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四当官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卓牧闲
“王先生,这是我一点心意。”
王乃增很清楚他为何要送银元,因为出京时带了几份内奏事处钞给的关于他的谕旨。西夷的炮船到了大沽口,皇上迁怒于耆英当年没把差事办好,一些王公大臣也不晓得是想为耆英开脱,还是不敢得罪耆英的那些门生故旧,皇上问起来又不能说不出个一二三四,于是就把吴健彰的事又拎了出来。
谕旨虽然很长,但大致内容王乃增记得清清楚楚。
其中一道是有人奏已革苏松太道吴健彰、通夷养贼一摺。据称贼首刘丽川曾为该道管理帐目,匪党皆系该道练勇。初起事时,该道首先得信,将眷属寄居夷船,所有道库存银三四十万,悉以遗贼。所雇拖罾船只。名为捐赀。实取偿于关税,并有旧识广东货船到沪。免其纳税。以致夷商不服。复将关税银两隐匿。由海道运回原籍……
有一道是弹劾他与人洋人夥开旗昌行,贼匪粮食药弹即由此行接济。且与贼匪屡次在船会晤等等。称上海逆匪,日久未灭。英咪二夷又复遇事阻挠,若非吴健彰句通要挟,何至蕞尔沪城,不能收复。
还有人弹劾他与贼首刘丽川同乡,贼匪每至船上便与该道会晤等等。
皇上震怒,著黄宗汉迅派明干大员,藉办别项公事驰赴上海,不动声色,按照摺内所参各情节,逐一访查明确。据实由驿驰奏,毋许稍有不实不尽……也就是说,皇上派钦差来查办他了,还假称去别的地方办差,只是经过上海。
刚看到谕旨,刚从幕友黄先生听明白谕旨里说得究竟是何事时,吴健彰真吓懵了,真以为要大祸临头。
不过韩秀峰既然敢让王乃增拿给他看,就意味着已经有了应对的办法。
在给段大章做过十年幕友的王乃增提点下,吴健彰不但松下口气,而且意识到微服私访的钦差大臣也不难对付,只要能提前掌握其行踪剩下的事都好办。何况京官没见过什么世面,给个千两就能糊弄过去。
但这么大人情不管远在京城的韩秀峰,还是坐在他身边的王乃增都没想过白送,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王乃增直言不讳地说:“吴大人,只要我家东翁这‘小军机’能做稳,我担保您这次不会有事,今后一样不会有事。”
“谢王先生,更要谢韩老爷,要不是韩老爷把我记在心上,要不是王先生您千里迢迢赶来报信,我这一关哪有这么容易过,真可能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吴大人言重了,就算让黄宗汉查到点什么,等案子到了京城我家东翁一样会想方设法帮你洗脱冤屈,不过走到那一步会很麻烦。”王乃增不想再绕圈子,夹起一块鱼肉直言不讳地说:“我王乃增不会要您的银子,我家东翁更不会要,只要接下来吴大人您能帮衬帮衬。”
“怎么帮衬,我这戴罪之身就算想帮韩老爷也帮不上!”
“您帮得上,归纳起来拢共三件事,一是新任江海关帮办委员苏觉明,也就是我家东翁之前的那个家人,要是遇上什么麻烦事求到您,您尽可能帮帮忙,行行方便。”
“这是自然,只要我吴健彰能做到的绝不会有二话。”
“那我先代我家东翁谢了,”王乃增拱拱手,接着道:“二是我家东翁想借一条洋人造的蒸汽船用两年,连同船工水手一起借,不知吴大人能否帮着想想办法。”
江海关之前就曾购置了一条,只是后来官军跟洋人开战,又被洋人缴获了。现在租界土地章程重新签了,官军跟洋人又和好了,甚至一起攻剿起盘踞在城里的乱党,吴健彰觉得想想办法应该能把船从洋人手里要回来,就算要不回来也得想办法弄一条,毕竟这既是救命恩人也是“小军机”交代的事。
见吴健彰也一口答应了下来,王乃增接着道:“再就是乃增接下来要去澳门、香港等地采办些东西,手下不能没几个熟悉澳门、香港等地方的通译。吴大人乃广东人,又在十三行干过,不知能否给乃增推荐几位?”
