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吸了吸鼻子,鼻尖泛酸。眼睛一眨,泪水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掉下来,长极面露不忍,捧着我的脸,轻柔的为我拭去脸颊的泪珠。我反握住他的手,透过朦胧的泪眼去看他,他浅浅一笑,吻了我的额头。
我们四目相对,静谧如雾的室内,只听见他柔声的安慰:“都过去了,这些都不再重要。”
我释怀的吐纳口气,仰起笑脸对着他:“这是我的秘密,除了我的亲人,再无人知道,而我也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但你现在也是我的亲人,所以我说了。我与你说的每一句都是真的,句句属实,绝非捏造。”
长极环抱着我,我的侧脸贴着他的胸膛,他说:“谢谢你,谢谢你这么信任我,愿意将这些事告诉我。”
我略略哽咽,轻声道:“我已经说完了我的秘密,接下来,你该说你的了。”
他笑了一下,扯皮道:“我没有什么秘密要说,我的事,你都是知道的。”
我收住所有泪意,抬眼瞪他:“你不守信用!”
他讪笑扶额:“我几时答应了?从头到尾我可都没有说过要与你说什么秘密的,更何况,我的确没有秘密。”
我郁结于胸,哼道:“你还瞒我,你还还不承认?那好,你等着,我这就去给你拿证据,看你怎么解释。”
我抽离他的怀抱,光着脚丫子蹭蹭出了门。书房离卧室并不远,就在院西,出了卧室门不用半盏茶功夫就能走一个来回,我要去将书房里的画像拿来和藏在琵琶里的这一幅做对比,我倒要看看,两幅画里的人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到底,是不是冬嘉。
更深露重,寒夜朦胧,院里的地板沾了秋霜,踩上去好冰。长极见我出门,不知我到底要做什么,因连声唤不住我,便急忙跟了出来。等我前脚到得书房时,他也后脚进来了,手里还多了一件衣服。
“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冷着脸予我披上外衫,低斥道:“你能不能改改你的臭脾气,总是动不动就往外跑,也不管什么时辰什么天气,光着脚丫子就出门了。若是冻着了如何是好。”
我没做理会,只顾着翻箱倒柜的去找那幅画,任由长极说什么都不回。我将所有的画筒都翻过,可这画不知哪儿去了。我累得气喘吁吁,垂头丧气的跌坐在地上,苦恼不已:“没道理啊,为何会不见了。”
长极什么也没问,只缓缓蹲下身,伸手揉了揉我的头。
我仔细想了想,兀地清明通透,一拍脑门记起来,那画原是被我收在了卧室,怪不得我在书房找不到呢。于是乎,我又爬起身,蹭蹭的跑回来卧室,长极哭笑不得,再次随着我赶回去。
我方才跨出门槛,便被长极拦腰抱起,这一动作快而急,且毫无征兆,吓得我赶紧圈住长极脖子。
“长极你这是干嘛?”
他面无表情,无奈的叹气,吐字清晰道:“你没穿鞋,地上凉。”
我心里一甜,有些不好意思的别开眼,低头瞧着脚下时,这才发现他也没穿鞋。
地板那么凉,他却只顾着担心我了。
我有些懊恼,不该这样性急,这风风火火的脾气,真的是该收收了。
我老实的被他抱着,安静异常。
待重回了卧室,我便犹豫不决起来,到底该不该问他这件事呢。
正怔忡间,长极放下我,柔声开口:“你要问我什么,你问吧。”
“你又肯跟我说你的秘密了?”
“问吧。”
我迟疑片刻,终是拿出了那两幅画像,还有另一幅《南瞻堪舆图》。
这堪舆图我是毫不在意的,所以随手搁置一边,不作理会。
我走至桌案前,动作轻缓的将这两幅画像打开铺在案上,明晃晃的烛光下,白纸上的戎装女子,显得格外熠妍,昳丽大方。
仔细对比察看,两幅画像上的人,当真就是一个人。
我一边垂眸瞧着画,一边忙着与长极说话,我问他:“你还记得你上次跟我吵架所为何事吗?那时,你气冲冲的跟我讨要一幅画,我满心疑惑,不知道我弄丢了你的什么画。你也没说清楚,只一口咬定是我偷拿了,不管我怎么解释都没用。等后来,打扫书房的婢女将画送回,我才是第一次见着这画的。画慢慢展现在眼前,我一开始就将画中人错认成了温尔,因为她们的眉眼真的很像,但温尔却说,画里的人不是她。我满心疑问,直至我又得了另外一幅。今夜陶贵妃宣我进宫,虽没能见着她,可她却在临终之际托人转交给我一把琵琶,说要让我我替她保留,我就更是糊涂了。”
停了须臾,我再次说道:“我自宫中归来途中,不小心摔坏了这琵琶。阴差阳错就发现琵琶里的玄机。琵琶里有两张图,出于好奇我打开了两张图。一张是画像,一张是绘着南瞻堪舆的山河图。我所有的注意力都被这张画像若吸引,那画上的人,居然还是神似温尔。准确来说,是神似你丢失的那幅画中人。我想,陶贵妃怎么可能藏着温尔的画像呢,所以,这画里的人,便不可能会是温尔。我仍是不解,如果画中人不是温尔,你当时为何还那么在意,甚至不惜与我置气,失了理智质去问于我。可事实上,这个人确实不是温尔。我又不懂了,她不是温尔,那她是谁?为何你和陶贵妃还都有这个女子的画像。这些未解的迷,我很想知道。”
我扭头问长极,郑重道:“你如实告知我,你认识画上的人吗?”
