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韩秀峰所说,从扬州城到万福桥这一带的几个大镇,原来一个比一个繁荣,尤其大桥镇,各类店铺、行馆、酒楼、客栈、钱庄多达三、四百家,可现在镇上却见不着几个人,商铺、行馆几乎全关门了,就算没关门也是留下一两个伙计看店。
士绅和那些有钱的掌柜要么去了樊川、邵伯、泰州等地方避祸,要么去了乡下,没走的全是穷光蛋。尤其是那些在河上讨生活的穷人,他们不但一点也不担心贼匪会杀过来,甚至还有些期待,贼匪真要是杀过来,天晓得他们会不会跟着造反
想到这些,王千里禁不住问“韩老爷,那我们怎么办”
韩秀峰站起来指指地图“诸位,我们不但要守万福桥和仙女庙,一样要分兵去守邵伯,不过这三个地方是能守则守,实在守不住就退守宜陵。我们就以宜陵的白塔河为界,别的地方被贼匪占就占了,但绝不能让贼匪渡过白塔河”
“白塔河距泰州仅四十里”张光生喃喃地说。
“离泰州近虽近了点,但粮草能接济得上,”韩博紧盯着地图道“不但粮草能接济得上,徐老鬼要是见贼匪已经杀到了白塔河,一定会差人召集附近的青壮驰援,毕竟再往东就是泰州地界,他说话好使,不像在江都。”
韩秀峰坐下道“我想的不只是粮草,也不只是徐老鬼会不会召集青壮驰援,而是贼匪攻占扬州之后不可能不留兵驻守,扬州距白塔河八十里,贼匪能分出多少兵又敢孤军深入多远”
“韩老爷,要是贼匪派大军攻泰州呢”
“贼匪真要是派大军,那应该去攻邵伯,再沿河北上攻清江浦。”
“丰济仓清江浦那边可是天下粮仓”
“我要是贼匪,泰州和清江浦这两个地方让我选,我一定会选不但九省通衢,而且还有天下粮仓的清江浦,才不会在泰州耽误功夫。”
张光生低声问“韩老爷,您是说我们先分兵阻截,然后边阻截边退到宜陵,等贼匪杀到宜陵已是强弩之末,不但能守住,甚至能反过来追剿”
“这得看你家少爷的,现在能用的就你家少爷和李老爷手下那五团乡勇。”韩秀峰抬头看向王监生,接着道“王兄新招募的那几十个青壮到底能不能战你也看到了,等会儿给你堂哥写封信,告诉他率五团乡勇敢过来之后,只要能拖住贼匪六天,剩下事就交给我了。”
“韩老爷,您打算用这六天操练新招募的青壮”
“不只是操练,还要召集青壮挖壕结寨,不争分夺秒做点准备咋阻截。”
“那韩老爷您打算什么时候让家兄率乡勇们过来”张光生追问道。
韩秀峰正准备开口,王监生的家人匆匆跑了进来,一进大厅就急切地说“韩老爷,三少爷,镇江失陷,镇江被贼匪给攻占了”
“你怎么晓得的”王监生站起来问。
“逃难的人说的,这会儿从镇江来了十几条船,船上全是逃难的人,”家人擦了一把汗,气喘吁吁地说“听逃难的人说杨抚台带着残兵败将去了江阴,他们不晓得江阴能不能守住,没敢跟着去,全雇船来这儿了。”
韩秀峰心想也真够倒霉的,来江苏上任前段大章和黄钟音帮着写了两封引荐信,结果一封也用不上,再想到贼匪已经攻占了镇江,韩秀峰不敢再等仪真那边的消息,斩钉截铁地说“光生,赶紧给你堂哥写信,不,不用写信了,你现在就去姜堰,请你表哥和李老爷赶紧率乡勇来江都”
“来了之后再分兵去守邵伯和仙女庙”张光生愁眉苦脸地问。
韩秀峰岂能不晓得他是担心他堂兄手下的兵不够,咬着牙道“算了,他们只要来守万福桥,只要能帮我拖住从万福桥去犯泰州的贼匪六天。”
“韩老爷,仙女庙和邵伯怎么办”韩博下意识问。
“等新招募的青壮全回来,你和陆大明率一百青壮去仙女庙。王兄,到时候你率一百青壮去邵伯。”
当着张光生的面,好多事不方便细问,尽管不太情况,韩博和王监生还是拱手领命。张光生一刻不敢耽误,连行李都顾不上收拾动身回泰州。
他前脚刚走,韩秀峰便轻描淡写地说“千里,韩博,瓜洲巡检司设在仙女庙,邵伯一样有巡检司,守这两个地方是瓜洲巡检和邵伯巡检的事。守住他们有功,守不住跟我们没任何干系。”
“那您让我们去做什么”王监生不解地问。
“去等几个人。”
“等谁”
“等督同江防事的前两淮盐运使但明伦,两淮盐运使刘良驹,扬州知府张廷瑞,江都知县陆武曾和甘泉县知县梁园棣”
“等他们做什么”韩博越想越糊涂。
韩秀峰冷冷地说“他们不但不好好守城,还凑银子去跟贼匪赎城,害我们要跟贼匪拼命,这笔账可不能就这么算。我敢断定,贼匪要是杀到扬州城外,他们一定会往仙女庙、邵伯等地方跑,你们去守株待兔,一定能等到他们。”
王监生急切地问“等到之后呢”
