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华谋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苏四公子
程明期不明所以地看了程钤两眼,对她的欲言又止倒是没有想太多,程钤他们几个都是极坦荡的人,他们不屑也不会设陷阱去害人,既然有这么好的机会,他自然不会拒绝。
上车之后,程夫人靠着车壁自顾自地发怔,就连程锦不合规矩地偷偷撩开车帘朝外头张望,她也无心制止。
大觉寺在京郊,从承恩侯府到大觉寺要经过京城最繁华的坊巷,路上的行人络绎不绝,马车更是来往如织,过去的程锦并非没有见过,但每一次看到这样的富贵繁华都让她由衷欣慰。
那百肆杂陈的商铺,鳞次栉比的民居,交错纵横的街道,还有遍地的酒楼歌馆,满街的招牌幡幌,对比记忆中前朝末年的民不聊生、饿殍满地、人如草芥,不管看了多少次,那股属于赵华的执念都会让她心绪激荡。
为保大梁山河永固,赵华的魂魄被萧晟囚于宫中五十年,能看到眼前这太平盛世也是值得了。
她的眼神冷了冷,无论是南蛮,还是方士,若想颠覆这一切,还得看她答不答应。
出了城景色便冷清单调多了,程锦被车颠得昏昏欲睡,程夫人自顾自地想着心事,她便这么睡了过去。
待程夫人回过神来,程锦已经在车上睡得天昏地暗了。
“咳咳,”程夫人低咳两声,想要唤醒程锦,结果她咳到嗓子都疼了,程锦还是窝在一边,睡得舒舒服服。
“夫人怎么了可是要喝水”胡嬷嬷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无事,不必。”
马车里的小几上头就放着茶壶和茶杯,程夫人给自己倒了杯茶,看着程锦如小鸡啄米一般一点一点的,显然是困得厉害了。
若程锦还是当年的痴儿,她睡也就睡去,可她既然好了,还生得如此聪明,加之又有那贵不可言的命格,程夫人对她的期望难免就高了,这般姿态着实太不雅了。
“阿锦,”程夫人想了想,决定不能再放纵她,便伸手将她推醒。
“啊”她猛地惊醒,一脸茫然地看着程夫人。
“擦擦吧,”程夫人递过一条干净的帕子,心里又软了几分,初醒的程锦懵懵懂懂的,和之前心智不全的她没什么两样。
“哦。”程锦接过帕子,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擦了擦口水。
“昨夜没睡好可是之前被吓坏了”程夫人关切地问。
程锦咧嘴笑道,“阿娘,我一向胆大,吓不着我的。阿娘这几日是不是在为那秦嬷嬷的事儿忧心”
程夫人叹了口气,“我自诩在当家理事上也算是一把好手,此次真是颜面尽失,那秦嬷嬷起了朱氏的尸首,在钰姐儿的院子里养了三年尸,我竟浑然不觉,真是难辞其咎,亏得这事儿知道的人就我们几个,若是传扬出去,我是真没这个脸当家了。”
“那秦嬷嬷本就是方士,那手段岂是我们能及的,无论是谁都会着道的,这个家除了您,还有谁能当得起,别看祖母平时不管事,但在大事上还是拎得清的。”
程夫人微微点头,无论如何,此次程老夫人站在她这一边,还是让她心生感激的。
“只是咱们府里的下人是真要好生整治了,府里的根基浅,咱们又是树大招风,还不知道混进来些什么人呢。”
程夫人还不知道自己曾经中蛊的事儿,但秦嬷嬷的事也给她敲了警钟,“阿钤也这么同我说,幸好你们之前就府里的下人都查了一遍,这一次无论是否真的无辜,只要那些下人有可疑之处,一律打发出去,绝不漏掉一个。”
程夫人此次是下了狠心,哪怕此事会遇到阻力,也势在必行,如今还有个妖尸不知所踪,说不准哪一日便要到府里捣乱的,府里不能再出漏子了。
“府里少了这些下人,还得再补一批,也得谨慎小心才是。”
承恩侯府根基太浅,根本就没有家生子奴才,府里的仆佣不是从外头买来的,就是从外头雇来的,像秦嬷嬷这般,也不是是签了长契的仆佣,他们这些做主子其实也很难拿捏得住下人。
