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作题作到吐都吐不出来的何瑾,当即就来到了王华的书房。可还没开口,他自己就先不好意思了。
因为,这个时候王华正捏着鼻子,跟闻臭狗屎一样看着何瑾的文章。提笔写了两句批注后,气得连喝了两口茶,都浇不灭心里的火气。
可以想象,这六天的时间里,不止何瑾痛苦,人家王大宗师更痛苦!
这种痛苦,可以参考一位博导去教一个初中生:人家博导觉得理所当然的事儿,初中生却始终不得其法,你说难受不难受?
可再难受,非但要给他批注,还要想着什么题目适合他,如何去出题
由此,看到何瑾过来,正在气头儿上的王华,眼神儿莫名就很凌厉,语气也不由有些暴躁:“你来作什么?”
“实庵先生,我,我觉得这几日真是辛苦你了。不过作题都六天了,我们劳逸结合,您跟我讲讲题是不是更好一些?”
实庵是王大宗师的号,以两人现在事实上师徒的关系,何瑾这样称呼一声先生不为过。
谁知,王华还是跟更年期大妈一样,训斥道:“讲什么讲?想偷懒是不是,回去继续作题去!”
何瑾委屈地搓着衣角,由衷而诚恳地说道:“疯狂作题的确能提高题感,有了实庵先生的批注,更是让学生进步不少。”
“只是天天这样昏天黑地的,效率极其低下。反倒不如劳逸结合,作讲同步,方能事半功倍”
王华当时就轻笑了两声,驳道:“你是成化十七年的状元吗?一介童生,自恃聪慧便以为能指点学问?”
“现在离院试只剩下五天,你觉得我讲的,你能领悟理解多少?更不要说,文章这东西,是你的就是你的,旁人是教不来的。”
“只是批注的话,你便可按照自己的想法,提升水平。一旦我同你研经探微,无异于拔苗助长,反倒会让你更加困惑。”
何瑾闻言,这才恍然大悟:不错,人家王华最该做的,就是用这种客观中正的办法,强化并提升自己的题感。什么讲题教书的,只会适得其反。
博导就是博导,教育水平就是高!
只是略一思索后,还是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儿:我又不是王守仁,你王华凭啥这么用心对我好?
真因为我接管了清平商行后,救济补偿了那些受害百姓?
可不料,就在他狐疑的眼神,望向王华的时候。王华似乎也心有所感,忽然就有些恼羞成怒:“道理都跟你说清楚了,还站在这里作甚,赶紧回去继续作题去!”
何瑾登时就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得嘞”随即屁颠颠儿地,就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这货就这样的性格,大气不计较。只要你有道理还正确,又是对我好,我凭啥不虚心接受?
而看到何瑾跑走的背影,王华也不由舒了一口气,嘴角翘起一丝笑意:好悬,这小子鬼精鬼精的,差点就露馅儿了
为啥对你这么好?
你以为我愿意啊!还不是因为陛下铁了心相中了你!
没错,上次发现何瑾乃欺世盗名之辈后,王华气得当夜便向弘治皇帝上书,揭露了何瑾虚伪的面孔。
在他看来,弘治皇帝闻听后,纵然不龙颜大怒,也会打消让何瑾陪太子读书的念头。可想不到,三天后接到弘治皇帝的回复后,他直接傻了眼。
弘治皇帝多么睿智?
人家找何瑾陪朱厚照读书,根本不是因为何瑾的文章好不好。而是看重了何瑾会来事儿、能办事儿、还懂事儿!
故而,他的回复就一句话:瑕不掩瑜。至于文章不好,爱卿可以教
得,结果非但跟自己想得一点都不一样,反而还给自己找了麻烦。尤其,前几天王华一直避而不见,可陛下的密令下来后,何瑾却又不来了!
你说窝心不窝心?
没办法,他只能寻了个理由,主动前来指点。争取院试之后,何瑾能写出不差的文章,让自己推举贡生的时候,不至于丢了老脸
嗯,这的确是个狗血的倒追故事。
所以王华打死不想让何瑾知道。否则的话,那小子还不更有恃无恐,上了天去?
