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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四当官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卓牧闲

    军机处的规矩是当日的公事当日办结,所以彭蕴章不得不熬会儿夜。他没想到连恭亲王的进谏皇上都听不进去,硬是赏了韩四个记名军机章京,还命韩四在军机章京上“额外”行走。更没想到都这么晚了,韩四还会进宫求见。

    人来都来了,而且是大摇大摆走进来的,不见实在说不过去。彭蕴章无奈地叹了口气,摘下老花镜抬头道“进来吧,进来说话。”

    “谢大人。”韩秀峰整整官服,跨上台阶,掀开帘子走进公房。

    进来一看,彭蕴章正盘坐在木炕上收拾小桌子上的公文。韩秀峰正准备掸掸马蹄袖行礼,彭蕴章摆摆手“都这么晚了,无需多礼。”

    “大人”

    “说说吧,这么晚进宫有何急事”

    “大人恕罪,下官这么晚进宫求见既没什么急事也没什么紧要公务,而是想着刚兼上在军机章京上额外行走的差事,觉得应该赶紧前来拜见大人。”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眼前这位官运好得令人发指的通政司参议刚帮了故人之后一个大忙,彭蕴章实在拉不下脸苛责韩秀峰动不动就深夜进宫,沉吟道“既然来了就先跟同僚们熟悉熟悉吧,等本官忙完再一道出宫。”

    “谢大人”

    “曹毓英,这位便是新任通政司参议韩秀峰,劳烦你带韩参议先熟悉熟悉。”

    “下官遵命。”

    韩秀峰这才注意到角落里还一个人,再想到进宫这一路上刘公公介绍的情况,猛然意识到刚起身的这位曹毓英竟是领班军机章京,赶紧躬身行礼。

    曹毓英敷衍般地回了一礼,扔下一句“韩老弟,请吧”,便掀开帘子走出“大军机”的值房。韩秀峰再次给彭蕴章行了一礼,这才急忙跟了上去。

    军机章京的办事处分满屋和汉屋,满屋的满军机章京主要帮着军机大臣草拟满文谕旨和公文,同时协助军机大臣分掌在京旗营及各省驻防和西北两路军营官员的补放,负责内蒙古、外蒙古、藩部及喇嘛等朝贡时拟赏单,以及掌管军机处内部的一些事务。

    在汉屋当值的汉章京主要辅佐军机大臣办理在京各部院及各省文官、绿营武官的补放进单,王公内外大臣赏单及拟给外国朝贡使臣的赏单,办理皇上交办的应查、应办的差事,以及军机处与各衙门的公文收发、清档、封柜等事。

    现而今两江、湖广、山东闹长毛,西夷的兵船又到了大沽口,所以军机章京们还要从户部、兵部、理藩院等衙门调取各地舆图,查阅江南大营、江北大营和两江、湖广等地督抚有关军务的奏折甚至各省的题本,要搞清楚各地的山川地形,各地的兵马、钱粮等等,只有这样皇上要是查问起来,才能即时呈递。

    总之,晚上当值的满汉两班军机章京一个比一个忙碌,案上的公文简直堆积如山。曹毓英介绍完之后他们只是简单打个招呼,连寒暄的功夫都没有,明明是官,干得活儿却跟书吏差不多。

    韩秀峰甚至能看到军机处的这些同僚眼神中充满羡慕,并不是羡慕他韩秀峰圣眷有多浓,而是羡慕他韩秀峰同样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却不用跟他们这般案牍劳形。

    此情此景,让韩秀峰不由想起当年在衙门帮闲的日子,那会儿也经常跟他们一样通宵达旦地忙。唯一不同的是他们忙的全是国家大事,自个儿那会儿忙得则是县太爷为应付府衙乃至道署核查而赶紧编制誊写的户籍黄册或钱粮账册。

    正暗自感慨,外面传来了彭蕴章的声音“韩参议,本官忙完了,随本官一道出宫吧。”

    韩秀峰意识到彭蕴章应该有话要说,急忙跟刚领着他转了一圈曹毓英告辞。走出汉军机章京的公房一看,赫然发现“大军机”跟“小军机”的待遇就是不一样,一个侍卫竟打着灯笼走了过来,一看就晓得那个侍卫是准备打着灯笼送彭蕴章出宫的。