如今是太平盛世,人命金贵,愿意卖身的奴才越来越少,但凡不是过不下去,普通人都会选择和东家立契做工,东家若是苛待下人,还能闹到衙门去。
程锦前世是在阴谋诡计里打滚出来的,利用人家阴私打击对手,这种事她可没有少干,收买过的什么嬷嬷丫鬟也不在少数,自然知道下人最好利用,威逼利诱之下,让他们说什么都可以,最关键的是,他们口中说出来的,还真让人深信不疑。
所以她对自己身边的几个丫鬟,用归用,却不曾真心信任过。
程夫人之前虽给下人们立了规矩,也调教得像模像样,但还是拿真心待他们的,在她看来,承恩侯府虽然阖府荒唐,唯有一点好,便是不恋栈权势,从不参与朝堂上那些争权夺利,无论是那些老大人们还是那些勋贵,对承恩侯府都十分宽容放纵,又有太后三不五时的赏赐,这十年来,承恩侯府的日子十分好过,她脑中只有后宅争风吃醋,压根就没有想到外头的手会伸到府里来。
第一百五十七章
“如今和过去不同了,皇上亲政了,又马上要大婚,就算太后肯退一步,皇后那儿见咱们家的风光能不动心眼再说太后,她的手段阿娘也是见识过了,她觉得咱们没了用处便可随便扔到一边,顺道还踩上两脚,咱们今后可是不能再事事都靠着太后了。”程锦压低声音,“何况如今南边祁王已与南蛮联手,已是蠢蠢欲动,一旦皇上与祁王开战,北蛮那里定会趁虚而入,使我大梁腹背受敌,眼下正是几方僵持之际,京城里不知道混入多少蛮人探子,还有那不知底细的方士,也不知在谋划什么,总归是一句话,京城不太平,咱们府里怕是也太平不起来。”
程夫人原只觉得那妖尸会来伤人,十分可怕,听程锦这么一说,觉得这人心比妖尸还可怕,大梁这处处繁华的太平盛世,就如纸糊的画卷,一撕即碎,“既然京城不太平,我真是放心不下你二哥,要不让他别去书院了,就老老实实在族学里读书算了,我瞧他那样,便是去书院也读不出什么来。”
“您不让他去考秋闱了阿期今年要去应考,我还以为您要让二哥也去呢。”
“他明摆是考不取的,难道我还让他去给程明期当陪衬么”程夫人点了点她的眉心,“你倒是和阿远一样,一口一个阿期叫得亲热,你知不知道当初要不是程明期的姨娘,你出生时也不会被冲撞到丢了魂魄”
程锦直笑,她丢了魂,和柳姨娘还真的没有半分关系,“阿期是阿期,柳姨娘是柳姨娘,可不能一概而论,何况他的确是个实诚的孩子,不管怎么说,您都是他嫡母,他年纪小小有了功名,您脸上也有光。”
程夫人哪里不知道这些道理,不过是过不了心头的坎,“我对阿志和阿远是没有指望了,只盼着他们平平安安,就比什么都好,他们要是执意不肯读书,也就随着他们去了。”
程锦觉得好笑,程夫人这个做娘的都看开了,程钤这个做大姐的却看不破,还成着程明志和程明远读书,程明志回来没多久,两人便已闹得生分了。
“你大姐素来要强,你若是有机会多劝劝她,别把阿志阿远拘得太紧了,各人性情不同,他们俩就不是读书的料,随着他们去吧,一家人和和睦睦的最重要。”程夫人叹了口气,她如何不知程钤的心气高,“自从知道朱氏被炼成妖尸后,我这心里就很不得劲,她还在的时候,虽然你三叔常在外头花天酒地,但那个家还像一个家,钰姐儿和清哥儿两个同朱氏的感情都极深。谁料到朱氏走得早,留下一双儿女,清哥儿年纪小,文氏进门之后,便抱到她房里养,好好的亲姐弟两个就生分了,你看钰姐儿被拘在院子里这几日,清哥儿都不曾提出要去看她一回,当真是薄情。”
“今生能做兄弟姐妹,可是前世修来的缘分,本该好生珍惜才是……”程夫人叹了口气,“我如今就盼着你们个个平平安安,和和睦睦的,其他的不过是争一口闲气罢了,我还真没那么在乎。”
“阿娘,您放心,咱们好着呢,大姐虽然急了点儿,但是二哥知道她是好心,不会搁在心上的,”程锦宽慰道,“都是你一手教出来的孩子,您就是不信我们,也得信自己啊。”
程夫人笑了,正准备说些什么,却不防程锦下一句却是,“阿娘,还有多久才能到大觉寺我好饿啊!”
