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消息就小道消息,不管是真是假,总比啥也不晓得强。”
“听那些大盐商的家人说他们有个同乡大难不死,正月初二那天使银子买通一个贼匪,从武昌城里混出来了。一路紧赶慢赶总算在正月十二,也就是前天赶到了扬州。逃回来的这个人说太平贼匪似乎不打算在武昌经营,大队兵马正顺流而下,安庆危在旦夕,江宁也危矣!”
苏觉明放下小账本,又苦着脸道:“韩老爷,你晓不晓得张大胆为啥到今天也没回海安?”
“为啥?”
“听人说江宁无险可守,制台大人打算领兵去安徽堵截,可江宁又没多少兵马,就严令狼山等镇各出一营人马,火速去江宁驰援。绿营到底啥样别人不晓得您是晓得的,一时半会儿间根本凑不齐。泰州守备营的大人见张大胆刚跟您一道查获一批私盐,当场格杀和擒获那么多私枭,觉得张大胆是一员悍将,便让他和他手下那几个汛兵全留下了,等凑齐一营人马就让他去江宁。”
韩秀峰哭笑不得地问:“这么说他兴冲冲去泰州邀功请赏,请出麻烦了?”
“太平贼匪有那么好对付吗,真是大麻烦!”苏觉明想想又说道:“守备营名册上有不少兵,可遇到战事根本凑不出几个兵,听守备衙门的人说海安的外委署八成要裁撤,因为无兵可守。”
第二百六十九章 编练乡勇
就在韩秀峰和韩宸忙着送家人走之时,陈有道的三儿子陈景俊因伤重不治撒手人寰。
在别人看来陈景俊罪有应得,死了活该。对陈有道而言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他悲痛欲绝,看着陈景俊的尸体泣不成声。
“陈院长,陈院长,人死不能复生,还是先找人来收敛,先让景俊入土为安吧。”
“爸,我扶你去房里歇会,这儿有我呢,你就别管了。”
大儿子和学生纷纷相劝,陈有道缓过神,擦干眼泪道“此仇不报,势不为人姓韩的,我陈有道跟你没完”
胡家庄的童生胡秉承忍不住提醒道“陈院长,恕学生斗胆,俗话说民不与官斗,姓韩的不但势大还会收买人心,顾院长、王老爷和余老爷全被他给收买了,我们斗不过他,您还是别跟他斗了。”
“他是势大,但我就不信没说理的地方”
“陈院长,您就听学生一句劝吧,我们真没说理的地方,真斗不过他。”
“怎么就没说理的地方”陈有道咬牙切齿地问。
胡秉承无奈地说“您又不是不晓得,他跟张二少爷好的穿一条裤子,不然也不会约好一起查缉私盐。张老爷病得不能理事,州衙的大事小事全是张二少爷说了算,自古官官相护,您说张二少爷会帮我们还是会帮他”
“秉承,你这话说得在理,不过景俊不能白死”陈有道一连深吸了几口气,紧盯着陈景俊那已渐渐僵硬的尸体,恨恨地说“景俊走了,张大老爷也活不了几天。等张大老爷一死,泰州就轮不着他张光成一手遮天”
“陈院长,您是说等新老爷到任再去泰州告”
“新任大老爷要是也官官相护,我就去知府衙门击鼓鸣冤。要是府台大人也偏袒他,我就去道署、去江宁提告”
“告状容易,可是告他什么”
“一告他草菅人命,为一己之私让十几个百姓丢了性命;二告他知法犯法,擅杀朝廷重犯”陈有道面目狰狞,又紧攥着拳头道“荀六到底怎么死的,哄哄那些无知百姓可以,想哄我没门儿。吉家三丫头的冤魂来索命,骗鬼啊”
“陈院长,我晓得您咽不下这口气,可告官真不是一件小事,口说无凭,不能没有实据。”
“要实据还不容易,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就不信帮他弄死荀六的那两个弓兵不喜欢银子”
