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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他此举也是颇为不逊。皇甫珩是军中统帅,自然有自己的弓。若比试射术,理应用各自的那把战弓。但白崇文咄咄逼人,把恁大一张弓不由分说地扔给皇甫珩,不仅猝然地试他臂力,更有一层意思是,二人比试,便以此弓上手。

    皇甫珩毫无拒意,稳稳地接了,仔细一瞧,但见这张柘木弓,足有六尺,弓渊上一对接近两尺长的牛角光滑平整,握在手中,只要臂力扎实,拉开后极能蓄积劲道。

    “白虞侯所爱,自然不是俗物,某没有异议。”皇甫珩面无表情道,又将角弓递还给白崇文。他的眼锋扫过帐下诸将,见这些神策老油子,虽然不似白崇文这般凶戾,但脸上分明也挂着看热闹的期待和兴奋。

    他们此前都听闻这年岁不大的新上官在奉天保卫战中的本事,作为经年在行伍沙场讨生计者,他们平素最爱看的,就是头头们比试技艺。

    白崇文一面从胡禄里取出一支竹竿铜头的羽箭,一边察看周遭。

    这中军大帐今夜是宴饮之所,除了案席别无他物,但围着毡帘挂有不少吊盘灯,燃着兽脂,用于照明。

    白崇文心中登时有了计较。只见他低首将羽箭扣上牛筋,轻轻地来回拉了几番,看似在试力,却蓦然之间举起大弓,“嗨”地怒叱一声,臂上着力,拉满弓弦,竟直直地对着皇甫珩。

    站在皇甫珩身后的阿眉大吃一惊,正要失声叫道“你干什么”,白崇文却在刹那间将弓箭举过头顶,反置于身后,“嗖”地把羽箭射了出去。

    须臾间,只听一记清脆的“当啷”声,最远处、也是最高处的一盏吊盘灯,被射断了铜链,一头栽在地上,小片火舌随着倾覆出的兽脂舔着泥地烧起来,仆役们忙扑灭了,将残败的吊盘灯收拾走。

    再看那支羽箭,稳稳地扎在分外厚实的毡帘上,箭尾翎羽似还在微微颤动。

    白崇文冷哼一声,带着揶揄道“今日上元节,咱们唐人不兴看什么女人打猎的蛮戏,还是点个灯笼有趣些,诸位弟兄觉得白某说得可有道理”

    众人反应过来后,纷纷喝起彩来,都道白将军不愧是在神策军中享有“白一箭”的美名。

    这帐中再灯火通明,时辰也是夜里,边缘高处哪里看得那么分明。但白崇文不仅一箭射中那细微的吊灯铜环,还将铜环射断了。须知角弓本来射力就不如步卒的长弓,穿透的又是铜环而非薄甲,这得多大的准头加臂力。

    更重要的是,白崇文是反身射出一箭。在军中浮沉既久的老将,尤其是骑卒出身的,都知道,这种作派,往往乃自负箭术了得的骑士佯作败退,诈敌来追时,使出的杀手锏。

    白崇文的人品格局本就不大,方才突然发难般将箭矢正对着皇甫珩,就是起了捉弄他、吓唬他的念头,不料皇甫珩的眼珠子似乎连动都没动一下,倒是坐在他身后的那个吐蕃杂胡小公主,骇了一大跳。但接下来这一箭命中铜环的本事,到底令白崇文很是显了显射艺之精,教他那一直挂着霜的脸露出得意之色,骄傲地领受着同僚们的赞美,冲他们点头致意。

    皇甫珩待嚣笑声停了,冲白崇文抱拳道“虞侯好箭法,便是到了那素以骑射傍身的西蕃军跟前,也定能更胜一筹。”

    白崇文撇撇嘴,依然不领情道“皇甫中丞,吐蕃人能不能胜得,白某不知道,白某眼下关心的,是皇甫中丞也在众营将面前,露一手。”

    皇甫珩接过弓,面上仍是波澜沉静、不卑不亢的模样,心中着实有些着急。其实白崇文方才令属下去取弓时,皇甫珩就在打量这间大帐中,有何角度刁钻的物什,可供引为靶物。

    他也看到了那些高高低低吊着的铜盘灯,但白崇文已占了先机。他皇甫珩若再依样画葫芦地来一箭,最多算打个平手,于煞煞白崇文的骄横威风上,用处不大。

    皇甫珩正犯难之际,他身后始终沉默、连论力徐安排的歌舞被白崇文耻笑时都未有所表示的阿眉,倏地站了起来,走到庭中。

    “皇甫将军,我来献个主意。”

