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步从车上拿出两盏灯笼点燃,一柄自己提着为我照明,一柄就近递给了刚从车上下来的那个哑巴。陶絮儿缓缓抬手取下脸上裹巾,露出一张布满疤痕的脸,在昏暗灯光下好生可怖。
她启齿发笑,越发瘆人。
我好整以暇,耐心等着。
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道:“这一件一件的事要说出来,实在是不容易,而且也很费时间。其实我知道的和你已知的大同小异,都是由我姑母陶贵妃所诉。只是听得齐不齐全,关不关键罢了。很多事情之前说过,你也都听得差不多,我没必要重复一遍。近几年,建康城里发生的事太多了,该先说哪一件呢。”
我蹙眉:“那就长话短说,捡着重要的说。”
她下意识瞥一眼身后,像在提防什么,须臾后道:“你应该还记得,最初由翻诗案引起的欧阳家风波,后来由一张堪舆图造成的陶家灭门,再后来,因为北城观景台的烟火爆炸,被打上谋朝篡位的赵家,诛九族,屠满门。你觉得,这些都是谁造成的?”
。
有关长极
她迷眼半睁斜斜睨着我,穆然哂笑,笑容阴鸷得让人不寒而栗。
我别开头不看她,无甚在意道:“我怎么会知道这是谁造成的,反正都与我无关。”
“是吗?你当真觉得与你无关?”
话毕,她笑得越发猖狂,表情也很是狰狞,笑着笑着忽而冷静下来,手抬高指着我恨声道:“是你的枕边人造成的!这一切的一切,都因百里长极而起,是由他一手谋划,步步为营所致。陶家灭门,赵家诛族,全拜他所赐。我的父母,哥哥们,全死在他手里。他手上沾染了无数人的鲜血,他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怪物!”
“你含血喷人!”
我毫不犹豫的驳斥回去,声音又尖又细,吼破了音,惊得朵步提灯的手一颤。
陶絮儿也是愣了一瞬,即刻又道:“你认为是我冤枉他了?看来,你确实不够了解自己的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着急,我会将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只是话太长,故事太旧,得慢慢的道来。”
——
陶絮儿陆陆续续说了很多话,我大概也知道了故事的前因,而后果是什么,她却还未抛出。
只零片碎的话组织起来,构成了一个模糊故事,大概陈述了前太子百里甫为何被南帝设计残杀的原因。
百里甫的外祖父周涑,曾经是南瞻威震一时的护国大将军,也是教授当今陛下骑射的启蒙恩师,南帝的原配其实也不是起皇后,而是周涑的长女。南帝登基,原本该立周氏为后,但他私心偏爱起氏,所以弃周立起,引得周氏一族极度不满。
起皇后多年无所出,使储君之位久久悬空,南帝迫不得已立了百里甫为太子。但南帝疑心病重,一直认为起皇后多病不孕,是因周氏家族在背后做了手脚,故而也越发的防备着周家。周家历朝历代都得帝王重用,如今却触了龙须,日子怎会好过。就算南帝勉强立了百里甫为太子,而后若有可选,便会立刻将其废黜。最后,他到底如愿以偿,寻到了废储借口。只是他的挑刺的手段不太高明,虽除掉了百里甫,自己也得了暴君名声。
太子甫因怜悯百姓,反对大兴土木建造楚嬛殿,增加百姓赋税,遂多次劝谏,终于惹恼南帝。正此时,起皇后奇迹一般有了身孕,让南帝废储信念更加坚定。
南帝虽然很想废了百里甫,改立百里颛,但又恐悠悠众口难堵,被言官口诛笔伐,耐着性子等着去抓他错处。太子甫之所以那么快下位,全得力于建康三姓藩王的谗言进谏,泼脏水说周涑欲发动兵变,逼宫夺位。
南帝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中所见皆是太子用各种方法弄死自己的场景,他最终是对太子甫动了杀心。布下天罗地网后,南帝连夜宣太子甫进宫。因一早被门客提醒点拨,太子甫也察觉事有蹊跷,便留有防备,特意领着一支死卫进宫面圣。谁知后来,这支死卫,竟成了他发动宫变篡位最不可辩的铁证。