可遗憾的是,到了距离院试的前三天。正一脸便秘模样写着文章的何瑾,忽然又听见金元敲门了:“少爷,京城里来了一封信,是,是太子殿下给您的”
何瑾接过信打开,看到上面只有一句话:“润德兄,院试之后你就要被推举为贡生,来京城陪我读书了。你开心不开心,激动不激动?”
开心?
激动?
我开心激动个鬼啊!
我说王大宗师怎么待我跟亲儿子一样,原来是这样!
第二四六章 咔嘶,咔嘶,咔嘶......
拎着一包核桃来到王华房间的何瑾,一声不吭,面色很是阴沉。
刚开始看到何瑾的时候,王华当然是一脸的怒色,以为这小子又想偷懒了。可看清何瑾的脸色后,他忽然意识到这一次,事情恐怕不一般。
一时间,他的胆气不由得就弱了三分。
随后,何瑾便坐在了王华的身旁。而且,还是距离很近的那种,打破了师生之间的那种距离界限,更带给了王华一定压力。
王华不自然地就挪了挪身子,努力让自己保持住平静威仪,道:“你,你今日前来,是又要作甚?”
何瑾却嘿嘿一笑,根本不回答这个问题,道:“王宗师连日来为小子出题批注,可谓呕心沥血。小子无以为报,便想到了这个”
哗啦一下,便将一包核桃放在了书案上:“王大宗师要不要吃点核桃?此物性温,入肺、肝、肾三经,补肾、固精强腰、温肺定喘、润肠通便,而且还补脑”
“你的心意,本官心领了。这个本官不,不需要”看着何瑾那阴阴的笑,王华愈加气短心虚。
可话音刚落,便听‘咔嘶’一声,何瑾面无表情地捏碎了一个核桃。
他不是把两个核桃攥在手心儿,利用相互作用力挤压捏开的。而是拇指和食指拎起一个核桃,略一用力就捏碎了。
那声音和动作,像极了捏断了一根骨头。
王华顿时脸色有些发白,他知道这小子力大无穷,但听说和亲眼所见,产生的震撼实在不一样。
于是,他忽然就感到有些口渴,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
‘咔嘶’又是一声。
“润德啊这个?”
咔嘶!
“有话直接说,不要”
咔嘶!
“你,你究竟是要干什么?!”
咔嘶!
捏完第四个核桃,何瑾才淡淡地一笑,道:“无事,只想着孝敬宗师一番。哦,对了刚刚收到了一封信。上面有些字,学生不认识,宗师不妨指点一番?”
说着,何瑾便将朱厚照那封信掏了出来。
王华看罢顿时一脸懊恼,有种想要流泪的悲伤:“唉,想不到人算不如天算,你最终还是知道了。”
不过,知道这个原因后,王华随后反而释然了,道:“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治学修行本就当勤苦为本,方能领略圣人微言大义。”
“而你求学制艺,却一心求取捷径,本官虽说耍了一些伎俩,却也是怕你毁了一生,才来悉心指导。难道,这也有错不成?”
何瑾早就想到王华会这样说,直接抛出了自己的论点,道:“王大宗师,你真心觉得八股文写得好,参悟了圣人的微言大义,就能上报朝廷、下抚黎庶?”
王华不由怫然作色,道:“自是如此!否则,为何朝廷会科举取士,将理学奉为正宗?此乃不变之法,你小小童生大言不惭,竟敢质疑此事?”
这可不是什么八股文领域,何瑾对此胸有成竹,不屑地回了一句:“敢问大宗师,隋代之前,可有科举?”
“这?”
“既然隋代之前没有,那不变之法,又从何说起?”
“你!”王华一时语塞。
想了想,他才又说道:“既然存在,必有其理。莫非你以为你比天下人都看得清楚,世人皆醉你独醒?”
“小子可不敢那般狂妄。”何瑾先捋了捋王华的怒气,才继续说道:“不过,存在虽然必有道理,也不见得道理便是正确的。”
“例如,王大宗师比小子博学多才。可赵王府一事,若由宗师来处置,不知会办成何等模样?”