    她从怀中掏出一根鎏金长簪,举起来,在众人跟前晃了晃,尤其定在白崇文面前略略展示一番,然后字字铿锵道“这长簪是吐蕃赞普、也是我的父王,托论将军带到奉天,作为我联络唐蕃之盟的赏赐。各位将军虽都是见过世面的大人物,但毕竟久居中原,大约不知这金簪顶端之物的贵重。”

    阿眉说着,伸出纤纤玉指,捻着簪子一头那颗不大的、蓝绿参半如孔雀翎色的珠子道“这叫瑟瑟珠,来自波斯,在我们吐蕃是上官贵胄才可佩戴之物。”

    阿眉抬手,将自己发髻上那枚她一直戴着的南诏银簪取下,插上瑟瑟珠金簪,然后神情淡静地穿过大帐中央,站到离主位四五十步远的帐门前,立于一盏灯盘下,对皇甫珩道“请中丞对瑟瑟珠开弓。”

    她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是吃惊不小,包括那下巴恨不得翘到帐顶去的白崇文。

    吐蕃使者论力徐首先跳出来制止,他既向皇甫珩又向白崇文道“使不得使不得,这是赤松赞普的五公主,若在你们唐人的帐中有个差池,本使去到赞普和大相跟前自然是罪无可赦,试问帐中哪位将军到了大唐天子那里又能逃得了罪责”

    他言之凿凿,便是白崇文也不免惶惶。他心下嘀咕,军中欺帅斗气之事,自己有尚可孤撑腰,又做得不落把柄,只要没把一千将卒带走,圣上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但这个杂胡小公主听说走了狗屎运,屡立奇功,是圣上跟前的红人,若皇甫将军在射艺上是个绣花枕头,控弦有失,将这小公主一箭射伤甚至射死了,上头查问起来,他白崇文就能逃得脱干系

    白崇文正在斟酌要不要说个软话、就此罢休,只听阿眉清脆的声音又响起“我与皇甫中丞早在营救皇孙小殿下时就共过患难,知他身手不凡。何况,既同在一军,若对同袍不予信任,到了接敌对战的凶险阵仗前,必会溃败如泄。论将军,勿再赘言,我相信,赞普知道他的女儿有这般胆识,定然也会欣喜。”

    “皇甫中丞,请挽弓。”阿眉对着皇甫珩,口气中是不容多虑的硬朗。

    虽相隔数十步,但阿眉头顶焰舌熊熊的兽脂灯,清晰地映出她鬓角边飞探而出的瑟瑟珠,还有她明亮的目光。

    那双眸中仿佛落了星辰,又透射出一丝坚定,教皇甫珩胸中如被振翅的山鹰、嘹亮的号角振奋了一般,涌上一股英豪气。

    他瞟了有些呆怔的白崇文一眼,又向论力徐道“贵使放心,本将手上自有分寸。”

    皇甫珩抬臂举弓,在极短的瞬间感到自己受过伤的左臂微微吃重。但此时他心中再无旁的计较,深吸一口气,左手把住弓渊,右肘带动上臂猛然抡满弓弦。他的眼睛死死盯住那颗蓝莹莹、绿幽幽的瑟瑟珠,箭簇随着目光一合,右手诸指一松,“啪”地一声,任羽箭如一道闪电般,直奔阿眉而去。

    这下与之前铜灯被射落的响声不同,众人先是听到羽箭“噗”地刺入毡帘,然后才听到一阵“咕噜噜”的响声,再细瞧去,那吐蕃公主身形只是微微一晃,仍算站得稳当。

    早已有眼色机灵的仆从满地探寻,却只找到那滚在角落的半颗瑟瑟珠,忙拾了起来,恭恭敬敬递到阿眉面前。

    阿眉捏着珠子,又摸摸自己的头,带着一丝大功告成的满意笑容,信步来到上座跟前,转身对诸将道“贵军统领果然箭法了得,这珠子虽然碎了,金簪却未毁,是以我连头发都没乱去几分,真正可说是毫发无伤。”

    论力徐大松一口气,拍掌附和道“托殿下的福,小使今日得见两位唐将有如天神所赐的精绝射艺,真乃,唔,用中原人的话说,真乃不分瑜亮哇。”

    回过神来的白崇文,哪里还顾得再与皇甫珩斗狠,终是哈哈大笑,对论力徐赞叹道“使者真可算得半个唐人,连诸葛亮与周瑜都知道。你这话说得甚是顺耳,本将听着高兴,来,白某敬你一杯。”