随即,南帝下令,射杀了太子夫妇,血洗了东宫,对周涑施以极刑车裂后,又屠尽百里甫的母族周氏满门。真真做到了斩草除根。
我来南瞻那两年住的临时居所展华宫,便是由当年的东宫旧地改名所成。我当时还很满意那地方,一院的栀子,一院的海棠,还有满架的蔷薇,一池的水莲,觉得那就是个人间仙境,窃喜自己得了好大便宜。如今想来,我住在里面那么久,心下不由生出些悚然。毕竟在那儿死过不少人,宫娥内侍,该死的都死了。
陶絮儿好像很累的样子,说完这一长串的话后开始不住的大喘,倚靠着身边的树,不停的抚着心口顺气。
良久之后,她再次说道:“这些事,都是我姑母告诉我的。从她口中,你我都清楚了长极的真实身份,他不是永河王百里慨之子,而是废太子百里甫的遗腹子。我们的陛下怎么也想不到,本来以为做到了永绝后患,不曾想良娣冬嘉,竟为太子甫留有血脉,给他留下了防不胜防的隐患,一匹会咬人的狼。”
这故事真是又长又膈应人,我听的不胜其烦。见她迟迟不说重点,我忍不住催道:“你绕了这么大一圈,还是没有说出我想知道的事。我的时间可是有限的,得赶在宵禁前入城,不能与你在这里耗。你原本要告诉我的事,到底是什么!”
陶絮儿移步,走至一块柔软的枯草地上席地而坐,看向我悠悠道:“你可真沉不住气,免费听故事都不要。好了,刚刚只是给故事开了个头,现在才是重点。”
她讪讪一笑,又道:“当年参与谋害太子甫,上黑谏诽谤的人中,有赵氏安阳王、孟氏庆阳王,就连太子妃于芃芃的兄长邕王也难逃责任,领兵血洗东宫的人就是他。除去这异姓三王为主谋外,还有一些世家大族也掺和进去,比如陶家和欧阳家,柏家和甄家。时隔多年后,当年参与此事的家族,或多或少都受了劫难。近几年发生的大事,哪一件不是和这几大家族有关?柏家和甄家尚未有损,不过也快轮到他们了。欧阳家却是幸运,只是丢了一个太常卿的官位,死了一个老太爷罢了。陶家和赵家最惨,灭门的灭门,流放的流放,受了最大的报复。你猜,下一次会是谁家受难,不,应该说,会是哪一堆人等着受死。是一个一个死,还是一群一群人死,从弱到强,逐一被灭掉。你认为这些都只是巧合吗?你就没问问百里长极,他在其中做了什么?”
“陶家窃走南瞻堪舆图,原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事,怎会落得死罪。经由百里长极接手调查后,他暗中使坏,给陶家打上了通敌卖国的罪名。簪花节那日,观景台烟火爆炸,炸死炸伤数百人,惊动了朝廷,南帝下令彻查此事,全程负责者也是他。最后结果怎样,赵家也被定了谋反的罪名,落得个陶家一样的下场。除去这两家外,最早前被这一罪责处死的还有单家,冯家,上官家。这些人的死,他难逃其咎。不管是翻诗案、堪舆图、观景台事件,还是当年楚嬛殿的失火刺杀,一桩桩一件件,没有一样不是他做的。”
说到这里,我算是听明白了,原来她要说的惊天秘密,就是想告诉我她们受的灾都是由长极造成,我虽也感到惊诧,可仍选择相信长极,且不说这些是不是真的,就算确有其事,一切皆因长极而起,那又怎样,这些人欠了长极的。
欠了人命就该偿还,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略略定了定心神,我揉着紧绷的太阳穴道:“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要与我说的,一并都说了吧。”
“你如此淡定,是不信我说的?”
我坦然道:“就算你所说的全是真的,而我也信你所言,但事实于你于我来说,知道所有真相也无任何作用。长极做什么,自然有他的理由,我相信他,无条件的相信。我之所以会答应和你做这场交易,目的其实很简单,不过是因为我觉得你知道的很多,长极他瞒着我不肯告诉我的事,由你来告诉我也是一样,我不想被蒙在鼓里。那日在宫中你托盛云姜找到我,放下鱼饵暗示我说,南瞻发生的大事很多都与长极有关,我心下好奇他到底是做了什么,遂答应了送你出宫,以此换取真相。可如今听来,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陶絮儿愤愤道:“他做了那多害人性命的事,你竟说没什么了不起的?”