程夫人原本想说的话全被她堵在喉咙里了,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半晌,“从府里出来的时候不是刚用过早饭你自上车之后不是吃,便是睡,还吃不够么”
程锦食量大,出门必备点心食盒,自上车起就在吃个不停,几笼小点早就被她吃了个干净。
“听说大觉寺的吃食多,特地少带了些点心,没想到半道上就饿了。”程锦嘿嘿一笑,其实她也不是真的饿得不行,非要时时刻刻都在狂吃不休,平日若是在族学里读书,也是能够耐得住饿的,但是闲来无事的时候,她的嘴就闲不住了,总想要吃些什么,与其说是肚子饿,倒不如说是嘴巴饿。
她估摸着大概是被困在思华殿里五十年,饿惨了,就仿佛永远也吃不饱似的。
就在这时候,胡嬷嬷递了食盒进来,“这是志哥儿和远哥儿拿来的,他们说估摸着锦姐儿这时候也饿了,这些点心是他们方才在城中坊市买的。”
程锦兴高采烈地打开食盒,里头装着千层饼、金花饼、乳饼、菜饼、胡饼、牡丹饼、糖饼……零零总总十几种点心,有不少还冒着热气。
“还是我兄弟疼我!”
“都是你亲兄弟,不疼你疼谁”程夫人也十分高兴,她最高兴的便是这几个孩子互相关心扶持,“这两个孩子,什么时候出去买的,我怎么都不晓得”
“阿远自诩是‘京城第一舌头’,也是最贪吃不过的了,怕是一到坊市,就使人去买了。”程锦一面往嘴里塞饼,一面含糊不清地说,“阿远的嘴极刁。他说好吃的东西,定然是极好的,阿娘也尝尝。”
“你慢些吃,别噎着。”程夫人递了一碗七宝擂茶给她,见她吃喝的速度不减,动作却半点不见粗鲁,甚至还隐隐带着优雅贵气,明明是吃吃喝喝,竟然还挺赏心悦目的,生出了几分为人母的自豪,她的女儿自然处处都是好的。
“阿娘,莫想那么多,尝尝这个栗子糕,真是入口即化。”程锦笑嘻嘻地将一块栗子糕送到程夫人的嘴边。
程夫人尝了一口,语带赞赏道,“倒是比我们家厨子的手艺好,怪不得你们这些孩子就爱在外头吃这些零嘴儿。”
“祖母嗜甜,这栗子糕入口即化,回去的时候带一盒栗子糕孝敬她老人家。”程锦很自然地说道。
第一百五十八章 往事
程夫人却一愣,一盒糕饼值不了多少钱,但是她每回出门,从来都不曾考虑过给自己那个不着调的婆母带些什么回去,反观程二太太就不同了,大钱一个子儿不出,倒是惯会用些小恩小惠收拢人心,把程老夫人哄得眉开眼笑的。
虽说自己不讨婆母喜欢,她也不能拿她怎么样,但被人冷嘲热讽地针对,总归是不舒坦。
“你是不是觉得阿娘是不是顶没用的”程夫人苦笑,她是家中嫡女,书香门第出身,最重规矩,嫁到承恩侯府这么多年,始终无法忍受他们那“不羁”的做派,和府里的谁都处不来,她看不上他们,他们也不喜欢她,虽然靠着强势的性情把府里的大小事务牢牢把在手里,但付出得再多,也落不了好,程老夫人待她也是从没有好脸色,这日子还不如程二太太和程三太太两个不当家的舒坦呢。
“若是没有阿娘,这个家早就散了,阿娘怎可妄自菲薄”程锦笑着想了想,“只是阿娘为人过于刚直,不擅于讨祖母欢心罢了。”
程夫人唇角微勾,她不是不擅,更多的是不屑,她从来就看不上自己的丈夫和婆母,哪里会愿意去搭理他们的喜好,讨他们的欢心
程二太太进门的时候,程家虽然还不是承恩侯府,但安郡王已经登基继位,众人逢迎程家都来不及,程三太太进门的时候,程家已经是炙手可热的承恩侯府了,她们本就存了攀附的心思,自然乐意往程老夫人跟前凑。
而当年她的父亲是汝阳县令,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老承恩侯却不过只是汝阳县里的一个典吏,后来她的父亲在安州知府的任上得罪了人,下了狱,差点没了性命,是通过老承恩侯的关系,搭上了安郡王,由安郡王从中说和,才得以出狱。
那时候无论是安郡王,还是老承恩侯都不曾显贵闻达,却能如此义气相助,他们一家自然是将安郡王和老承恩侯当作救命恩人来看待的。
所以老承恩侯看中了她做儿媳妇,只略略一提,她的父母便毫不犹豫地要把她嫁给程平,程平生得一副好相貌,瞧着也是个极风雅的人,莫说是她父母了,就是只见了一面的她也是很满意的。