陈有道铁了心要为陈景俊报仇,铁了心要告巡检老爷,胡秉承可不敢掺和,嘴上敷衍着,心里却在想要告你去告,我是不会在状纸上署名,更不会跟你一道去泰州乃至扬州。
韩秀峰晓得陈景俊死了的消息已经是正月十五早上,刚刚过去的这一夜没睡好,早上起来心里一样空荡荡的,潘二、余有福、大头、张士衡和苏觉明昨夜全走了,现在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从来没感觉过这么孤独。
王千步不晓得发生了啥事,盛好稀饭又端来一碟咸菜,站在一边好奇地问“韩老爷,余叔他们去哪儿了,今天回不回来吃中饭”
“去扬州办点事,今天肯定是回不来。”
“去扬州啊,这么说明天也不一定回的来。”
“是啊,这两天你只要做我一个人的饭。你去前院看看谁在,见谁在就让谁去请顾院长、王监生和余监生过来一趟,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好的,您慢慢吃。”王千步突然觉得潘二他们全不在也挺好,虽然衙门里有些冷清,但他不再只是一个烧饭的厨子,可以帮巡检老爷跑腿传话,而帮巡检老爷跑腿传话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的。
韩秀峰不晓得王千步到底是咋想的,一顿早饭吃得索然无味,放下碗筷走进签押房翻看起堆在角落里的旧公文。
之前曾无意中看到过一份那会儿没用但现在却有大用的,翻了半天总算找到了,正准备喊人打盆水来洗洗翻脏了的手,王监生兴冲冲的赶到了,一进门就笑容满面地拱手问“韩老爷,是不是有事。说起来巧了,我一出门就遇上了王千步,他说您找我。”
“我让他找个人去请的,没想到他自个儿去了。”韩秀峰一边招呼王监生坐,一边叹道“王兄,早上听王千步说陈景俊昨天夜里死了。”
“实不相瞒,我正在去呢。”王监生挠挠头,带着几分尴尬地解释道“陈景俊劣迹斑斑,死不足惜,但我跟他爸不管怎么说也是十几年的交情,不去看看不好。”
“就算没交情也要去看看,毕竟乡里乡亲的,王兄不必尴尬。”韩秀峰从柜子里取出六锭银子,用一块布包起来轻轻放到王监生面前“王兄,你不是要去陈家吗,这是陈景俊的抚恤银子,劳烦你帮我带去。”
“韩老爷放下,这银子我一定带到。”
“还有件事。”韩秀峰示意他坐下,接着道“李秀才不是去了泰州吗,衙门里不能没个熟悉本地情况的人帮忙,我想请你来帮几天闲,不晓得王兄愿不愿意”
真正的士绅是不愿意做这种事的,甚至连乡约、保正都不愿意做。
王监生自视甚高,不想成为走哪儿都被人瞧不起的胥吏,正不晓得该如何婉拒,韩秀峰又拿起一封旧公文,不缓不慢地说“王兄有所不知,我们海安看似平安无事实则凶险无比。昨日刚收到可靠消息,前年在两广起事的太平贼匪不但窜入湖南,在湖南攻城略地,年前竟分水路两路一鼓作气攻陷了武昌、汉口和汉阳,湖北巡抚常大淳、提督双福、总兵王锦绣、常禄、学政冯培元、布政使梁星源、按察使瑞元、道员王寿同、王东槐、林恩熙等大人举家殉国”
“啊,竟有这等事”
“还有更可怕的,据我所知他们已于正月初一、初二放弃武昌,几十万兵马正顺流而下直取江宁,算算日子用不着等到月底就会兵临江宁城下。江宁要是不保,扬州一样会失陷。然后是泰州,再然后就轮到我们海安了。”
王监生不认为韩秀峰会开这种玩笑,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秀峰身为海安巡检,自然不能弃海安百姓于不顾,打算援道光二十一年例团练乡勇。而团练乡勇肯定离不开本地乡绅,所以想请王兄襄助。”
