿也缓了神,急忙摸出糖葫芦,递出马车道:“狗蛋乖,让你爹抱就给你糖葫芦吃。”
小家伙虽认生,但终究小,抵御不住糖葫芦的诱惑,犹豫了一下松开小手去接糖糊涂,韩秀峰趁机把他抱到怀里,一边亲着一边激动地说:“狗蛋,我真是你爹,我家狗蛋最乖最听话了,赶紧叫一声爹,以后不但天天都有糖葫芦吃,爹还带你去骑大马!”
小家伙急着吃糖葫芦,被亲得很不耐烦,正使劲儿挣扎,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信里千叮咛万嘱咐不能事事都依着娃,说啥子慈母多败儿,可见着了竟如此溺爱。”
韩秀峰缓过神,连忙回头道:“二爷,对不住,刚才太激动,都忘了跟您老打招呼……”
“一家人不说两句话。”费二爷微微一笑,旋即提议道:“志行,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要不你先上车,等到了衙署我们再细谈。”
“也好,”韩秀峰同样觉得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去跟固安知县道了声谢,让固安知县先回去,然后抱着娃爬上马车,让匆匆追来的大头在前头带路,领着众人直奔租家场。
幺妹儿很懂事,爬上费二爷原来乘坐的那辆马车。
韩秀峰就这么放下帘子,一手抱着娃,一手搂着羞得面红耳赤的发妻,一脸歉疚地说:“琴儿,委屈你了,让你和娃在家等了那么久,还让你和娃千里迢迢来这儿。其实我一样想早点回去跟你和狗蛋团聚,可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好几次告病都没回去成……”
“四哥,我晓得,我不委屈。”琴儿依偎在他怀里,泪流满面,感觉像是做梦。
一别三年多,琴儿变化很大,不但比记忆中丰盈了,而且多了几份女子的韵味,韩秀峰情不自禁亲了一口,随即看着正津津有味吃糖葫芦的儿子,感叹道:“狗蛋比我想象中还要白净,还要俊俏,比想象中还要懂事,把他拉扯这么大,苦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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