    可能有侍卫在前头打着灯笼带路,说话不太方便,彭蕴章就这么迈着四平八稳的官步一声不吭地在前面走,韩秀峰只能一声不吭地跟在后头。

    直到走出东华门,守在宫门外的彭家人打着灯笼,领着轿夫抬着轿子上前迎接,彭蕴章才冷不丁回头问“志行,秋高气爽,月朗星稀,愿不愿陪老夫四处走走”

    “大人相邀,秀峰敢不从命。”

    “不想走就别勉强。”

    “能陪大人夜游皇城,是秀峰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那就走走。”

    彭蕴章示意轿夫跟着后头,韩秀峰见打灯笼的那个家人想上前又不敢,干脆走过去接过灯笼,回到彭蕴章身边恭恭敬敬地说“大人请。”

    彭蕴章暗想果然是个有眼力劲儿的,边走边轻描淡写地说“德忠昨儿晚上见过老夫,说你打算保举他去福建做县丞。”

    “德忠既是大人推荐给秀峰的人,一样是秀峰的同僚。他不但帮办过河营营务,甚至曾去阜城阵前效过力,他究竟是个啥样的人秀峰再清楚不过。而皇上命秀峰办的差事又得用人,并且要用德才兼备且知根知底的人,所以秀峰保举的大多是德忠这样在河营效过力的候补候选官员。”

    “这么说跟老夫关系不大”

    “大人恕罪,这件事跟大人您关系还真不大。”

    “净说大实话,”彭蕴章微微一笑,又意味深长地说“你还真是举贤不避亲啊。”

    “禀大人,要是换个别的差事秀峰定会避嫌,但现而今这差事秀峰只能举贤不避亲,只能也只敢用信得过的自个儿人。”

    “皇上准了吗”

    “皇上恩准了,如果一切顺利,德忠日内便能出京赴任。”

    “德忠跟你还真是跟对了人。”彭蕴章感叹了一句,突然话锋一转“志行,实不相瞒,今儿个皇上命你在军机章京上行走,老夫觉得大为不妥。恭亲王要是没递牌子求见,没恳请皇上三思,老夫一样会递牌子求见,一样会恳请皇上收回成命”

    韩秀峰没想到彭蕴章竟会哪壶不开提哪壶,连忙道“大人觉得秀峰在军机章京上行走不合适,自然有大人的道理。”

    “你不记恨老夫”

    “秀峰怎会记恨大人,大人有所不知,其实皇上下午在西苑命秀峰在军机章京上行走时,秀峰曾再三请辞过。”

    “为何请辞”

    “若是别的差事,要是单论资历和才干,秀峰自认为不比那些内阁中书和各部院的主事郎中差。但这不是别的差事,这是军机章京,人贵在自知之明,秀峰自知才疏学浅,恐难当此大任,所以恳请皇上收回成命。”

    仔细想想,彭蕴章赫然发现身边这位年轻人做过巡检,查缉过私枭;署理过州同,领过乡勇杀过长毛;做过两淮运副,复建过盐捕营,据说连庙湾营都是他练出来的;后来又署理过松江府海防同知,兼过江海关监督,不但跟刘丽川等乱党交过手,还跟西夷打过交道;再后来以署理永定河南岸同知奉旨整饬河营,在永定河南岸同知任上练的那一千五百兵都派上了大用场,心想这份年资那些个没怎么出过京的内阁中书和各部院主事郎中还真比不了。

    可想到他现而今所办的差事,尤其皇上的那些打算,彭蕴章突然停住脚步,抬起胳膊指指西南方向“工部衙门在这边,通政司衙门在那边,好久没往那边去了。好像穿过西长安门便是登闻鼓厅,如果没记错登闻鼓厅和銮仪卫应该是离皇城最近的衙门。”

    韩秀峰糊涂了,不知道他为何说这些。

    彭蕴章回头看了他一眼,又半开玩笑地说“跟你这般大时,老夫还在翰林院做检讨,而你都已经开府建衙了,还是离皇城最近的衙门,着实让老夫羡慕”