“韩老爷,不是我不想出力,而是这乡勇真不好练。”
“咋不好练”韩秀峰低声问。
王监生轻叹口气,苦着脸道“道光二十一年那会儿我十几岁,记得那会儿好像是担心洋人杀过来。淮扬道亲临泰州、东台等地方部署海防事宜,深感兵力不足,命各州县和富安、角斜、安丰、栟茶等场编练乡勇。
我们泰州是由州衙统一雇请习武教师,教乡勇习放鸟枪,习练长矛短刀武艺。每日早晚操练,不供给饭食,只免杂差。知州大老爷每隔十天查阅训练情况,学得好的赏制钱一二百文。”
韩秀峰岂能不晓得他想说啥,低声问“操练了几天,不了了之了”
王监生无奈地说“那些乡勇不是家里有地就是帮人家种地,不种地婆娘娃喝西北风,哪有功夫每天去操练何况远的远、近的近,人根本会不齐,而且光操练又不管饭,更别说粮饷了。谁也不愿意,根本练不成。”
“这可是杂差,不来可不行”韩秀峰想想又强调道“王兄,这次跟道光二十一年那次不一样,太平贼匪攻城略地可不是开玩笑的,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我们不能不早做打算”
“韩老爷,我晓得您是为了本地百姓。要不这样,不用各保甲出人,让各保甲出点钱您看怎样”
“出钱有啥用”
“韩老爷,那十六条船不是还没租给那些泼皮吗,太平贼匪眼看就要打过来,河上的买卖估计也不好做,干脆把那些泼皮编练成乡勇。让各保甲按户收点钱或粮管他们的饭,帮他们打造兵器,让他们一心一意操练。”
韩秀峰只要人,并不在乎那些人到底堪不堪用,越想越觉得王监生这个主意不错,一锤定音地说“就这么办王兄,你先去陈家,去安慰下陈有道赶紧回来,等顾院长和余兄到了我们再好好合计合计。”
第二百七十章 编练乡勇(二)
顾院长和余监生正好也在陈家,王监生把三十两抚恤银子交给陈有道,又劝慰了一番,便趁陈家人不注意把顾院长和余监生一起喊到衙门。
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
顾院长知道太平贼匪正从湖北杀过来的第一反应不是团练什么乡勇,而是想赶紧去把存在泰州当铺里生利的银子取回来。余监生的妹妹远嫁给扬州的一个秀才,他想的是赶紧差人去给妹妹妹夫送信,打算把妹妹妹夫一家全接海安来。毕竟相比扬州,海安离江宁要远的多。
“三位,现在晓得的大致就是这些,不过我已差人去扬州打探了,泰州也安排了人,一有新消息他们便会火速来报,绝不会发生兵临城下我们却一无所知的事。”韩秀峰端起杯子,环视着三人。
“韩老爷,不是老朽说丧气话,连八旗和绿营都奈何不了这帮贼匪,他们真要是一路攻城略地杀到海安,我们凭百十个乡勇能挡住他们吗”顾院长忧心忡忡地问。
“挡不住。”韩秀峰据实道。
“既然挡不住,编练乡勇又有何用”顾院长追问道。
余监生也忍不住说“是啊韩老爷,既然晓得编练乡勇没用,我们不如想想其它办法。”
“二位,我是说挡不住贼匪的大军,但要是只有小股贼匪,那我们还是可以放手一搏的。”韩秀峰放下茶杯,慢条斯理地说“论心狠手辣的贼匪,我们并非没有领教过。从运河上来的那股私枭,全是些心狠手辣的亡命之徒,还不是一样被我们给拿下了。再说太平贼匪,他们是兵多将广,也确实不好对付,但两江那么大,他们不可能放着那些省城、府城、州城、县城不要,全奔我们这儿来。”
“这倒是,如果只来百十个贼匪,我们还是有一战之力的。”顾院长微微点点头。