“不要跟他们来硬的,只要跟着他们,他们去哪儿你们就去哪儿,就说是徐老鬼差你们去的。”
韩博猛然反应过来,忍不住笑道“对对对,等到之后就跟着他们”
王监生没做过官,不晓得韩秀峰的葫芦里到底埋的什么药,正准备开口,韩秀峰就冷笑道“朝廷早晚会晓得他们干的那些事,他们也晓得一旦东窗事发皇上一定会大怒,甚至会要他们的脑袋所以他们肯定想赶紧躲起来避避风头,再想办法托人帮着求情,等皇上气消了才会露头。而你们要是跟着他们就没法儿躲,想让你们不跟着就得掏银子。”
“还真是韩老爷,您觉得让他们出多少银子合适”
“这可是买命钱,而且他们做的又全是天底下最有油水的官,但明伦、刘良驹和张廷瑞一个人少说也要出两万两,梁园棣和陆武曾一个人少说也得出一万两,不出银子就跟着他们,等皇上的旨意一到就拿下他们送钦差大臣查办。”
“送给哪个钦差”
“这会儿没钦差,过段时间就有了,就算过时间也没有就送往京城。不过我敢断定他们一定不敢拿身家性命当儿戏,一定会老老实实出银子的。”
王监生乐了,想想又忍不住问“韩老爷,我们拿到银子之后呢”
“拿到银子就去宜陵跟我会齐,他们不会傻到瞎说,更不敢去找徐老鬼对质,总之,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韩秀峰笑了笑,又说道“本来想着算张光成一份儿,可他那个堂弟居然不相信我,不相信我就算了,到时候我们可以多分点。”
“谢韩老爷提携”
“全是自个儿人,别这么见外。”
韩博没想到这也能发财,禁不住起身道“韩老爷,他们到底啥时候弃城逃命,到底会往啥地方跑,我们不能光靠猜。要不我去城里盯着,可不能让这几只煮熟的鸭子给飞了。”
“去盯着也好,不过得小心点,既不能被他们察觉,也要提防贼匪。”
“我晓得,我有分寸。”
让韩秀峰哭笑不得的是,王监生竟举一反三地问“韩老爷,杨殿邦也是一只肥羊,还是只大肥羊,我们是不是想办法打探他究竟躲在哪儿,然后也去跟着”
“杨殿邦就算了,他可内阁学士,做过礼部侍郎、仓场总督兼户部侍郎,现在更是漕运总督,并且已经八十多岁。皇上砍谁的脑袋也不会砍他的脑袋,顶多夺他的职,罢他的官。”
“惹不起”王监生苦着脸问。
韩秀峰拍拍他胳膊,无奈地说“惹不起,不能惹”
第三百零六章 父子谋划
贼匪来攻扬州之前要做许多准备,可明面上却什么也做不了。要是搞得大张旗鼓,一定会授人以柄,韩秀峰赫然发现火急火燎赶到扬州,反而变得无事可做。
没事干就看书,盐商家有一大堆书,不过韩秀峰更喜欢看从泰州带来的海国图志,因为书里不但有之前闻所未闻甚至不敢想象的“西洋景”,还有洋人的练兵打仗之法。
相比看书,王监生更稀罕昨天下午从绿营逃兵手里买下的那两匹马,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马夫,就在马夫帮助下爬上马背,在院子里跑着小圈骑的不亦乐乎。
“韩老爷,您也来骑两圈呗,这马温顺的很,好骑”
“是吗,我试试。”韩秀峰放下书,走出来接过缰绳,抚摸了两下马脖子,随即不用马夫帮忙就踏上马镫跨上马背,就这么在院子里小跑起来。
韩秀峰没穿官服,马夫不晓得他是官老爷,只晓得连王老爷都要听他的,生怕他摔着,吓得赶紧撒腿跟着马屁股后面追。
“没事,我会骑。”
“韩老爷,您真会骑”王监生惊诧地问。
韩秀峰边策马慢跑边笑道“这边马少,我们老家马多,以前经常下乡,经常骑。只不过我们那儿不是川马就是滇马,腿没这两匹马长,没这两匹马高大。”
“我说呢,原来您以前骑过”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你要是生活在我们那儿或北方,你一样会骑。”韩秀峰“喻”一声,翻身下马,顺手把缰绳交给跑上来的马夫,转身道“王兄,你也骑累了吧,走,去屋里喝口茶。”
“行,韩老爷请。”
王监生跟着韩秀峰走进楠木厅,潘二已沏好了茶,端着茶杯忍不住笑道“王老爷,不光我家少爷会骑,我一样会骑,我们老家就叫走马岗,每天都有南来北往的马帮从岗上过,我爹以前收过几匹,人家缺钱牵去典当的,这活物只能死当,结果收下来养了一个多月也没卖掉,只能牵到城里去卖,算算亏大了。”
“长生兄弟,这么说你家是开当铺的”
“是啊,您才晓得啊。”
“原来是少东家,失敬失敬。”
“让王老爷见笑,少爷,王老爷,你们慢用,我出去看看宵夜咋弄的。”