我反问道:“那些人害得他家破人亡,害得他双亲俱丧,难道他不应该讨要回来吗?。”
她怒喝道:“可我们是无辜的啊,我没有害过他,凭什么上一辈的恩怨要我来背负?”
我嗤笑道:“那你的父母亲做下那些事时,可有考虑过长极也是无辜的?我不想再听你说任何的话,这些事我也当做从来不知道,至于长极要做什么,只要他能保证自己能全身而退,我不会阻止他。难不成,你还指望着我去揭发我的丈夫,说他是太子甫的血脉,他设好陷阱等着害过前太子的人去跳目的是为了百里甫报仇。你认为我会这样做?”
陶絮儿错愕的看着我,咬牙切齿道:“你就不怕,他做的事会伤害到你所在意的人,甚至最后害了你自己?”
我冷笑回复:“我最在意的人就是长极,难道他要害他自己不成?至于我,他更不会害我。”
陶絮儿霎时便有些慌了,急急道“但你可以劝他收手不是吗,难不成你要看着他残害更多的人,再犯更多的罪吗?”
我竟是不知道如何开口回她,她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信念,觉得我是能阻止这一切的人。我没那么重要,没这样的本事,就算我有也不会这样做。
陶絮儿悲色渐露,瘫倒在地,而后就抽泣起来。她身后那人似有所触,隐约间,我好像还听到了她的呜咽声。
我一步一步,慢慢靠近,趁着两人不留神,一下掀开了这位哑女的兜帽。
“你!!”
我惊恐万分,拼命捂住嘴才没让自己叫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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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奴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我惶然,是我眼花了不成?
陶贵妃,陶染衣,她不是……死了吗?
我半天没有缓过神,以为是自己眼花,拼命揉了揉眼睛,定神再看,这张脸虽黑瘦清减不少,但分明就是陶贵妃。
我紧紧掩嘴,六神无主的往后退,退到树下没了退路,这才壮起胆子站直,直视陶家姑侄。
我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心底掀起惊涛骇浪。我一瞬不瞬的盯着陶贵妃看,翕动嘴唇,咽了咽口水问道:“你,不是鬼吧?”
陶贵妃表现得比我还要惊慌,面如土色,嘴唇泛紫,凝着我咿咿呀呀不知在说什么。
我遏制内心恐慌,上前一步,伸手摸了摸她的脸,确认她是有温度的后,又立即收回手来。
我再次哑然出声道:“陶娘娘,你不是已经……死了的吗,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她捏住自己的脖子,还是咿咿呀呀,吐不出来字。
陶絮儿瞪我一眼,脚下生风,跑过去替她姑母戴好兜帽,将她脸重新捂严实后回头对我道:“别问了,她的舌头没了,与你说不了话。”
我惊诧不已:“她舌头没了?”
难怪没听见她说话。
我刚提步上前,陶絮儿又警惕将她护在了身后,生怕我会对她做什么似的,沉沉道“你们都以为,她该躺在陶家的祖坟是吧。”
我没说话,只盯向陶贵妃,她像受惊的绵羊,怯怯弱弱的依偎在陶絮儿身边,面巾遮住她半张脸,只露出额头和一双眼睛。那双曾经明亮又狡黠的眼,如今精明不在,尽是暗淡沧桑。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可现在她就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容不得我不信。
我还是难掩内心动荡,反复再三的追问道:“很久之前不就已经宣告陶贵妃殁了的吗,还说将她葬进了陶家陵园,可现在,怎么又活过来了?”
