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铭笑笑,告诉他,“不是有一位参随,在那些扬州人上来之前,就警告他们,只要敢上前,就要再加税一成吗虽然这不是税监的话,但是他代表着税监,而那些扬州人明明听见了喊话,还敢上前推搡,这就是没把税监您看在眼里。”
这说法,可把常斌说得一愣一愣。
“这么说,难道真的加税一成三成,太多了吧”
魏铭看了他一眼,“若是不加这一成,岂非是税监软弱可欺,人人都可以反抗收酒水之事还如何进行下去更不要提税监后面收税大计了”
之前魏铭就给常斌做了一个收税大计,收酒水只是第一步,这样收获一大笔酒税钱,就可以雇更多的人,在各行各业推进收税大计,比如纺织、印刷等等。
当时常斌听了这个税收大计,眼都快直了,仿佛已经拨云见日,而他金光披身,因此越发信重魏铭所言。
魏铭眼下这么一说,常斌不由地犹豫起来,“好像是这么回事不然他们岂不是觉得我软弱可欺,我手下的参随也可以随意打骂”
常斌脸上露出了恨恨的表情,一双眼睛眯了起来,魏铭在旁添油加醋,“税监首先要树立起威信,剩下的事就水到渠成了。”
常斌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一把拍在茶几上。
“加一成明日起,收酒税三成”
魏铭在旁点头微笑。
三成税率一出,全扬州都着了火。
那酿酒师还不省人事,税钱已经加到了扬州人身上。那酿酒师从前也在扬州有名的酒坊里做过,后来自己独立开了酒坊,小有名气,眼下他被打的不省人事,一家人跪在他身前痛哭,大夫看了不少,全没有效用。
大夫都道,“听天由命吧”
这句听天由命,可把扬州人的心都揪了起来。
难道他们往后的日子,也听天由命了
他们哪里是听天由命,分明是一城人的身家性命,都攥在矿监税使常斌手里,尤其常斌把税钱加到了三成,酒商都开始加价,劳工也计划着辞退了
城里大小摩擦不断,常斌还等着扬州人臣服在他脚下。
而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扬州城里几乎所有酒商,聚集到了一起,整整商讨了一整天。
到了夜晚,扬州城外京杭运河上,不知何时迅速聚集了大量的木筏,木筏上稻草一捆一捆,数百名壮汉守在木筏旁边。
而壮汉手上,一根根火把燃烧着,火苗迎着江风而飞,人人脸上都是肃穆之气
他们身后全是一坛一坛各式各样的酒,而这些酒的用途只有一个,倾倒在稻草之上
岸边聚集了所有的扬州酒商,人人看这那矮个子的小姑娘手上的木棒,合抱宽的大鼓就在她身前。扬州酒会的会长沈万里不肯出面,生怕招惹了常斌,而这些深受欺压的第一线的酒商,却已经受够了。
崔稚身边站着娄康,娄康打开怀表开了一眼,“丫头,吉时已到”
吉时已到
“砰”
崔稚一棒打响了大鼓,岸边数百名壮汉闻声而动,手中的火把齐齐被抛了出去。火把在江上飞飞舞,哗啦啦全部落到了竹筏上的稻草之上。
漆黑的夜里,火势平地拔起,一时间,目光可及之处,江上木筏连成一条连接天际的火线
数百名壮汉立时俯下身来,将脚下拴住木筏的绳子齐齐抛进河中。
此时一阵风吹来,木筏跟随着风和浪,全部向下游飘去。
方才那条火线,已经变成了一条粗绳子,将整个漆黑的江面映照的火红锃亮,半边天如同白日,烟火之气弥散开来,在每个人的呼吸之间。
“大兴不亡大兴不亡大兴不亡”
岸上齐齐高呼,崔稚喊着这似是而非的口号,突然好像真的生在了这个叫做大兴的国家。
大兴不亡
他们不敢谩骂不敢侮辱,他们都是大兴百姓,不想大兴在这强盗一样的矿监税使手下,一步一步走向灭亡。
大兴不亡
紫禁城里的皇帝,还要继续掩耳盗铃下去吗
数百壮汉追着木筏高喊,整整一夜,从府城一路护送木筏到长江边,隔着江高声呼喊。