老承恩侯不是读书人出身,一辈子都只能干个典吏,就算程香因为生子有功,当上了郡王侧妃,也改变不了他的出身,能为长子娶上进士家的嫡女,对他们家而言,是不亚于程香当上郡王侧妃的风光事儿。
这门亲事当时也可以算是皆大欢喜了,可问题就出现在程平的附庸风雅上,成亲之前,程平在花楼喝酒,与花魁娘子诗歌唱和,传为“佳话”,程平颇为自己这个汝阳第一风流才子的名号沾沾自喜,却没有想过自己的所作所为彻底伤了待嫁的未婚妻的心。
“那时候我都生出悔嫁的心思了。”程夫人的眼神晦暗不明,这是她第一次在孩子面前提及往事,“你外祖父外祖母把我训斥了一通,说是男子哪有不寻花问柳的你父亲得了花魁青睐是风雅的好事,为人妻子要贤明大度,不要给他们丢脸。”
程锦的外祖父已经故去了,大舅父在京城翰林院里任职,外祖母同小舅父一家依旧住在汝阳祖宅,这些年和承恩侯府走得不近不远,除了年节时例行问候,倒也没有太多往来,如今听得这一番旧事,她才明白其中缘由。
程夫人婚后的日子不好过,对娘家未必是没有埋怨的,尤其是对她的父母,只不过不敢宣诸于口而已,但是刘家再怎么样也比程家好,她在刘家的闺阁时光是她一生中最幸福无忧的岁月了,可惜如今也只能带着埋怨回忆了。
“去他的贤明大度,只有那些自诩风流的斯文败类才喜欢成天往烟花之地跑,和那等上不得台面的女子诗文唱和。”程夫人呸了一声,“那些有正经官职在身的官人哪个去那种地方了”
程夫人倒是半点都不避讳在未嫁的女儿面前谈论这些,她原本也就不是普通的闺阁妇人,否则也教不出程钤程锦这样离经叛道的女儿。
“他们也不敢去啊。”
按大梁律,除了公务之外,官员是不准踏足烟花之地的,否则被御史台发现了,必定是要被弹劾丢官的。
当年的程平只是一个普通学子,自然不在此禁令约束之内,事实上,大梁的青楼做的也都是他们这些年轻学子、纨绔子弟和商贾巨富的生意,花魁娘子们都是经过精心调教的,很有几分学识涵养,爱才不爱财,那些对商人一掷千金不屑一顾,偏偏青睐才子的佳人,往往更能受到客人们的追捧,而那些学子们也以得到花魁青睐为荣,久而久之,学子们与花魁娘子们的诗文唱和竟然成了风雅的潮流。
尤其是这十几年,那官员不准踏足烟花之地的禁令,早已形同虚设,毕竟如今在位子上的那些大人们当年也都是追逐着这些花魁娘子们成长起来的。
“我也闹了几次,到底还是爱惜这条命,人活一世不容易,有什么比好好活着更重要呢”程夫人自嘲一笑,“这是当年我在汝阳时遇到的一个小乞儿说的话,他年纪不大,但四肢尽折,容貌俱毁,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也能活下来,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挣扎着求生。我那时候就想,连这样一个人都一门心思想着要活,我有什么资格轻言生死阿锦,我们这一生不可能是平安顺遂的,总会遇到许许多多不如意,甚至让你恨不得立刻死去的痛苦,但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关口,很多事情那时候觉得过不去,但你咬咬牙,忍过去之后,再回头看看,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在十六岁的待嫁少女刘芳华眼中,嫁给程平这样一个浪荡子无异于天塌地陷,但在如今的程夫人刘氏眼中,只要人不倒,天就永远塌不下来。
第一百五十九章 恐惧
程夫人怜爱地摸了摸程锦的头发,“孟子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你命格极贵,听起来是好事,但你今后所遭遇是恐也是常人所意想不到的,无论遇到什么事儿,你都要好好活下去,记住,不只是活下去,还要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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