    韩秀峰猛然意识到他话中有话,还没来得及细想,彭蕴章又话锋一转“志行,你到任已经有两天了吧,有没有见过上官和同僚”

    “禀大人,秀峰都拜见过。”

    “满参议庆贤呢,有没有见过”

    “打过照面,只是没说几句话。”

    “老夫跟庆贤他爹有些交情,只是庆贤他爹遇上点事,老夫这些年一直不方便登门问候。你现而今是汉参议,跟庆贤正好是同僚,没老夫那么多顾忌,你要是愿意就帮老夫个忙,得空代老夫去庆贤家拜访下。”

    “能为大人效劳,是秀峰福份,”韩秀峰想想又问道“大人,有没有话要秀峰代为转告”

    “只是问候,问候问候就行了。”彭蕴章微微一笑,随即呵欠连天地说“太晚了,明天还有一大堆事,老夫也该回去歇息了。”

    “秀峰恭送大人。”

    “留步,万事开头难,你一样有一大堆事要忙,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第五百三十五章 彭蕴章的提醒
    【】(iishu),

    恭送走彭蕴章,韩秀峰借着依稀的月光来到东长安门前。

    据说在前明东长安门、西长安门都是禁地,一般百姓绝不能靠近更别说通行了,但本朝庄严肃穆的皇城这一带多了几分烟火气。不但白天对居住在内城的八旗子弟开放,对那些来做各衙门买卖的小商贩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晚上遇到谁家孕妇快生了要赶紧去请接生婆或别的什么急事,守门的护军也会通融放行。

    韩秀峰本就不是平头百姓,亮出腰牌,守门的护军不但放行,生怕他这位“小军机”走夜路磕着绊着,还打着灯笼送了一程。

    穿过**前的御道,再穿过西长安门,回到登闻鼓厅,跟一直等到这会儿的小山东和马夫打了个招呼,便心事重重地爬上马车回会馆。

    彭蕴章为何提登闻鼓厅,为何说啥子登闻鼓厅和銮仪卫应该是离皇城最近的衙门,韩秀峰猜出了几分。但为何提通政司满参议庆贤,为何让他帮着去庆贤家拜访,从登闻鼓厅一直想到会馆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

    见黄钟音、吉云飞等同乡不但跟昨晚一样全在等着他开席,而且一见着他就纷纷恭祝他荣升“小军机”,韩秀峰干脆不想了,连忙作揖致谢。

    让他更啼笑皆非的是,酒席的座次竟由此发生巨大变化,原本黄钟音坐上首,然后是吉云飞和敖彤臣,再然后是他,而今晚黄钟音却非要他坐上首,俨然把他这个捐纳出身的正五品通政司参议当作在京同乡官员之首!

    他不坐谁都不坐,要是再谦让推辞,不晓得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开席。韩秀峰盛情难却,只能硬着头皮坐下了。

    让他更感动的是,不但宅院同乡们已经让温掌柜帮着租好了,连马夫、长随甚至幕友,同乡们都帮着想到了……无以为报,只能敬酒,这一喝就刹不住了,等吃饱喝足起身相送黄钟音等人时头已喝得晕乎乎的,连站都站不稳。

    “志行,别送了,赶紧回屋歇息。你新官上任,明儿个还有一堆事呢。”

    “是啊,有啥好送的,我们几家离这儿又不远。”

    “志行,我们先走一步,明后天再去府上恭贺乔迁之喜。”

    “行行行,不送了,您几位慢点啊。”

    “四爷,我也回去了,嫂子夫人那边您放心,我明儿中午就跟老余一道去城门口等。”富贵也拱手道。

    “劳烦了。”

    “四爷,您说这些就见外了,您的事就是我富贵的事……”

    晚上天凉,凉风一吹,韩秀峰清醒了许多,下意识问:“富贵,我跟你打听个人,不晓得你认不认得?”

    “谁?”富贵急忙问。

    “我现而今的同僚,通政司满参议庆贤。”

    “四爷,您问他做啥子?”

    “你认得?”

    富贵挠着脖子,不无尴尬地说:“四爷,我什么身份,人家又是什么身份,我哪儿认得他?不过没少听说过,说起来别看他跟您一样做参议,可据我所知他不但比不得您,恐怕比我也好不了多少。”

    韩秀峰追问道:“此话怎讲?”

