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若昭道“那,若多许些钱帛呢”
皇甫珩闷哼一声“你能想到的,圣上和陆学士,早已想到了,但今日赞普有令给论力徐,应是提了更苛言的条件。”
若昭心中一动,暗道,怎地论力徐身为使者与吐蕃的消息往来,你这般清楚,定是阿眉常在奉天与梁山间往来,说与你知。
她即刻烦躁起来,不免一股咸腥之感上涌,又低头干呕起来。
皇甫珩忙揽住她的肩头,轻轻拍着她的背脊。这一拍,越发心疼道“如何瘦成这般,是一点东西也进不得么”
若昭待缓过劲来,直言道“我不回潞州。”
“好,不去,也莫说国事军务了,我扶你歇息。”皇甫珩无法,只得哄道。
翌日,行宫议事堂上,太子、浑瑊、韦皋、皇甫珩、陆贽,德宗将该叫的人都叫齐整了。
奉天解围后,时局倒越来越复杂。朱泚在长安紧闭十二道城门,困兽犹斗。李怀光恃功而骄,李晟看起来委曲求全地与之合兵,但俩人磨磨唧唧两个月了,毫无发兵长安的迹象。
如此看来,圣上岁末决心向吐蕃借兵,还真未必是一招昏棋。
同时,在群臣眼里,这乱哄哄的煎熬中,德宗的精神头儿反而有所好转。
仿佛一种终于承认自己具有虚弱甚至致命之处的彻悟,继而,那份不甘服输的谋划,好像也变得更为积极,又自以为更为理智似的。
此刻,众人的目光急中在吐蕃使者论力徐身上。
“无上尊贵的陛下,太子殿下,各位上官贵人,自来到奉天,小使竭力为唐蕃第二次同心除敌而奔忙。奈何事有变化,赞普与大相的意思,小使也不得不如实转达。”
论力徐面有仓皇颓丧之色,出言倒仍清晰有礼。
德宗平静道“事已至此,在场的都是朕的左臂右膀,军情紧急,朕从来不予隐瞒,否则,谁给朕出主意。论将军直说无妨。”
论力徐不再斟酌,口气中的谦卑之意褪去,正色道“赞普说,本该由元帅李怀光盖印的国书,换成了副元帅李晟之印,想来唐廷也有苦衷。但君不可戏言,国不可无信,既如此,大唐若仍要借我吐蕃将士一用,国界可以不动,钱帛可以不要,只是,须将安西、北庭许以我国。”
“什么!”众臣中,韦皋忍不住怒喝道。
这种脱口而出表达愤怒的作派,素来是韦皋所忌讳的。今日他在堂外遇到皇甫珩时,对方那暌违月余、但丝毫没有改变的冰冷蔑视的眼神,刺激了他。
韦皋暗想皇甫珩,你有何资格如此看我我韦城武好歹以陇州兵报效朝廷,你呢,手中无兵,便巴结上那杂胡小公主,去打那些狼子野心的吐蕃人的主意,为自己谋得军功。你斥我构陷崔宁是宵小之辈,你又何尝是什么磊落之人
及至看到皇甫珩与论力徐甚为熟稔地打招呼,再到论力徐在御前说出吐蕃人如此无耻的条件,韦皋蓄积的怒火终于喷薄而出。
论力徐一骇,赶紧转向韦皋躬身致礼,却并未出言。如今这情形,骑虎难下的是唐人,他吐蕃人急个什么。何况,他心知肚明,这堂上,自是有人替自己出头。
果然,甲叶轻响,站在对面的皇甫珩转向韦皋,冷冷道“韦节度好大脾气,不知是否另有援军之计。某算来,陇州军力能由节下统帅者,不过千余,其他都在凤翔叛贼李楚琳手中。那么,若朔方军不堪用,韦节度去哪里讨兵收复长安陛下何时能回銮西京”
韦皋怒意更盛,正要回击,皇甫珩继续揶揄道“哦,某忽然想起,韦节度的岳父镇守西川,麾下兵多粮广,难怪节度这也瞧不上,那也瞧不上。某对节度颇为艳羡,奈何泰山大人只是潞州僚佐文士,无可倚傍。”
“皇甫中丞,不可言行失度!”立于上首的浑瑊终于呵斥道。他是老臣,又是此次奉天保卫战的功臣,并且得了太子抛过来的眼色,见顷刻间两位少壮武将剑拔弩张起来,自然要出来制止。