“不知王先生是现在就要,还是打算等到了澳门、香港等地再找?”吴健彰下意识问。
“如果现在能找到最好,实在没办法只能请吴大人您写几封书信,等乃增到了地方再拿着吴大人您的书信去拜访。”
“上海这边倒是有两个信得过的同乡,只是不知道他们愿不愿意。”
“吴大人,乃增觉得只要您亲自去跟他们说说,他们应该会愿意。”王乃增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
看着令牌上“大清内务府”的字样,吴健彰意识到眼前这位不只是韩秀峰的幕友那么简单,急忙起身道:“王先生放下,健彰待会儿就去跟他们说,他们一定会愿意的。”
“这就劳烦吴大人了,乃增明儿一早就带他们先去宁波拜访个好友,然后再南下去澳门。”
……
与此同时,韩秀峰正坐在庆贤的公房里,盘算恩俊和刚做上爹的大头这会儿有没有到天津,盘算他俩啥时候能接到从上海来的人和东西。
前几天王乃增通过“日升昌”上海分号传递回一个十万火急的消息,换作别人早递牌子求见向皇上禀报了,但韩秀峰却觉得冒然禀报不合适,非得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才会禀报。
这份淡定,这份谨慎,让庆贤佩服不已,心想老爷子当年要是能留个心眼,能像韩秀峰这般谨慎,也不至于走到现而今这一步。
见韩秀峰又拿出那份翻译过的公文若有所思,庆贤忍不住道:“四爷,王先生说洋人的租界里已传得沸沸扬扬,连洋人的邸报上都刊载,我看这消息应该不会有假。”
“庆贤兄,你没跟洋人打过交道,你是有所不知。”韩秀峰放下公文,苦笑着说:“洋人的报纸跟咱们的邸报不一样,它是印出来卖钱的。所以喜欢收录刊载一些骇人听闻的消息,这样人家才愿意看,才愿意掏钱买。”
“这么说洋人的邸报习惯报忧不报喜?”
“一语中的,洋人的邸报就是习惯报忧不报喜,不像咱们喜欢报喜不报忧。”韩秀峰顿了顿,接着道:“就算消息属实,咱们就这么呈禀上去,皇上要是问起来龙去脉,到时候咱们咋回?所以不能急,一定得把事情搞清楚,不然真可能像赛尚阿那样搞出大笑话。搞出大笑话事小,影响朝廷的决断事大!”
想到下午好像又有个“小军机”来登门拜访过,庆贤提醒道:“四爷,曹毓英的事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他真可能会差人去报官。您究竟在忙什么,皇上清楚,可顺天府、步军统领衙门和五城察院不知道。要是不赶紧想个办法,到时候一定会闹得沸沸扬扬,那些个御史言官一定会蜂拥般弹劾您,倒时候皇上就算想保您也得给科道个说法。”
韩秀峰沉吟道:“要说弹劾,我倒是不怕,只是‘厚谊堂’的事不能因此搞得尽人皆知。”
“是啊,咱们为何搞得如此隐瞒,说到底并不是担心被洋人知晓,真正想防其实正是那帮迂腐的清流。”
“为朝廷办差,却要防着翰詹科道,想想真讽刺。”
“所以您得赶紧想个法儿,可不能让曹毓英坏了咱们的事,更不能让他坏了皇上的事!”庆贤比谁都想“厚谊堂”能干出一番大事业,因为这也是他乃至他家唯一能翻身的机会。
韩秀峰能理解他的心情,起身道:“这不是还没十天吗,再等两天,等他准备好要去报官时再跟他摊牌。”
(iishu)是,,,,!
第五百六十二章 “改过自新”
【】(iishu),
【 】,精彩小说免费阅读!