    这事说来话长,富贵正不晓得从何说起,刚走出几步的吉云飞突然回头道:“志行,你说得这个庆贤我晓得,他是已革大学士耆英之子,他有个哥哥叫庆锡,现而今以马兰镇总兵署内务府大臣,不过正如富爷所说他们两兄弟的境况并不妙,以我之见你跟他们兄弟还是不要走太近的好。”

    韩秀峰大吃一惊:“庆贤是曾做过两江总督、两广总督,曾官至文渊阁大学士的耆英耆中堂之子?”

    “这还能有假!”吉云飞感叹道:“耆中堂在京居庙堂之高,曾历任兵部侍郎、理藩院、礼部、工部、吏部、户部尚书、八旗都统,步军统领,有‘历五部之权衡,掌九门之莞钥’之盛誉。放外任处江湖之远,曾任热河都统,盛京、广州、杭州将军,两江、两广总督等封疆大吏,最高官至文渊阁大学士。其父禄康为嘉庆朝之东阁大学士,父子两代相承,入阁拜相,开创了我大清宗室之先河,荣耀至极!”

    “现而今呢?”

    吉云飞觉得在外面说这些不合适,干脆拉着韩秀峰走进会馆,回到西花厅坐下苦笑道:“现而今失势了。”

    韩秀峰见吉云飞话只说了一半,等苏觉明沏完茶走出花厅,才急切地问:“因为什么失势的?”

    “还能因为什么,还不是因为跟西夷签订的那些通商条约!”吉云飞轻叹口气,耐心地解释道:“丧权辱国啊,据说先帝直到临终前都说愧对列祖列宗。割地赔款,皇上一样引以为奇耻大辱。但皇上是位孝子,不认为这些丧权辱国之事跟先帝有什么关系,所以迁怒于耆英,不止一次加以申饬,甚至有些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的意味。”

    见韩秀峰若有所思,吉云飞又连忙道:“不过皇上也没冤枉他,毕竟那些个丧权辱国的通商和约,全是他和琦善跟西夷签的。”

    “既然皇上如此不待见耆英,那皇上为何还重用庆锡和庆贤?”

    “对别人来说能做上内务府大臣那是重用,但对庆锡而言就两说了。”吉云飞端起茶杯,吹了吹飘着上面还没泡开的茶叶,又意味深长地说:“这差事办得顺不顺,这日子过得舒不舒心,他们两兄弟冷暖自知。”

    韩秀峰意识到皇上是既想敲打耆英,又不想让满朝文武尤其宗室觉得他刻薄寡恩,刻意为难老臣,禁不住问道:“耆英现而今身居何职?”

    “从位极人臣的文渊阁大学士被贬为工部员外郎,并且这个员外郎还是皇上勒令他捐的。”吉云飞想了想,又说道:“道光三十年正月十四,先帝驾崩于圆明园慎德堂不久,耆英给刚登基的皇上上书奏言《求治之道莫先于用人行政理财三大端》,明眼人都知道耆英是想以此向皇上表其忠心。

    结果因为折中有‘用人之道,明试以功,人有刚柔,才有长短,用违其才,虽君子亦恐误事,用得其当,虽小人亦能济事’等语,被皇上以‘其于君子小人论,持论过偏’为由加以申饬。”

    “后来呢?”韩秀峰追问道。

    “道光三十年,也就是皇上登基那年的夏秋之交,步军统领衙门因为一个叫丁光明的天主教信徒持有禀帖并打算送往耆英家。皇上知道后大怒,下旨命刑部审明办理。这案审来审去发现那个姓丁的跟耆英没任何关系,只是听一个西夷传教士说耆英在广东办理夷务有功,所以跑进城来给耆英投书,想请耆英帮着跟山东老家的地方官员打个招呼,好让他回乡盖啥子教堂。”

    吉云飞顿了顿,接着道:“他拢共去耆英府递过四次名帖,都被门子阻回,直至被巡捕营擒获。可皇上还是不罢休,竟命时任两广总督徐广缙、时任广东巡抚叶名琛彻查有无姓丁的说得那个西夷传教士,估摸着徐广缙和叶名琛也没查出个头绪,这件事才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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