他一言不发,漠然的凝着桌上的画像。
这个答案呼之欲出,我试问道:“你是认识的对不对。这其中一幅画,果真就是你丢失的那一幅对吧。”
他镇定自若的点了头。
我指着画像,正色道:“这画上的人,我原本以为是温尔,但不是。她其实是冬嘉对不对?我在陶贵妃那里初次听到了冬嘉这个名字,陌生异常。但我好奇的是,你与冬嘉,究竟是何关系,你为何会有她的画像?”
长极死死盯着画看,脸色越来越白,垂下的手渐渐握成拳头,一字一顿道:“这是陶贵妃告诉你的?她都与你说了什么?。”
我一怔,顿顿道:“她什么都没说,都是我自己的横生出的疑问。”
“那你又猜到了什么?想知道些什么?”
我摇头,如实告知:“我什么都猜不到,我在等你主动来告诉我。”
“好,那我全部都告诉你。”
长极艰难地开口,悚然抬目视我,眼球竟泛起了血丝。看来,我是触碰到长极的逆鳞了。
“我是不是,强人所难了?”
他赧然失笑,声音暗哑:“是啊,确实是强人所难了。”
我突然不想知道他的秘密,十分后悔我的自作聪明。我迅速将画轴卷起来,讪笑道:“那我不问你了,你就当我没说过这些话。我们回去睡觉吧,”
我抱着画轴转身欲走,却教长极给拦住。
他于身后问我:“你不想听我的秘密了?”
我道:“这问题看起来不好回答,所以就不让你为难了。”
“回答你的问题,从来不会为难。”
我举目凝视着他,他收敛了之前的愠怒,半低眼帘,长长的睫毛映出浅浅的暗影。他叹了叹气,微露出一丝难得一见的悲怯:“你想知道的,我今日便通通告诉你再不隐瞒。但是,你听完之后就要忘了我说的每句话,绝对不能提及半个字。”
见我沉默不语,他又道“我刚才的样子是不是吓到你了。”
我摇头:“没有吓到我,我只是觉得是我问了不该问的事。勾起你的伤心事似的。”
我低首不言,拼命绞手指。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索性我今日全告诉了你,免得你再去胡乱打听,到时候被有心人抓了把柄。”
长极沉吟许久,接过我手中画卷,又缓缓平摊开来,他倏而苦笑,睇着画中人说:“这个女子,她与你一样,都来自北邱,身上流着北邱人的血。不过她又与你不同,因为她只有一半北邱血统,还有一半流着南瞻人的血。你说得没错,她就叫冬嘉,而她……是我的生母。”
我想过他们的关系不一般,却没想到竟然如此不一般。如果按照年龄来看,除了这层关系,他们也不可能再是其他的。可按照我的认知来说,这种事又是绝对不可能的。
。
秋柿
我如遭雷劈,惊得连声音都是颤抖的。指着画中人,哆嗦着嘴,反复确认:“你的生母?你是说,冬嘉是你的生母!!”
我就是想不出对他们关系有个合理猜测,所以才会这样百思不得其解。可现在面对长极给出的答案,反而让我越发迷糊,更多的是惊诧。
长极回复了沉稳,决然颔首。“你也觉得匪夷所思对吧。”
“是啊,匪夷所思。”
长极顿了顿,再次启齿说来:“缺缺,你的身世故事很离奇,我的同样如此。安平并非我的生母,而永河王也并非我的生父。”
单从这一点看来,我和他的出身,还真是惊人的相似。
我捂住嘴,惊不能抑。
我斟酌半晌,终究还是不能完全相信,这实在太难以令人信服了。我按捺不住内心波动,直言问他“你是永河王和安平娘娘的独子,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怎么可能会是冬嘉的孩子呢。你在与我说笑的对不对?”
他不答反问:“你知道多少关于冬嘉的事?”