皇上不止一次下旨命天津的地方官员、山海关副都统和天津镇总兵加强海防,严禁百姓跟西夷做买卖,想以此逼赖在大沽口不走的西夷南返。但事实上还是有不少百姓偷偷下海卖东西炮船上的洋兵,而奉旨与西夷交涉的长芦盐运使文谦和迫不得已刚赶到天津的署理直隶布政使崇纶(跟坑死吴文镕的那个崇纶只是同名),显然是担心管制太严西夷会狗急跳墙,对此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这一切跟恩俊没关系,他和大头只是来接人接货的,并非奉旨来查访崇纶和文谦究竟有没有实心办差的。一接到人就在“日升昌”天津分号帮助下雇了十二辆大车,装上几十个从上海运来的大木箱,马不停蹄往回返。
再次见到大头,过去这一年因为战乱在上海过得并不如意的林庆远激动不已,送上一包早准备好的礼物,就缠着大头问韩老爷的近况,甚至旁敲侧击地打听起这次进京能不能也跟苏觉明一样混个一官半职。
跟林庆远一道来的那六位则没林庆远这么高兴,不但不高兴而且很紧张、很害怕,甚至能从眼神中看出他们对林庆远充满怨恨!
恩俊和大头懒得管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矛盾,更懒得管他们高不高兴,命他们老老实实呆在车厢里,谁要是敢不老实鞭子伺候。
一路紧赶慢赶,赶到京城已是第二天下午。
听说人已经到了,韩秀峰立马回内宅换上官服,庆贤虽被革职了但依然是宗室,在韩秀峰的要求下换上了正四品文官的行头,连富贵的大儿子吉禄都换上了从六品补子的官服。
韩秀峰换好衣裳在前院正厅里坐下喝了一会儿茶,也是刚刚换上黄马褂的恩俊和大头,手扶腰刀将坐了九天船又乘了近两天车,已经晕头转向搞不清东南西北的林庆远等人,从“厚谊堂”后院带了过来。
直到此时此刻,林庆远才晓得去天津接他的恩俊竟是大内侍卫,才晓得大头也做上了大内侍卫。一见着端坐在正厅中央的韩秀峰,再看看站在韩秀峰两侧的庆贤和吉禄,林庆远不敢就这么上前套近乎,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下道:“庆远拜见韩老爷!”
“林庆远,我上海一别有一年了吧?”
“禀韩老爷,差不多一年了。”
“瘦了,比一年前瘦多了。”韩秀峰笑看着他道。
林庆远急忙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激动地说:“韩老爷没忘了小的,还记得小的,小的感恩涕零!所以一接到韩老爷您让苏……苏老爷捎的书信,小的就赶紧去找人,找着人就赶紧收拾行李来了。”
“这一路一定很辛苦吧,起来说话。”
“谢韩老爷。”
韩秀峰对他很了解,无需多问,目光转移到一个跪在地上吓得微微颤抖,身边搁着一个西式皮箱,身前还放着一顶洋人礼帽的男子身上:“戴礼帽穿皮鞋的这位,抬起头说话。”
“王阿贵,韩老爷问话呢!”林庆远急忙提醒道。
王阿贵缓过神,连忙抬头道:“小的王阿贵,拜见韩老爷。”
“王阿贵是吧,哪里人氏,今年多大?”
“禀韩老爷,小的……小的是宁波人,今年二十七。”
“念过几年书,来此之前是做什么的?”
“回韩老爷话,小的……小的没念过几年书,不过小的识字,来前……来前在……在法兰西租界的一个洋行做厨子。”
“厨子?”韩秀峰下意识回头朝林庆远望去。
林庆远连忙道:“禀韩老爷,苏老爷就给了小的三天时间,让小的在三天内把人找齐,可是租界里会说英吉利语言、能看得懂英吉利文字的人不少,会说法兰西语言、能看懂法兰西文字的人不多,小的一时半会间没别的办法,就把王阿贵给找来了。”
想到韩老爷爱民如子,直到现在上海的那些百姓都说韩老爷是青天大老爷,王阿贵觉得终于找着了个可以说理的地方,竟指着林庆远哭诉道:“韩老爷,您要帮小的做主啊!小的不是他请来的,小的没想过来,小的是被他骗上船的!”
