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恼怒的不是在也失八秃事变中丢失的蒙元印玺,那些玩意儿对他来说既不能吃,又不能穿,实在没多大用,并未被他放在心上。
而是被毁的板升城,和走脱的汉人。
阿剌跟随也先多年,自是知道板升城和其中汉人的价值,没了板升城,就没有大量的粮食,稳定蒙人诸部人心,征服不臣之部就难以施行。
即便扶马古吉思称汗,自己坐上太师之位,也就只能在以也失八秃为首的草原中翼一带称王称霸,与他原先的期望相去甚远。
唯一的好消息,是从板升城逃出去的那些汉人,不知怎地竟和也先两子混在了一起,这让他安心不少,可以两件事一起解决。
否则他还真不好决定,是去追击汉人,还是去杀也先二子。
匆匆扶持马古吉思登临可汗之位后,他带上大队人马出发,誓要将也先两子灭杀,同时将那些汉人一体擒拿回也失八秃,继续为自己当牛做马,种地纳粮。
作为大明九大边镇之一的大同,向来直面草原,一直都是边陲重镇,大小战事不断。
不过自五年前瓦剌大酋也先败绩京师,实力大减之后,边境一带消停了许多,明、蒙双方虽然不时还有小的冲突,大规模的战事却是几乎绝迹。
尤其是前些日子,也先难得地来向大明示好,更让这一带的上下军民轻松不少,若像蓟辽一带那样重开边贸,好日子就不远了。
没想到愿望是美好的,现实却是残酷的。
这几日边情一日三报,大同城门虽未全天关闭备战,但进城的盘查却是异常严格,就连普通百姓都嗅出了不寻常,气氛再度紧张起来。
第231章 大同
大同镇守中官马庆从自己的豪华床榻上起得身来,因为一夜都未睡着,显得异常憔悴。
吃过朝食,心神不宁地将一碗酽茶喝成白水后,仿似才下定了决心,吩咐管家备轿,打算出趟门。
走到轿前,下人掀开布帘,静待他入轿之时,马庆却又改了主意,让人撤轿,自己回到大堂继续喝茶。
见自家主人朝令夕改,管家见怪不怪,让下人散去后,悄无声息地走到马庆身边静候。
作为心腹,管家知道马庆这几天日子不好过。
其实不止他一个镇守中官日子不好过,所有在大同驻跸的官员,有一个算一个,日子都不好过。
数日来,草原深处变动频仍,但由于缺乏细作,只知道草原深处有了变故,具体何事,对大明有利抑或有害,却是无从知晓。
土木之变后,因大宦官王振祸国,连带着整个厂卫系统都受到牵连。
王振死党,锦衣卫指挥使马顺在朝堂上被群殴致死,接掌锦衣卫的朱骥乃兵部尚书于谦女婿,为人宽厚,以断案严明著称,但对锦衣卫的整顿,难免矫枉过正。
整个锦衣卫势力在景泰年间大幅缩水,不但难以监察百官,刺探域外军情就更难以做到了。
朝中诸公对此不是不知,但自居为天朝上国,当行堂堂正正之兵的儒家思想,却是让他们对这些魑魅魍魉的手段不屑一顾。
作为大同镇守中官的马庆,实乃今上在此地的耳目,偏偏他手下无人,赴任以来建树极少,景泰帝已然表露过不满。
此次草原有变,详情仍是一无所知,不起边衅尚能蒙混过关,若再起战火,马庆势必在今上那里讨不了好,前途堪忧,是以饮食难下,坐卧不安。
此番种种,管家心知肚明,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尽心服侍,做好自己的份内事罢了。
不过任管家如何周到,也有失手的时候。
昨日这位镇守中官回府,就有人突然拦轿,惊了马庆。
好在来人没有歹意,身上也无凶器,被搜出来的一包金银珠宝,自然也成了给马庆的孝敬。
此人言说自己从草原而来,有塞外最新消息,倒让马庆生了兴趣。
没想到一夜过去,自家主人却更加心神不宁,也不知那厮可不可靠,带来的消息是福是祸。
良久,管家见那茶水寡淡,实在看不过眼,正欲拼着被责骂,也要换碗新茶之际,马庆开口了:
“即刻安排几个机灵点的人手出门,带上密信,去把人一一请来咱们府上。”
“敢问老爷,所请何人?”