御座之上的德宗,内心倒觉得颇为有趣。韦皋这样的人物,自然不是省油的灯,但看不出来,皇甫珩这当初傻乎乎着了自己人算计的泾州军汉,在御前历练了这几个月,竟也像那些心思多窍的文臣般厉害起来。
“嗬,嗬嗬,浑公,你看看,这俩人,在奉天打的第一仗,配合得那般漂亮,如今怎地如此不谐。”德宗虽这般说,龙颜仍是和蔼温静,与此前崔宁还活着、卢杞尚未被贬时不堪他二人御前斗气的烦躁,全然不同。
韦皋还要进言,德宗冲他做了个安抚的手势,缓缓道“依朕看,韦节度与皇甫中丞,都是我大唐数一数二的忠义能臣,奈何局势所逼,都想着尽快攻破长安城门,又各自无法可想,难免急躁了些。你二人,莫再吵了。”
论力徐在殿下听得此言,心中已有了七成把握,将立大功的憧憬登时充盈了胸膛。他克制着自己这种情绪,切莫形于色,而是拿捏了谨慎而诚恳的口气,向德宗道“小使似不便继续参议,请陛下恩允小使告退。”
德宗颔首“论将军是使者。两国交恶尚且不伤来使,何况眼下唐蕃两国正是盟约之际。将军居间通传,也甚是辛劳,便回客邸歇息罢。”
论力徐走后,德宗的面色到底还是阴沉了几分。他的目光无瑕顾及浑瑊等武将,他甚至都没有看太子李诵一眼,而是有些没好气地盯着陆贽
“敬舆,吐蕃,与我大唐是同一年立国,如今也已百数十年。彼等吞并周遭大小邦国无数,你真以为,几个铜钱、几匹绢帛,就能哄过去的”
陆贽惶恐低头,不敢言语。
德宗又道“国书一事,朕不怪普王,反倒知他深意,这是告诉朕,李怀光那厮,终不可靠。但如此一来,吐蕃也知我大唐内患,不独河东藩镇与长安贼泚,朔方军亦是独大难驯哪。”
天子对于李怀光的恨意,如今在皇甫珩听来,也不那么刺耳了。种种迹象表明,这朔方军的首脑,的确不像崔宁当初说的,是社稷可依的最好选择。
同时,皇甫珩,这个安西旧将的子弟,这个曾经在泾原也打了数年吐蕃人的边将,此刻,从内心深处觉得,安西北庭,未必就是大唐不可失去之地。
。
第七十八章 萧关在望
皇甫珩觑了一眼陆贽。
他心中清楚,与韦皋不同,陆贽是文士,更是天子的谋士。具体到一场战役怎么打,陆贽不如韦皋有发言权,但若论关乎社稷前途,尤其是关乎天家命运的策略,这些人里,陆贽的份量毋庸置疑。
眼下陆贽也哑了火,正是自己的机会。
他上前一步,向德宗进奏道“陛下容禀,臣是武将出身,少年时读《孙子兵法》,记得一句夫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臣以为,为今之计,他者勿论,先收复长安,定天下人心,方是良策。”
“皇甫中丞,李怀光还在魏博不死不活的时候,你和崔宁去说服他勤王,怎么,到了今天,你对这位朕刚刚封下的平叛大元帅,也不怎么相信了”
德宗目光复杂地盯着皇甫珩。
“陛下,臣不知李元帅作何想法,臣只知,武将出征,军功为凭。若李元帅真的不忿陛下向吐蕃借兵,就该在正月里即兴兵打长安。朔方军有五万人,又有李晟副帅把守东渭桥粮仓接应,一举剿灭区区八千人、龟缩于禁苑内的贼泚叛军,岂是难事但李帅到如今,仍是静待于咸阳。请陛下斟酌,为江山社稷考虑,是长安重要,还是安西北庭重要。”
皇甫珩没有想到,自己今日有如神助,滔滔不绝竟是一个格楞都不打,和以往最怵高谈阔论的性子很不一样。他一气说完、感到座上德宗似在边听边点头时,甚至还有余力去思忖,若当初崔宁受构陷之日,他能早些到得御前,并且也能如此侃侃而谈,崔宁之事的结局是不是会不一样。
一旁的韦皋也颇为吃惊。虽然因为若昭,他私下已约略感到,皇甫珩并不像他最初表现得那么耿直讷言,但此刻也不由讶异于这个边镇武将,仿佛无师自通般,懂得如何揣摩圣意,如何用区区几句话使天子不再对某个选择有所犹豫。