我默了默,将陶贵妃告诉我的一切都与长极说了。
冬嘉的母亲是去北邱和亲的璃国公主,父亲死后随母重返南瞻。她和陶贵妃还有安平娘娘是亲如姐妹的挚友。而且,她还是前太子百里甫的侧妃,但很多年前就失踪了。这是我在陶贵妃那里听来的全部内容,可我从未听陶贵妃说过,冬嘉还有孩子啊。平白无故的,长极怎会成了冬嘉的孩子,那他和百里甫又是……不,这不可能。
我一股脑把全部知道的事都说出来,犹自不敢直面现实。
“这真像一场梦,还是混乱不堪,莫名其妙的梦。”
长极也是错愕一瞬,讪笑阵阵,叹道“你知道的还不少,连冬嘉是何身份都摸清楚了。但你知道的还不全,只知冰山一角罢了。”
他拉着我一起入座,我们面面相觑,他平静的说起这个我未听完的故事:“当年,侧妃冬嘉和太子正妃于芃芃一前一后怀有身孕。因为些许小事,冬嘉和太子置气,独自一人前往万福寺小住,因此未来得及将这有身孕的消息告知太子。不久,便发生了宣和宫变。等冬嘉赶回去时,太子和太子妃都死了,只有身离宫墙的冬嘉活了下来,并悄悄生下了我。我虽是前太子的遗腹子,但所幸这世上并无几人知我真实身份,而我父亲也念着昔日旧情,静心设计了一场母亲有孕的假象,待到冬嘉顺利产子后,便把我收做子嗣抚养。再后来,冬嘉只身远走,不知去向,只留了一幅画给我。”
我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陶贵妃之所以会跟我说起陈年往事,一定是引导我去知道什么事的。也许,她已经早早的知道了长极的身份,但却以为长极还蒙在鼓里,这才想借我的口让长极知道他的身世。
原是如此境况吗?
他握紧我的手,讪笑道:“是不是像听书似的精彩?”
我收回手,按了按又有些疼的太阳穴,“你等我缓缓,这太突然了。”
我觉得我的出身已经够离奇了,却不知,这世上还有人和我有一样,而这个人居然还是长极。仔细回想,我来南瞻这些年,确实听过不少有关前太子百里甫的事。
坊间听说书时,偶尔也能听到几句对百里甫的唏嘘声,有说他颇具智慧,为人正派儒雅,怜悯百姓关心民生,更多的却是说他是个有野心,企图弑君篡位的虎狼之辈,百里甫制造了一起宫变,但起因过程却没人仔细说过,勿谈国事,不经意提到他时,也不过只用寥寥数语交待罢了。
这个前太子,从来只活在人们的唏嘘或唾弃声中,因为与我无关,所以我也从未追问过别人有关他的事迹。如今,冷不丁的,他怎会就成了长极的生父!
我道:“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你的身世的?”
长极忽抬眼望向窗外,清眸半阖,不知所想。我随他的视线看去,只见夜幕将褪,天际微微泛亮,也并无任何异样。
良久沉默,他兀地开口道来:“你还记得那年簪花节,我们游街时突遭刺客行刺吗?”
我大力点头。
当然记得,那次遇刺,简直就是场噩梦,长极为了救我受了好严重的伤,差点送命。往事历历在目,犹如昨日朝暮。
我一瞬哑然,很是歉疚,那些刺客是为了我来的,他们想杀的人是我,而长极也是因了我的牵连才会受伤。
我开口说些什么,长极莞尔一笑,又道:“那次昏迷不醒,吓着你了吧。”
“眼看我就快没命了,太医们却束手无策,都等着孟节这个神医。孟节赶到后,我也醒了。但救我的人不是他,就像致命的不是刀伤,而是刀口上的毒,都不是关键所在。”
我一头雾水,如实道:“没听懂。”
“我中了北邱人才会使用的毒,救我的人,不是孟节,而是一个女子。是母亲引着她来的。她蒙着面,我看不清她的脸,只瞧见一袭红衣猎猎,她喂我吃了解药,解了我的毒。昏沉之间,我听见她哭着唤我的名字,也听见了她和母亲的对话。我趁她不备,揭开了她的面纱……她仓皇逃走。”
“这张脸让人觉得似曾相识,有点像温尔,却又不是温尔。我无意间在父亲书房里看到了这幅画,而画里的人和那个救我的女子一模一样。从那后,我便开始起疑,遂瞒着母亲不动声色的去暗中查访。”
长极的语调平仄起伏,似在极力控制什么。
我佩服之心油然而生,双手着脸,赞叹道:“真厉害,你就凭借着这么一点蛛丝马迹就弄清楚了所有的事?”
他赧然失笑,摇头道:“还不待我询问,父亲便将一切都告诉了我。”
我惊道:“为什么呀?费尽心思瞒了这么多年,怎么能轻易就让你知道了!”
长极叹了口气,缓缓道:“大概是觉得,时机成熟了。”
“什么意思?”
我茫然不解。
他刮刮我的鼻子,怅然若失:“这些事情,你便不需要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