马庆的嘴张合之间,吐出来一个个名字,让管家心惊肉跳,震撼不已,这是把整个大同镇的要员都给请来了啊。
所请之人,第一个是代王,皇家血脉,天生贵胄,一俟战事,可主政两地,指挥军民。
不过这是老黄历了,自靖难后朝廷逐步削藩,各地藩王都成了摆设,曾经飞扬跋扈的代王一脉也不例外。
这一代的代王朱仕壥就更是如此,被戏称为隐王,只是但有大事,总绕不开他。
第二个是挂兵部尚书衔,总理宣大事务的石璞,简称石总理。
此时的大明,尚未如同中晚明那般,设立总督一职,不过这个总理,已经有了总督的雏形,算是宣大两地名义上的最高长官。
不过如今既不管军,亦不管民,还只是个空架子。
第三个是大同巡抚年富,大同巡抚全称巡抚大同地方赞理军务,虽是一个刚设置不久的官职,但却握有实权。
大明立国后,改前元的行中书省制度,在各地设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和都指挥使司以分权,但由此造成了行政权力低下,弊端丛生。
为改善这一局面,朝廷又派御史分巡地方,以节制三司,这样一来,巡抚便渐成制度。
正统元年,为节制总兵坐大,明廷首派御史巡抚宣大,弹劾地方,管理钱粮,将总兵的权力分割了大半出去。
又派中官出镇监军,最终形成了总兵、巡抚、镇守中官的三堂并立之势。
年富此人,数年前凭借右副都御史身份出任大同巡抚,管理军政事务。
当时的大同,刚经历丧乱战败,法律松弛,弊端尤其严重。
年富一心一意抚慰体恤民众,上奏朝廷,请求免除了秋赋,又尽心尽力督促边军粮饷,深得民心军心。
第四个是大同总兵石彪,骁勇善战,五年前的京师一役中立下过大功。
草原上到底出了何等大事,马庆竟然要将大同名义上和实际上的最高官员,全部请到自己府上。
管家老到,心中震惊,丝毫不敢怠慢,将马庆交待的事安排下去,办得妥妥当当,还未到午时,大同镇的这几位高官就全齐了。
几人呆的工夫不长,在密室里吃过简单的饷午之后,又密议了一阵,就各自散去。
随后石彪点齐了三千精兵,其余人等各自带上一干护卫,跟着石彪出城,向东北方向而去。
而大同城在他们走后,城门缓缓关闭,一副大敌当前的样子。
鞑子即将进兵的消息瞬间在城内传遍,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阳和城位于大同东北部,东与宣府毗邻,北边出了堡墙就是塞外草原。
其城墙高壕深,有三个城门,东门成安,西门成武,南门迎暄,城门外各建有瓮城,城门上有城楼,还有十四个窝铺,都是藏兵的地方。
全城分别于洪武二十六年、三十一年经历了两次包砖修葺,称得上是铜墙铁壁,因最早是阳和卫的驻地,故称阳和城或阳和堡。
宣德元年朝廷移高山卫同驻,因此一城实有两卫,城东属阳和,城西属高山。
此堡离大同镇不远,快马而行,一日可到。
这天中午,以指挥同知身份统摄阳和卫的高同知高大人,刚从兵营回到自己家里,还未卸下甲胄,就听亲兵来报,说是有上官驾临,似有急事,等不及他出城迎接,已自行到了堡中官厅。
第232章 附明
高同知听了,不敢怠慢,匆匆赶到堡里的官厅一看,脸都绿了。
好家伙,代王、总理、巡抚、总兵,还有镇守中官,大同镇的五位大佬全都到齐了。
高同知小心翼翼地向各位上官问好,又旁敲侧击地打听所为何事,奈何这几位根本不理会于他,几句话将他打发走,连因全军出堡操习,未能出现在堡内的高山卫众将官都没心思问。
措手不及的高同知自此全副武装,就在门外候着,里面的几个大佬但凡有什么要求,都是他亲自下令去办,生怕行止有何差错,恶了诸位上官。
好在这些人的心思不在他身上,到了阳和堡后就支派手下到关墙之上打探消息,他们除了睡觉,整天都在官厅里待着,倒像有什么重大事件即将发生似的。
阳和堡接近宣府地界,大同镇这么大的动静,自然瞒不过那边。
宣府巡抚叶盛和总兵孙安,都派人过来询问,高同知位卑人轻,大同众官员如何答复,他就不得而知了。
让高同知奇怪的,是这帮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中间,竟然有一个貌似商贩,又像农夫的人混迹其中,倒让人有些纳罕。