“再就是我们不能在一棵歪脖树上吊死,不过这话只会跟三位说,出了这个门我韩秀峰一概不认。”
“韩老爷,什么话,怎么才能不在一棵歪脖树上吊死”
“实不相瞒,韩大使那边也在做准备,不但跟我们一样要编练乡勇,也在想法儿找海船,找熟海况的船工水手。要是小股贼匪杀到海安,韩大使会率角斜场的乡勇驰援,跟我们一道阻截。要是事不可为,那就且战且退,退到角斜去乘船出海,南可去通州乃至上海县,北可去海州甚至山东。”
王监生惊问道“守不住就走”
韩秀峰轻叹道“我晓得三位故土难离,可战事真要是糜烂到那一步,除此之外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可惜角斜场没几只海船,也找不到那么多熟悉海况的船工水手,秀峰无能,只能保全十家八家,保不住分辖下的所有百姓。”
原来编练保甲是干这个的
顾院长终于意识到韩秀峰的良苦用心,立马站起来深深作了一揖“韩老爷无需谦疚,您能想着我等,我等无以为报。”
“顾院长,千万别这样,秀峰能在海安站稳脚跟全靠你们帮衬,这些也全是秀峰应该做的。”
“韩老爷,大恩不言谢,客气话顾某就不说了,需要顾某做什么您尽管吩咐。”
“吩咐谈不上,就想拜托三位出面赶紧把乡勇编练起来。”
拖家带口出海逃命那是下下策,何况真要是走到那一步,一样需要乡勇殿后,顾院长很清楚这既是在帮韩秀峰也是在帮他自个儿,急切地问“韩老爷,您打算编练多少乡勇”
“最少也得百十个,不然不顶事。”
“能用的泼皮有多少”
“初一夜里查缉私盐死了十六个,重伤二十多个,还有几个一领到赏钱就跑了,能编入乡勇的也就五十多个。”
“这么说还差五十个,算下来四个村出一个人,这事倒也不难办。”
“光有人不行,还得置办兵器和号衣,还得有粮饷。”
“那就让各保甲分摊。”
“顾院长,分摊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也不是特别难,只是要分摊多少,这一百多号乡勇要编练多久两三个月好办,时间一长就不好办了。全让大户出,大户一定不乐意,让那些没钱的百姓出,他们也拿不出来。”
“筹三个月粮饷就够了。”韩秀峰接过话茬,凝重地分析道“算算日子,最迟月底太平贼匪便能兵临江宁城下,要是跟攻陷武昌一样攻占江宁,他们八成会一鼓作气围攻扬州,总之,也就这两三个月的事。”
“也是,要不我们一笔一笔的算,先算一百个乡勇三个月的口粮。”
“行。”
乡勇要操练,饭量一定不会小,一个乡勇一天少说也要二斤米,算上伙夫等杂役的口粮,三个月至少要两万七千斤。好在海安巡检司分辖的庄镇够多,分摊下去百姓应该能承受。
最头疼的是兵器,打造一把刀少说也要两百文,要是添置鸟枪、抬枪那花销更大。
太平贼匪还没来呢,韩秀峰不想因为征粮加耗搞得天怒人怨,沉吟道“砍刀太贵就少打造几把,我们可以多添置些长矛。”
“只能这样了。”顾院长想想又愁眉苦脸地说“韩老爷,还有件事不太好办,曲塘和白米的那些乡绅我们可以去跟他们说,但他们要是晓得编练乡勇是为防范太平贼匪来袭,一定会问为什么不在白米或曲塘编练”
王监生抬头道“韩老爷,顾院长这话说在点子上。他们离泰州比我们离泰州近,太平贼匪真要是杀过来,他们首当其冲。我们要保家,他们一样要保家,他们不可能弃自个儿的家不顾出钱出人来保我们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