竟然找来个厨子,还是骗来的,恩俊、大头和吉禄忍不住笑了。
林庆远一脸尴尬,正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韩秀峰摸摸嘴角,回头看向庆贤。
庆贤猛然反应过来,冷冷地说:“王阿贵,林庆远把骗来是林庆远的不是,但身为大清子民不思报效朝廷却给洋人做事,这就是的不是了!”
“这位老爷,小的……小的只是个厨子!小的没想过帮洋人做事,小的只是想混口饭吃……”
庆贤阴沉着脸,紧盯着他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混口饭吃也不行!”
“可是……可给洋人做事的不只是我王阿贵,上海的租界里多着呢,码头上给洋人做事的更多!”
“那里是上海,这儿是京城。上海的事本官管不着,但只要在京城本官就得管。”
“韩老爷,救命啊,小的冤枉啊……”
“急什么急,谁要的命了?有话慢慢说。”韩秀峰再次接过话茬,紧盯着他问:“王阿贵,本官就问一句,究竟能不能听懂法兰西人的话,究竟认不认得法兰西文字?”
当着坏透了的林庆远面,王阿贵不敢说谎,只能硬着头皮道:“小的能听懂,小的九岁时就去法兰西洋商家做事,也认得一些法兰西的字,不过认不全。”
“我们自个儿的文字呢?”
“认得几个,写得不好,也认不大全。”
“有没有娶妻生子?”
“娶过,不过生孩子时难产死了,大人和孩子都没保住。”
“这么说也不容易,起来吧,站到那边去。”
“谢韩老爷。”王阿贵连忙拿起礼帽爬起身,提上皮箱站到一边。
第二个是广东香山人,不但取了个洋名叫陈乔治,而且信奉基督教,庆贤用杀人般地眼神盯着他问:“如此说来不但信奉邪教,还认贼作父?”
“禀老爷,我……我父母死得早,我自打记事起就跟着波尔神父,要不是波尔神父收养,我……我早饿死了。再说波尔神父是神父,不是养父也不是义父。”
“只要带个父字就是认贼作父,何况不但认贼作父,还为虎作伥,帮洋人在我大清传教,按律当斩!”
陈乔治意识到想活命得跟王阿贵一样求韩老爷,急忙道:“韩老爷,小的冤枉,小的没帮着波尔神父传教,小的只是在教堂打杂。”
“打杂也不行啊,不过本官念入洋教实属迫不得已,可以网开一面给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谢韩老爷,谢韩老爷。”
“别谢了,先起来吧。”
……
挨个问完话,总算搞清楚了。
林庆远拢共骗来六个人,其中一个是祖籍宁波的厨子、一个是祖籍广东香山小时候被洋人收养后来竟帮着洋人传教的传教士、一个是英吉利洋行的伙计、一个小时候跟着叔父去爪哇讨生活又跟着洋人漂泊到上海的福建人。
最后一个更厉害,祖籍台湾,不但做过水手下过南洋,还曾伙同几个花旗水手在广州走私过鸦片,被广州那边的官府悬赏捕拿之后逃到了上海,跟刘丽川一起造过反,发现刘丽川成不了气候又逃到花旗商船上做苦力,在被林庆远骗来之前还曾跟花旗的兵船去过日本。
原本想请几位“学贯中西”的大才,结果请来了这帮货色。
韩秀峰不免有些失望,但还是起身道:“们几个给本官听仔细了,这儿是京城,不是上海,也不是广东,更不是香港澳门。到了这儿就得遵守朝廷的法度,就得守本官这儿的规矩,谁要是不老实,休怪本官新账老账一起算,送们去菜市口明正典刑!”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