或许是他太想重新获得统帅一支军队的权力了。但此人,着实有些不可捉摸的善变之处,只愿若昭今后,不会受苦。
韦皋暗忖及此,已渐渐平静下来,决心今日不再多一句嘴。事到如今,天子会对于吐蕃人的漫天要价持何种态度,其实皇甫珩刚才说得再明白不过。
而太子李诵,更是不会表示疑义。吐蕃人,本来就是阿眉通过太子夫妇引荐到德宗跟前的。虽然根据后来事态的发展,太子猜测,那个狡黠多诈的胡女阿眉,或许曾在天子那里事先为皇甫珩带吐蕃兵作过铺垫,以至于令太子在挣得军功一事上再无指望,但他终究不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又反对起借兵计划来。
他有一个如此多疑的父亲,又有一个不可小觑的堂兄弟普王,他在壮年之后能一直保有东宫的位置,太难了。
在李诵看来,数千里之遥的安西北庭,那些他从未涉足过的土地,姓胡还是姓汉,确实,也不是他眼下真正挂怀的。
皇甫珩说完方才那番话后,德宗的沉默,以及其他所有人的沉默,带来一种尘埃落定的意味。
良久,德宗终于开口道“朕的罪己诏,是对诸藩与天下黎民说的。看来,朕还得去宗庙内先皇先帝前,自陈罪孽。贞观十四年,太宗皇帝在交河城设安西都护府,武氏长安二年,大唐又于庭州置北庭都护府。朕记得,自咸亨元年至长寿元年,整整二十年,吐蕃人与我大唐反复争夺安西四镇。但即便是后来的安史之乱中,边军调往中原,安西北庭仍未陷落。现下,安西都护郭昕是汾阳王郭子仪的侄儿,这些年尽忠职守、苦苦支撑,果然是将门虎子。可惜,朕要对不起他了。”
德宗说到此,站了起来,带着一丝疲惫道“陆学士留下起诏,太子与其他几位卿家,退下罢。”
皇甫珩心中一阵悸动。如果说德宗的忆旧之言,稍稍带起他这个安西军子弟的疚意与沉重,那么这份不安心绪也只是一闪而过。他侧头望向浑瑊,那白发老将军亦是出身回纥外九姓的铁勒部。既然浑公可以在奉天城立下勤王救驾的不世之功,他皇甫珩为何不能领吐蕃兵挥师东进,收复长安
所谓胡汉之别,华夷之辨,在武将眼中,本就没有那么泾渭分明。就像,就像若昭,和阿眉,她们其实,又有什么贵贱之分
皇甫珩想到自己的妻子,不由在步出议事堂后,盯着那头也不回径自上马离去的韦皋的背影,生发出一丝怪异的疑虑。
若昭,为何要留在奉天城
……
兴元元年的春天,碎叶河水尚未完全解冻,伊州的杏花也才刚刚吐蕊,一封由大唐天子授意、内廷翰林大学士陆贽起草的《慰问四镇北庭将士敕书》,经过丝绸之路各个驿站的快马传讯,终于达到安西四镇与北庭
“自禄山首乱,中夏不安,蕃戎乘衅,侵败封略,道路梗绝,往来不通,哀我士庶,忽如异域,控告无所,归还莫从。……
卿等咸蕴忠诚誓死不屈,或早从征镇,白首军中;或生在戎行,长身塞外。克奉正朔,坚保封疆,援绝势孤,以寡敌众,昼夜劳苦,不得休息,岁时捍御,不解甲胄。……”
“近以贼臣朱泚背恩,惊犯宫阙,赞普又遣师旅,助讨奸凶,两国交欢,事同一体。……”
“已共西蕃定议,兼立誓约。应在彼将士官吏僧道耆寿百姓等,并放归汉界,仍累路置顿,供拟发遣,待卿等进发,然后以土地隶属西蕃。……”
这封敕书就像一声惊雷,在西域炸响。
安西大都护、四镇节度使、武威郡王、郭子仪的侄儿,郭昕,最初以为这是封矫诏,是吐蕃人使出的拙劣伎俩。直至看到敕书最后写明,朝廷将在吐蕃出兵后,派遣太常少卿沈房和中使韩朝彩前来安西宣谕,办理大唐与吐蕃的土地交割事宜,郭大都护才相信,自己苦守十五年、用多少边疆儿郎的血肉才换来不失的安西四镇,真的在一夕之间,已经被圣上送给了长久以来的死敌——吐蕃。