不过他久历官场,自是不会多嘴。
整个官厅的氛围不同寻常,紧张、兴奋、担忧,各种情绪不一而足,高同知虽是个武夫,还是看得出来的。
就这么堪堪过了三天,第四天,午时,诸位大人正在进食,还未吃完,几个人慌里慌张冲进官厅,都是大人们的手下。
“来……来了!”个个都有些结巴,高同知也不知他们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未料这些上官们一听此言,都放下手中食物,争先恐后地冲出官厅,直奔边墙去了。
慌得高同知也巴巴地跟在他们屁股后,生怕这他们有什么闪失。
这几人中,除了总兵石彪身强力壮,其余人等都挺文弱,孰料此番这一跑,却是谁也不曾落下半步。
高同知身着重甲,一时之间竟然追之不及,等他最后一个上得关墙,诸位大人早已站在女墙后面,望眼欲穿地看向草原。
关墙外的茫茫旷野上,已然出现了一只不小的队伍,有人有马,有车有骡,规模当在万人上下,正迤逦向着阳和堡而来。
“敌袭!准备迎敌。”高同知大呼小叫地部署军力,让军卒做好准备,有心在各位上官面前露个脸。
其实阳和卫的军卒身经百战,眼前景象对他们来说,不过是日常戍边生活的一部分,早做好了准备。
兼且阳和堡地形险要,城防完备,别说眼前区区万人,就是十万人马,也尽能守得住。
高同知这番做作,实在是给各位大人看的。
“行了,别一惊一乍的,就这么点人,怕得何来,做好戒备就是。”
巡抚年富目光如炬,对高同知这点小心思心知肚明,没好气地制止了他上蹿下跳的行为。
高同知讪讪退到一旁,有意无意地站到了那个奇奇怪怪的面生之人旁边,正好听到大同镇守中官马庆开口问道:
“谭……谭蒙是吧,这就是你说的,前来投靠我朝的也先子嗣?”
也先……子嗣?
高同知脚下一个趔趄,好悬没有站稳,这是怎么回事儿?
大名鼎鼎的瓦剌大酋也先,他的子嗣要来投靠朝廷,这可能么?那也先答应么?
高同知心里难以置信,难不成诸位上官齐聚阳和堡,就是为的此事?
看他们模样,显然也是半信半疑居多。
不过此事若成的话,那是滔天大功,在场诸公,说不得就有人会因此高迁入京了,自己或许也能再进一步……
高同知晃晃脑袋,把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抛诸脑后,凝神树耳,细听那汉子的回答。
“正是,公公。”谭蒙恭谨作答。
他虽然带了几个兄弟一同出发,不过到了大同之后,却没有让其他人冒险,兹事体大,人一多,这些朝廷官员戒心也大,反而不美。
而是冒险拦轿,一个人进了镇守中官马庆的府邸,不是他不想找点稳妥的法子,实在是事态紧急,拖拉下去,谁知道关外的周秦川他们又会遇上何等麻烦。
好在宦官向来贪财,一包金银珠宝虽然尚未使其放下戒心,却也有了面见商谈的机会。
密室里,在马庆侍卫的严密监控下,谭蒙把也失八秃最近发生的事态一说,又拿出谭蒙的亲笔书信,表露了也先长子一脉亲近大明,意欲内附大明,从此甘为驱策的意愿。
这么大的事儿,这位中官大人不敢擅专,本想一一登门拜访,又觉得耽误工夫,干脆将代王、总理、巡抚、总兵等等全都请来,同他一道甄别。
其余诸人同样半信半疑,不过此事若不假,那他们的功绩将大的不可想像。
瓦剌大酋也先身死,大明的心腹大患去了一个,草原上从此进入多事之秋,再无犯边之力。
而也先的长子附明,更彰显了天朝的煌煌国威。
接纳此人并扶助之,也与朝廷在草原上一向扶弱抑强的国策相符。
更重要的,是信中所说,也先长子将献上所有的北元印玺以表诚意,若对方没有说假话,那这份功劳就海了去了。
别看草原上的黄金后裔如今仅仅自称可汗,那是蓝玉捕鱼儿海大捷之后,这些人觉得丢了先祖的脸面,才自去帝号,以可汗居之。
因着传国玉玺的存在,国号可是一直都没有放弃的。
一旦整合草原,有了再度南下的实力,随时可以称帝。
大明一旦获得这些印玺,就表明作为一个国家的北元将不复存在,那些前元的皇室后裔,身份再怎么尊贵,在草原上威信再高,从此也没了称孤道寡的资格,将彻底沦为不开化的夷狄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