    一时间,帐内的气氛从寒冬变成暖春,众人皆又活泛热闹起来。

    阿眉回到帘后自己的座位上,静静地看白崇文又向皇甫珩敬了酒。这挑事的白虞候虽神情仍有些生硬尴尬,好歹场面上看起来,再无不欢而散之虞。

    她利索地拔下没了瑟瑟珠的金钗,复将南诏银钗簪在发髻上,顾自浅斟慢饮。

    眼前此景,令阿眉感慨万分。

    时光哪怕只往前倒退四个月,譬如重阳节的时令,同样是这种男子们粗豪呼喝、笑骂应酬的酒宴上,她阿眉还只是个胡姬身份。为了刺探些朝野讯息,她须得曲意逢迎,挨着那些为贵胄们办事的家奴外仆,强打精神陪他们行酒令,甚至起身跳舞,腰间的铃铛声湮没在男子们不怀好意的喝彩中。

    都说宰相的下人强过五品官,她再厌恶,萨罕也逼着她就范。

    不过区区一个寒冬的时间,她便走上了另一条道路,至少不再是男子身边玩赏的猧子猞猁般,而是能在亮一亮胆色后,又退回隐蔽而有些尊荣的位置,也可以观赏玩味,也可以神游天外。

    这,或许就是打消了她求死念头的那种东西。

    因功劳和权力的积蓄而带来的,某个时空里的自由自在。

    她摸了摸头上那根银钗,自语道“寻郎,中原人讲,眷属情连,常有盟誓共度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头等三年。可是你去得太早了,而我,我已断了去黄泉路上找你的念头。你莫怨我,也莫再等了。”

    这场酒直喝到子时将尽,诸将才纷纷告辞散去。白崇文看来是和论力徐喝高兴了,一边往帐外走,一边听着论力徐大着舌头说些吐蕃的奇艳风物,哈哈大笑。

    帐内终于静下来后,皇甫珩回过身来,见阿眉还坐在那里。她身边由萧妃赏派、陪来军中的两位中年宫人虽面有倦色,甚至偷偷打哈欠,却亦不敢挪步。

    皇甫珩正不知说什么,阿眉起身踱了过来“神策军再怎么骄横,毕竟与你一样是唐人,是天家给过功名的。我只怕自己的同族,届时才真正让将军你觉得不好应付。”

    皇甫珩未料到她如此直接,乍听来竟是违逆了她的立场、为自己担忧似的,难免心头一热。

    他歉意道“坏了赞普赏赐的瑟瑟珠,殿下可有麻烦那论将军,不会……”

    阿眉撇撇嘴角“我理会不得他。瑟瑟珠要多少有多少,我的银钗未损就好。”

    皇甫珩一怔。他已知道这女子头上的银簪,有怎样的故事。

    “阿眉,以后不必为我涉险。”

    皇甫珩低下头,盯着她湖水般明澈的眼睛,轻轻地说。

    。




第七十七章 坐地起价
    过了正月十五,月亮又渐渐变成一弯银钩的某个夜晚,宋若昭走出屋子,敏锐地感受到早春之意。

    虽然在关中平原,梨、槐、桃等植物花团锦簇的时日尚未到来,空气里并没有那种明显的香甜煦暖的芬芳生机,但夜晚已经不再带有死寂肃杀的味道。风变了相,轻巧地、带着一星湿润地自东边拂来。

    脚下的土地,似乎也柔软了些。或许远方雪山冰川融化后的水流,不仅大张旗鼓地冲进各条大河中,还秘密地渗入千百万条土壤的血管,滋养着冻了整整一个寒冬的泥土。

    这是令人愉悦的体验,仿佛一副僵冷的身躯缓缓沉入温汤中,每一个毛孔都能领受大自然的善意。当这些善意徐徐地送入心胸灵府时,若昭这个初临孕事的年轻女子,似乎也不那么紧张惶惑了。

    若昭十几岁便没了母亲,从圆房到有孕,她并不像寻常人家的女儿,有年长至亲的女性家眷可以隐晦地指点。若非刘主簿老妻发现若昭食欲不振、嗜睡倦怠,温言善语地提示她是否去官家医正处把脉,她甚至都难以知道自己这是遇喜之相。