陶絮儿拍了拍陶贵妃的后背以示抚慰,宛如对稚儿一般,温声温语的哄着她。陶贵妃在藻燕宫那会儿神智便已受损,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如今疯癫不在,倒更像是个憨痴傻儿。
待稳定了陶贵妃的情绪,陶絮儿眼波流转,睇向我时目露寒光,咬牙切齿道:“都是听笙那个妖女做的好事,是她害的我姑母。自从她进宫魅惑了陛下,不但使我姑母失了宠,更险些要了她的命。”
稍作停顿,她又道:“那个妖女得势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我姑母拉下台送进了冷宫。不知她是用了什么手段,进宫才短短几年就爬到了现在的位置,夺走原本属于我姑母的尊荣。宫里那些狗奴才见高踩低,全为她所笼络。因见听笙厌恶我姑母,那群狗奴才们为了讨好她,攀上她这棵遮阴树,就变着法的去折磨姑母。得了她授意,留在藻燕宫侍奉姑母的宫娥,每日往饭菜里下摧损人心智的毒药,这也是姑母为什么会患了失心疯的原因。明明姑母已经失去所有,对她也再无威胁,可听笙还是容不得她。不但断了藻燕宫的炭木和吃食,就连药石也不再供给。姑母患病不得医治,久而久之身体也越发虚弱,以至最后卧床不起。尽管如此,但也还没到了奄奄一息的时候,那个毒妇便迫不及待的要准备她的后事。趁姑母昏死之时,割了她的舌头,发了丧钟,宣告她的死讯。”
她闭了闭眼睛,又咬牙将话说完:“听笙对你说,陛下特许让姑母葬入了陶家陵园。可实际上,她却是让人将姑母丢进了掖庭后院的枯井里,任由她自生自灭……可恨,可恨至极!”
她愤怒说完,扬手一掌拍在树干上,因为生气扭曲的脸,让她看起来如同鬼魅一般骇人。手指紧紧抠抓着树皮,力道大至将指尖磨破,鲜血淋漓。
陶贵妃疯疯癫癫,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她之前见我时说的那些藏头露尾的话,我一直都没理清楚,现在陶絮儿倒是与我说了个明白。可她是在我之后才见了陶贵妃,而那时陶贵妃早就疯得不知人事,还能把事情的起因经过与她讲得这样透彻吗?
等等,如果说这一切是听笙所为。那听笙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和陶贵妃之间有何恩怨?我想不通,听笙做这一切究竟目的何在,她是想做什么呢?
除了后宫争宠以外,她应该也没什么理由要对陶贵妃下这么毒的手,况且就争宠一事来说,以听笙的容貌和手段,陶贵妃根本不是她的对手,何至于斗到这一步。
就算听笙天生一副蛇蝎心肠,对待手下败将一定要将其置之死地,那又为什么,她没有直接杀了陶贵妃,只是把她的舌头割掉,将她丢进废苑。
一方面留她不得,一方面又放出一线生机。她就不怕陶贵妃命大,没死在枯井被人救出后揭发了她?还是说,她已经断定陶贵妃必死无疑,再无生还机会。
以听笙在后宫攀位的速度来看,她绝非是什么无脑的花瓶美人,也绝非心慈手软之辈,能不动声色夺了陶贵妃的权,更能悄无声息送了她的命,足以说明听笙的心机手段,城府计谋,有多厉害。难道在此之后,她就一次都没去枯井探看过陶贵妃生死,就没有发现她被人救走了?
如今后宫由听笙统率,以她为首,她的眼线遍布了三宫六院,她若想知道什么,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而柏妃身边应该也有愿意为她效劳的人,充当她的细作,那她怎会对柏妃在背后做的事一无所知?
我侧目而视,与朵步对看一眼,随即缓缓问陶絮儿道:“既然你说是听笙将陶娘娘丢进了枯井里,割了她的舌头,那你又是如何发现端倪,救了她的?”
陶絮儿摇了摇头,怔怔道:“不是我发现的,是柏妃。柏妃救了姑母,暂时将她安置到了一处荒废宫苑里,我是后来才见到她的。赵家获罪,诛了亲族,我因只是府中侍婢而免于一死,但却不得不再次充入掖庭为奴。我在掖庭为末等奴隶,饱受摧残,几欲轻生。一次机缘巧合,让我遇到了柏妃,我拦住她的路求她救下我。她动了恻隐之心,就让我进了她的朝蓬宫当差,还安排我与姑母重逢。你受邀进宫,参加赏花宴时我能与你会面,看似是盛云姜在其中牵线搭桥,实际上也是柏妃娘娘所为。是她给我出谋划策,让我去寻你帮忙,也是她将我姑母未说完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转告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