“去吧,别光看我们的,也看看弟兄们的,一定要让弟兄们吃饱,算算时间陆大明也该回来了,等他们回来我也去河边看看。”
“少爷,你放一百个心,有我在弟兄们绝不会饿着。”
目送走潘二,王监生看着茶几上的海国图志好奇地问“韩老爷,这是高邮大老爷的攥写的书吧”
“是啊,”韩秀峰端着茶杯感叹道“魏老爷不愧是做过林则徐林大人幕友的高人,就这份见识就让人叹为观止。不看这部奇书真不晓得这个世界不是天圆地方,而是圆的,我们这些人竟站在一个大球上,王兄,你说说这个世界奇不奇妙。”
“我们站在一个大球上”王监生一脸不可思议。
“开始我也不信,可洋人已经施工了,这世界的确是圆的”
“洋人怎么试的”
韩秀峰回头看了看,旋即起身捧来一个圆花瓶,轻轻放到他面前,指着花瓶道“打个比方,原来洋人在这儿,他们也不晓得吃错了啥药,从这儿驾船一路往西,结果走着走着走了一圈又回到了这儿”
“洋人是不是遇到大风大浪,被吹得晕头转向搞错了,明明是往回走的,他们以为还是在往前走”
“要是一个洋人这么说也就罢了,可不止一个洋人这么说,他们试过好多次,一直往前走,每次都能走回来。在走的路上还发现好多以前没人住过的地方,有的地方比泰州乃至扬州都要大,而且他们找到的地方要么有金山银山,要么长满名贵的香料”
王监生听的一楞一愣的,感觉像是天方夜谭。
韩秀峰意识到怎么说他也不会信,干脆把花瓶放回原处,回头笑道“苏觉明正月里买这套书,原本是打算帮我跟魏老爷吉个善缘,毕竟人家好不容易攥写了本书,好不容易刊印出来,要是谁都不买一定会很失落。没想到真是本奇书,真让我大开眼界。”
对韩秀峰刚才说的那些,王监生一句也不信,又不好意思表露出来,干脆岔口话题问“韩老爷,魏老爷还在高邮吗听人说他曾随林大人跟洋人打过仗,对付贼匪一定不在话下,他老人家要是能来阻截就好了。”
“这事我还真打听过,魏老爷已经不再是高邮正堂了,前不久刚卸任,现在的高邮正堂是汪裘汪老爷。”
“姓汪的老爷,这人我怎么没听说过。”
“我也没听说过,应该是候补知州,魏老爷卸任之后让他去署理的。”
“韩老爷,那魏老爷现在身居何职”
“告老了吧,他曾做过林大人的幕友,林大人都不在了,他年纪应该也很大。”
王监生想想又问道“这个节骨眼上他是怎么告老的,不是说不让告病告老,就算死也要死在任上吗”
韩秀峰坐下笑道“那得看是谁,我们泰州正堂张老爷例贡出身,朝中没人。魏老爷就不一样了,不但是进士出身,还曾做过林大人的幕友。他老人家告老,别说张廷瑞,就算杨殿邦也只能同意。”
“看来朝中没人还真不能做官。”
“才晓得,不过这是遇上贼匪的,要是搁太平年景倒也没什么。”
“要是搁太平年景谁还会告病告老,别的不说就说我们泰州张老爷,都病成那样了还舍不得告病,可是天不遂人愿,拖着拖着竟把贼匪给拖来了,现在想告病也告不了。”
就在二人谈论泰州正堂张之杲时,张光成已率五团乡勇赶到了泰州,他让李昌经去接手韩秀峰之前跟徐老鬼说好的十几尊小炮、炮手和铁丸、火药,自己则率三十多个家人和乡勇回到了州衙。
人家马上要去万福桥阻截贼匪,临行前要探望父亲和家小,说不定这就是最后一面,徐瀛再不通情达理也不能拦着,更不想听张家人哭哭啼啼,干脆带着幕友和家人又去了城楼。
他怎么也没想到前脚刚走,一直以为已病入膏肓的张之杲竟坐了起来,紧握着张光成的手激动得老泪纵横。
“成儿,爹早就让你走,你怎么就不听呢”
“爹,您在城里,让我怎么走”张光成轻轻拍拍张之杲的手,随即站起来擦干眼泪,整整衣裳对着守在一边的中年儒生深深作了一揖“骆神医,要不是您妙手回春,家父的身子一定不会恢复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好,请受光成一拜”
“二少爷无需多礼,骆某世代悬壶济世,治病救人本就是骆某份内之事。”
泰州人不认得眼前这位,但在如皋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张光成很庆幸能把骆神医从如皋请来,再次躬身道“骆神医,光成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二少爷请讲。”
“光成恳请神医别急着回如皋,恳请神医在泰州多留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