    那日正值岁末,皇甫珩终于从梁山回了奉天,若昭小心翼翼地和丈夫提起此事。如她所期盼的,丈夫很快就从愣神中反应过来,不顾除夕之日,急切地陪着妻子去寻医正。奉天城的官家郎中,本已回家备膳,又被传了过来。他倒颇识得人情世故,一见是此前与自己在东宫和德宗御前都打过交道、如今已是中丞夫人的若昭,自是周到尽责,诊了几遍脉,便起身向夫妇二人道喜。

    那个夜晚,在陋室守岁的夫妇二人,被大约是有生以来最为复杂的心绪包裹着,时而相对默然,时而又紧紧依偎,一切尽在不言中似的。

    老天在姻缘之事上看来对他们待之以诚,相遇后并未错过缘分,成亲后并未别离太久,便是于子嗣繁衍上,竟也这般顺利。太子的洗儿家宴上,俩人见到肥白可爱的小皇孙李绾时还生了一丝遐想,结果不出两月便得了喜讯。

    若昭观察着丈夫的脸色。毫无疑问,一种出自本能的兴奋,明显地挂在他平时喜怒不行于色的眼角眉梢。他习惯地用下巴轻轻蹭着妻子的额头,低沉地道一句“若昭,你真能耐”。但很快,他又陷入若有所思的沉默,两道剑眉渐渐拧在一处。

    最终,三更时分,他严肃地与妻子谈起送她回潞州宋府之事。

    “我再通过驿路带信去邠州,请韩游環派人将我母亲也送往潞州,照顾你,如何”

    在他想来,妻子不会反对。不久,他就要奉旨去西北第一大关——萧关外接收吐蕃兵,纵然收兵顺利,但接下来才是真正的艰险挑战。若长安未光复,他要带兵打长安,若长安已夺了回来,恐怕天家还要他带着吐蕃兵扫除京畿周遭的叛军势力,甚至如当年回纥兵那般,东行过洛阳、去蔡州打李希烈,都是可期之诏。

    这征战的日子到了夏天还不知能否结束,而那时妻子已临盆,若不是在潞州有至亲照顾,他如何能放心。

    可惜他错了,若昭拒绝了丈夫的规划。

    “彦明,瞧着来年的光景,你必时时向天家奏报军情,我随着太子与太子妃,也好及早知道你的消息。否则,我寝食难安。”

    皇甫珩是讷于言谈之人,并且在妻子面前,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难以享有言辞上的优势。因此,他没有能即刻与妻子争论他们谁的要求更为合理。

    此事有了短暂的搁置,即使皇甫珩元夕之夜又回过奉天,但很快被阿眉请走,若昭亦未得再与他商议。

    这样到了二月间,若昭身体不适的感觉加剧了。太子妃遣宫人来探望过她,也曾婉转地提过,是否由自己去向圣上陈情,送若昭回潞州娘家安置。

    但若昭仍然坚持自己的主意,她这种固执,甚至因自己身体上的不适,和皇甫珩的耽醉军务,而变得更为不可撼动。当然,也许还有更深的原因,或者是一种隐隐的担忧,令她作为女子所拥有的强烈直觉,开始引领她的心神,害怕自己一旦妥协,丈夫便会迎来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变化。

    宋若昭于是一次次地在夜色四合中伫立于院中,吸着鼻子感受空气里寒意渐退、春暖初起。仿佛这种来自自然的慰抚,既可以消弭一些挥之不去的眩晕与呕吐的恶感,又能使她享受片刻的不再胡思乱想的宁静。

    然而今夜,皇甫珩忽然回来了。

    他推开柴扉、见到自己有孕在身的妻子,竟默默立在院中时,着实吓了一跳。

    宋若昭也是愕然,旋即在表现喜悦还是委屈之间犹豫了一番,终还是做不出那般模样,反倒有些生疏地问道“可是明日要奏对”

    皇甫珩上前执起妻子的手。那般冰凉,令他眉头一皱,心中未免生出一丝愠怒。

    “怎地不当心自己的身子”

    他扶着若昭进到屋中,坐在榻上,兀自深深叹了口气,向妻子问道“圣上如今已无以将妻为质的心思,你还是不愿回潞州”

    若昭低着头,摸着自己的肚子,良久不语。

    皇甫珩道“你与我讨价还价,殊不知吐蕃人,也与我大唐坐地起价。”

    若昭闻言,抬起头,诧异道“吐蕃赞普毁约了”

    “我倒觉得是我们大唐理亏些,一口答应使者,由平叛大元帅在两国国书上盖音。结果那吐蕃大相尚结赞盖好印的国书送去李怀光处,回来的印鉴却是副元帅李晟的,吐蕃如何能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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