同时归了吐蕃的,还有北庭。北庭大都护李元忠的幕府中,也是一片哀哭声。
莫说这安西北庭两位节度使,便是原本汉界以内的西北边镇,比如邠宁节度使韩游環,听说此事,亦难免惊诧万分。
作为奉天之难中第二个赶来勤王的藩镇将领,韩游環在丢了梁山、退回邠宁后,数度遣幕府僚佐作为使者,前往奉天,向德宗请求戴罪立功、再次护卫戍奉天周遭,德宗都不置可否。
总算到了新年的早春二月,天家给韩游環派了个活计新晋御史中丞皇甫珩,会带着一千神策军,并吐蕃公主与使者,经由邠宁镇前往萧关交接吐蕃派出的三万大军,助唐廷平叛。请韩节度在邠州予以接洽、为其补充粮饷。
泾水之滨,前来劳军的韩游環见皇甫珩虽看上去仍和当初来邠州求援时一般沉稳惜言,但眉宇间,分明掺了几分老于军旅之将才有的杀伐悍气,不由感慨,这泾原小子真是交了狗屎运,曲曲折折地竟成了圣上信任的左膀右臂,又这般年轻,瞧着前途不可限量。
不过一开口,韩游環还是问起安西北庭被割让给吐蕃之事。
皇甫珩与韩游環也算是共过血战的同袍之谊,此次相见先行了个大礼,但在割地借兵的问题上,他不愿多说什么,只道那敕书里已写得分明。
韩游環打听此事,并非心痛安西北庭终还是落到吐蕃人手里,而是起了另一阵疑云——既然李怀光有五万人马堵着长安城中的朱泚,既然河东叛乱的四镇节度使也已经在天子下了罪己诏后重新归顺朝廷,圣上何必还要以如此重大的代价问吐蕃借兵
除非,圣上对朔方军并不信任。
邠师本就是从原朔方军拆分而来,邠宁如今还受李怀光节制,韩游環说到底是个留后之职。李怀光在东边若有什么异动,韩游環恰恰是第一个关心此事之人。更何况,他儿子韩钦绪,还在李怀光帐下做牙将呐。
皇甫珩约略知晓韩游環为何打探时局,沉吟片刻,还是向韩游環补充道“韩兄亦是圣上信任之臣,今岁行事更要小心些,莫因旧时朔方军中的牵连干系,误了大好前程。”
韩游環听皇甫珩嘴巴紧得跟封冻住的泾河一般,倒也不再追问,只换了关切的语气道“此地离邠州不过一个时辰的马程,眼下你母亲就住在邠州城内,不如今夜随为兄进城看看老人家”
这恰恰是方才皇甫珩心一软、隐晦提醒韩游環的原因,毕竟当初泾师长安兵变后,自己的母亲得冯河清相助逃出泾州、一直客居邠州避难。
皇甫珩当然恨不得现下就见到自己的母亲,告诉她,她不久就要做祖母了。他相信,这是天下任何一位慈母听到后都会眉开眼笑的喜讯。
他还想与母亲说说若昭,以及自己那泰山大人亦是儒雅之士,如此人家教自己遇上,方不负母亲身为长安闺秀对于子辈婚姻的期许。
但皇甫珩还是婉拒了韩游環的好意。
自上元之夜的射艺较量后,白崇文变得客气了些,他带来的神策军将士们,自然也服从了许多。饶是如此,身负要任的皇甫珩,仍是不敢有片刻松懈。
为着收军顺遂,阿眉也作为吐蕃使团的重量级人物,随着论力徐始终跟在皇甫珩军中。一边是尚在磨合中的神策军,一边是地位独特的吐蕃贵胄,皇甫珩实在不想萧关在望的时候,突然出个差池。
况且,与母亲匆匆见一面便又要生离,岂非更令人哀伤。不如待战事息停,若昭也顺利生产,自己携着娇妻幼子,身披军功来接母亲,合家团圆,才是乐事。
念及此,皇甫珩冲韩游環拱手道“小弟多谢韩兄有心。诏令在身,实在无心他顾。劳烦韩兄带个口信给家母,小弟的妻子宋氏已有身孕,也教她老人家欢喜一番。”
韩游環闻言,朗声笑道“皇甫中丞果然好福气,眼下可算得双喜临门。愚兄必亲自登门,为你将这好消息带给老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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