对面就是镇江府,再往下游是常州府,扬州人沿江放火高呼之事,一夜之间,三个府的人都知道了。
矿监税使常斌是派到南直隶来的税监,今天收的是扬州府的税,明天收的就可能是镇江、常州、苏州、南京
谁能逃过
火筏下江、振臂高呼的事情,接连被南直隶人争相效仿,一时间,水乡江南火光滔天。
这一把把火烧起来,把所有人的血都烧热了。
南直隶的官员震惊之中,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纷纷借机上书京城,折子如同飞舞的纸片,全在南直隶去往京城的路上。
无独有偶,就在南直隶火筏一事之后五天,江西和湖广那两处早就被矿监税使迫害良久的地方,竟也效法起来。
大火将整个长江都烧了起来,熊熊燃烧之间,官员们的折子从火中飞舞的纸片,变成了一道道催命符,直奔京城而去。
矿监税使如若不能禁止,只会越来越多,很快将会不只是这三省受灾,所有省份都不能逃过
大兴天灾已经够多,何必再添
火筏熊熊燃烧着,将整条长江燃了起来,百姓高呼着,大兴不亡
关于矿监税使的未来或者说大兴百姓的未来,仍未可知。
接下来,是等待。
崔稚心里有些怕怕,她倒是不怕皇帝来抓她,毕竟法不责众,但她有些担心筹谋了一切的魏大人。
魏大人原本已经从常斌处脱离,谁想到,这几日火筏事件越演越烈,他倒是又想起了那常斌来。
常斌这回是死定了的。
事情可以说是因他而起,不管今上会不会迫于压力收回矿监税使这一道成命,常斌回去都活不了。
魏铭利用了常斌,这也是真的。尽管常斌鱼肉百姓、收受贿赂、打家劫舍,但他自己的所作所为,并不能值得上一死,是魏铭在后面推了他一把,他才彻底被押上了刑场。
现在常斌还没有死,在落脚的宅子里以泪洗面。
扬州人听说了,都开怀大笑,唯独魏大人,说要去看一看常斌。
这种时候,这种情形,单枪匹马去看一个罪犯
崔稚实在有些担心。
第337章 以泪洗面可怜人
崔稚实在有些担心。
不过,魏大人说那叶家大少爷也会去。那样的话,应该稳妥许多吧
叶勇曲醉在酒中好几日了,每每想到那火筏之事,就觉得心里堵得呼不出来一口气。
那些酒商哪里来的胆子,敢做这样的事一面把事情闹大,好像捅破了天一样,将各地百姓心中对于矿监税使的惊怒之气,全部点燃,另一面又没有搞的鲜血直流,弄得各地竞相效仿。
他们这么一办,南直隶的官员哪个不是人精,全都跟着造势起来,一封封血泪奏折发往京里,还有湖广江西的官员一起,这矿监税使只怕真的要被撤回了
那常斌以泪洗面叶勇曲不在乎,他在乎的是,他原本想借此让自己在南直隶官声鹊起,然后顺利再次出仕。
眼下,哪还有一位南直隶的官员顾得上他更不要说高呼他出仕了
叶勇曲越想心里越堵,所谓借酒浇愁愁更愁,真是越喝越烦。
他在仪真城的小酒馆里喝着酒,被随从附在耳边通报道“老爷,少爷特意避开人,轻车简从离了家。”
“他做什么”叶勇曲喝得脑子有些懵,随从连忙道,“大少爷换了不起眼的布衫,先去老太爷嘱咐修缮的道观看了一趟,然后往着似是常斌居所的地方去了。”
常斌现在还去找常斌做什么连常斌都知道自己活不长了
叶勇曲想不通,可他眼前忽然晃过了魏铭的身形。
叶兰萧被自己看管的甚严,也几乎没怎么离开过叶家和竹院,他能去常斌那里做什么除非有人喊他过去真是那魏铭
上一次,他觉得自己眼睛没花,在道观看见的,就是魏铭的身影,可等他闯进去,怎么就成了老爹呢
老爹和魏铭那小子的身影,他还分不清吗
叶勇曲就算是被叶老爷子训了一顿,仍旧心存疑惑,他想一想这茬事,又想想叶兰萧要往常斌处去的事情,摇晃着站起了身来。
“走,过去看看”
仪真城外某处山脚下,常斌坐在床头哭泣,生生哭湿了一条巾帕。