这话一入耳,王华神情不由有些小幽怨。
他可是位真正的君子,每日三省吾身,很有自知之明。
铜雀台上,赵王不露声色地将他当了枪使,他却一点应对之策都没有,自不用提如何瑾那般,举重若轻地反击了。
更不要说,此事由起而落之间,处置起各方势力,何瑾还十分圆融老练、调衡理顺,手段令人不得不服。
事实就摆在了眼前。
单是赵王府一事,何瑾就比那个科举正途出身的朱知府,高明很多。而他王大宗师,也不认为会比署政治民多年的朱知府强。
由此,王华一下陷入了困惑:“如你所言,科举取士岂非形同虚设?”
何瑾却又淡然地摆了摆手,道:“实庵先生,你这就有些偏激了,事物怎能非此即彼?科举取士的诞生,至少给平民百姓提供了一个公平竞争的平台,使得大批地位低下、出身寒微的优秀人才脱颖而出。”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这等模式实现了社会阶层的跃迁,为江山稳固提供了有利的保障,有何不好?”
王华愣愣地看着何瑾,不由更加傻眼。
他是科举取士的受益者,回头分析一番自能看出这些。可何瑾一介小小童生,见识竟也会如此高瞻远瞩?
等等,他既然不否认科举和八股制艺,那此番前来,又是想表明什么?
“学生想表明的,是八股制艺的确能选出一些人才。但并不是所有的人才,都能八股制艺做得好的。”
说着,何瑾还面无愧色地指了指自己,道:“就比如学生,终其一生,大概就是个举人的水平。而且还得运气好,才可能中举。”
这一点,王华深深认同,道:“嗯也不用太妄自菲薄。你若潜心苦读,十年之功考个三甲进士,还是有希望的。”
正侃侃而谈的何瑾,一听这个顿时就郁闷了。
不过,他也懒得争辩,直接又道:“可宗师认为学生不适合当官理政、牧守一方吗?”
这话立时让王华脸色凝重,仔细打量了何瑾一番后,他才叹口气道:“陛下选你为太子伴读,本官自打探了你的过往。”
“平心而论,你若不那么贪婪狡诈,心术不正,为官自能造福一方,惠泽百姓。甚至,日后登阁拜相,经邦济世,也不是没有可能。”
“先生谬赞了。”何瑾谦虚地施了一礼,道:“可学生倘若被八股制艺挡在了门外,又当如何?”
话题到了这里,王华也只能实话实说了:“你自不必担忧,陛下钦定你为太子伴读。只需你再忍耐几日,磨炼技艺,本官再略微放些水,评你为院试第一,再推举你入国子监,一切自会水到渠成。”
“所以,先生这几日如此摧残学生,为的就是想学生院试时,写出篇不错的文章,以堵天下士子悠悠之口?”
王华老怀甚慰地一点头,道:“你终于明白了本官的苦心。”
到这个时候,明显就是两人达成共识,一笑泯恩仇的节奏。
可想不到,何瑾听了这话后,先是也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忽然便怒了,大叫道:“就这么点屁事儿,用得着如此吗?!”
“我早先已费尽心思打出了才名,做好了铺垫,院试你又是主考。只要咱俩商量一下,早就解决了!”
“怎么可能!”王华不由否决,道:“贡生名额人人觊觎,你若拿不出一篇合格像样的文章。岂非会令河南士子心怀不满,掀起一场士林动荡?”
谁知,何瑾冷冷一笑,道:“王宗师真以为,我写出一篇不差的文章,那些士子就不会心怀不满了吗?”
“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我的文章就算写得再花团锦簇,该找麻烦的还是会心怀不忿。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让那些士子,连找麻烦都寻不到借口!”
王华悚然一惊,不得不承认:何瑾说的对!
由此,他下意识问道:“润德,难道说你已有了办法?”
“当然有。”何瑾这才拎起一块儿核桃仁儿,扔进嘴里:“我就常吃核桃,所以脑子好。王宗师,你确定不来点儿?”
第二四七章 我不是猪!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记得吃!”王华气得一把打落了,何瑾手里的核桃。
之前他以为,强化突击一下何瑾的八股制艺水平,院试点他个第一,继而推举他为贡生,一切便没啥问题了。
但现在一经何瑾解释,立时就有些慌了:不错,陛下要他办好这差事儿,可不是教何瑾文章那么简单。
贡生名额何其珍贵?
就算何瑾写出了一篇出彩的文章,有心之人该闹还是会闹。尤其这几天自己还呆在何瑾的家里,更给了别人科场舞弊、私相授受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