那些跟随他左右的参随逃跑殆尽,常斌看着一库房收来的财物,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想等干爹的人过来帮他一把,干爹在南京有人,可这么久了,他一个人都没等到。
他该怎么办这一库房的钱又怎么办
常斌从没有想过还有今天,他想起那个给他出谋划策、关键时候又跑没了影的张秀才,就恨得牙痒痒,以至于张秀才进到了他房间里,他也毫无察觉。
还是张秀才递上了一方帕子,“内侍,莫要再哭了。”
常斌接过来要擦眼泪,那帕子刚到眼下,他忽的跳了起来。
“天杀的张秀才你还敢回来都是你害我要不是你让我收酒税,让我加到三成,能惹恼了那些酒商,闹出这么大的事吗你坑死我了”
魏铭一时无可辩驳,常斌说得基本是对的。
所以,他才特特赶来此地。
“内侍,事已至此,不知道内侍准备如何”
“什么准备如何我还能如何”常斌捶胸顿足。
魏铭想笑又笑不出来,常斌这一回,实在是有点无辜。他瞧着常斌三十露头的年纪,坐在床上抱着被子,像个砸碎了花瓶的小孩子一样,哭得无措,暗叹一声,由着常斌哭岔气了,道,“内侍莫哭了,我来本就是为内侍指一条路的。”
常斌一愣,刚要一喜,又戒备地看向他。
“我已经被你害得够惨了你说你是什么人,是不是那些文官的人你要给我指什么路他们还想要把我榨干吗”常斌情绪十分激动,“我回京必然是要被问罪的,就算死罪可免,也是活罪难逃,我后半辈子,没指望了”
“既然死罪难免,活罪难逃,不若内侍,不要回京了。”
魏铭这话一出,常斌倒吸一口气。
“我是圣上派来的矿监税使,我怎么敢不听圣谕圣上让我回,我除非死掉,怎么敢活”
魏铭笑笑看向他,捋了一把美髯,顺便把胡子按得更加服帖,轻声问,“若是假死呢”
“假、假、假死”常斌震惊了,他也曾想过,却不敢深想,眼下被魏铭提了出来,他不仅想到了那久久不来支援的干爹的人,分明就是干爹也已经放弃了他
与其回宫受罪,还不如假死,反正他不缺钱
常斌脸上皮肉跳动着兴奋,身体又害怕地轻微颤抖。
他抬头看魏铭,“你真的假的你想让我怎么假死死了以后呢”
魏铭看了一眼整个院子。
“畏罪。之后,我给内侍一匹马,内侍去往何处,我不会知道。”
这样的密事,少一个人知道,常斌就多了一个存活的可能。
常斌身子越颤越厉害,之后又慢慢平复下来。
那矿监税使是今上想出来的敛财的招数,搜刮钱财也是今上的成命,若是扬州酒商不闹出去,恐怕今上比谁都乐意要这一笔钱而现在闹大了,常斌不想就这么沦为替罪羊、阶下囚
他看向魏铭,魏铭也看向他。
魏铭点了点头。
常斌心下大石一放。
自己已经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姑且听他的吧
常斌拿走了一包金条和一些碎银两。
他拿的不算少,在一库房的钱财面前,又算不得多。魏铭见他尚有分寸,晓得他是真的想隐姓埋名过日子了,那自己能做的也就已经够了。
魏铭见常斌准备好了,就带着常斌趁人不注意,从后门出去。
叶兰萧的人在等着。
常斌一看,嘀咕道,“你果然有后台我就不在乎是谁了,你们放过我,咱们两清日后若有相见之日,还能做下来喝杯茶”
这样最好。魏铭笑着颔首,看了一眼粗布长袍藏身叶家小厮中的叶兰萧,招手让人把树下的马牵到常斌身前。
常斌回头向院子看去,叶家的人已经抽出将树下的柴草搬了出来。
“烧了吧,烧了也好”
说话间,叶家人已经手下利索地将柴草点燃,像常斌房里扔去。
火势很快蔓延开来,不到几息,火光冲上了天。
常斌一脸复杂,再不多言,定定看了魏铭一眼,正要翻身上马,忽然一个抑制不住兴奋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常税监,这是要往哪去”
第338章 一心出仕疯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