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她觉得自己好像处在一个缠丝紧绕的茧中,克服了强大的阻力,终于转过身来,在迷蒙中寻到狱丞手中拿着的一页公文。
另有大理寺的小吏,也沉默着递上印盒。若昭指尖蘸了红泥,在刘狱丞指点的地方摁下。
她垂着眼睛,半张着嘴巴,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要吩咐什么。
这个时候,珩母王氏也由婢女们扶了过来。
她方才听报,大理寺的人竟然将明宪的棺材抬了进来,脑中也是“嗡”地一声。
一来她确实未料到,明宪这么快就殁在狱中,如此想来,此番巫蛊之祸当真情势汹汹。二来,王府孺人死了,她就算是个待决的犯妇,也应该往王府送,今日倒送到姐姐的婆家来,这算个什么晦气事儿!
但王氏到了家院后门,一瞧眼前的情形,胸中那团恼火竟散碎了一半似的。
儿媳若昭扶着棺木,不哭不闹,却是偶人般木讷地模样,教她猛然感到,心底那个原本早就愈合的地方,被重重踩了一脚。
她想起二十几年前,泾州城外,带着沙场风尘败归的姚令言,垂着头,不敢看她。军中驮马的车上,放着被革袋装了的她丈夫的遗体。才只三四岁的皇甫珩牵着她的裙角,懵懂地盯着已经阵亡的父亲。
马革裹尸还,听着悲壮,留给活着的人怎样锥心剧痛呐。
而眼前新棺中的人,死得蹊跷,死得莫名。缘自配合阴谋的死,也许毫无意义,这才是更令活着的人愤怒到彷徨滞语的原因。
就算珩母没有这样的认识,就算珩母是个虚荣势利的婆母,但幸存的一点点共情能力,好歹让她与生俱来的某些善意,在可怜的儿媳面前,及时复苏了些。
这种复苏迹象,又很快引导她记起明宪与自己相处时,那温柔而明媚的干净模样。她也着实喟叹,好端端一个心怀妒忌诅咒嫡室,她也不太信宋家的女儿会这么手段毒辣。
“有劳上官,赵翁,你怎地傻了请上官和各位郎君,进院子用些茶点!”珩母开口指挥道。
刘狱丞一听,便明白,这皇甫家另一位能作主的郡夫人,也算是接下这具棺材了。
他仍是绷着脸作个揖,冷声冷气道“公务在身,吾等回寺复命了。”
珩母本来还想再问问这看起来像是读书人出身的狱丞,套问几句此事可会影响到皇甫家,可话到嘴边,生生咽了下去。
她送那一行人到后院门边,见他们上马上车,消失在长兴坊的十字街尽头,才回身进来。
她走到若昭跟前,温言安慰之语,却也觉得说来别扭,只端着长辈的架子,与儿媳道“你何时经历过这个,自然什么也不懂。想来,你妹子总是要回潞州的,这几日,棺木便先停在她原来住过的房中,让赵翁现下就去邻坊请凶肆来操办。”
若昭抬起双眼,望着婆母,道“谢谢母亲。”
……
长兴坊十字街边,胡人小郎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
他没好气地对塔娜道“你不是说主家急着要这些,怎地不去扣门”
正言语间,帽檐低低的塔娜,见到双眼通红的赵翁从正门出来。
她忙从车上跳下来,上前拦住赵翁“敢问丈人可是皇甫家的管事”
赵翁一愣,边点头边打量这个面目陌生的胡人女子。
塔娜在见到宋若昭前,实也不敢相信其他人,但此时亦无他法,只好豁出去赌一把,压低了声音道“宋孺人之事,我知情,有要事与夫人说。我怕府上周围有暗哨看着,故而扮了送货的商胡过来,那小胡儿亦不知情,请丈人给他半贯钱,我将酒器盘盏送入府中即可。”
赵翁纵然陷于悲痛中,神智并未失掉清明。他不过略略一忖,便收了狐疑之色,招呼不远处车上的小胡儿道“将东西卸在拒马枪那边,随我去领钱。”
桃叶引着塔娜见到宋若昭时,塔娜只是觉得,皇甫珩这位嫡妻,倒与她想象的模样,很接近。
但她没有时间深入地品评,她也没有兴趣。她须搭着商胡的车子,再安然地回到崇化坊。
她是个言简意赅的报信者,以最经济的语言,将此前高振所推测的点滴,以及目下那幸存少年的情形,和盘托出。
她看到宋若昭盯着自己的眼睛中,渐渐出现一抹专注的神采,以及随之而来的额外震惊。
“普王的手下,常去崇化坊,那叫玄武的孩子不可被他们发现。请夫人想个法子,将他安置起来。”
若昭点头,但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再理了一遍,蓦地歉意上涌。
如果不是自己求高振打探,高振也不会生死未卜。她一时不知与塔娜再说什么,塔娜却已急切地要走。
“我在崇化坊看着那少年,等夫人安排。”
塔娜干脆地说。
她踏出皇甫宅门,跳上商胡小郎的骡车,在摇晃着看着那布满车辙的道路时,才意识到,皇甫夫人其实还并不知道自己是她夫君的别宅妇。
而她自己,似乎也早就忘了这个身份,更确切地说,是自以为摆脱了这个身份。
她为自己定义的身份,已是高家妇。
第二百四十九章 不如废嫡(上)
大明宫。
德宗皇帝,在这次风波中,于短短数日内,已经将该见的人,都见了。
张延赏突然密奏、拉开此事的序幕时,德宗在面上,表现出帝君恰到好处的震怒与彻查的态度外,心中同时竟有一丝惊喜。
大历年间那个自己的得力盟友,如今冷宫中尚有余气的祸患,老延光,终于可以除之而后快
他李适,从在少阳院做太子,到入主含元殿做天子,几十年来受够了里里外外的政治交易
虎狼般的大唐长公主也好,虎狼般的藩镇诸位节帅也好,他有多么不得不依靠他们、利用他们,就有多么恨他们、怨他们
若没有延光在代宗皇帝跟前的煽风点火和最后助力的坚持,已经拥有了北衙禁军势力的郑王李邈,的确会是当时已是太子的李适的劲敌。
但延光此后消停过吗前前后后从他李适这里,讨去了多少利益。或者,就算她温良恭俭让、进尼姑庵去青灯古佛地过一生,随着李谊的长大,德宗皇帝也不敢再留着延光这个当年自己的盟友、血腥宫变的知情者。
不过,德宗皇帝毕竟吸取了此前削藩中的丁点教训,对于除掉延光,不敢操之过急。
收复长安后,这老皇姑私蓄朝官事发,德宗皇帝没有立刻赐死她,想留她一阵子,看看她在宫里宫外究竟势力几何,是个很大原因。
同时,侄儿李谊为了谋个以德报怨的好名声,为延光求情,也叫天子的处置,更少费些周折。
只是,此番巫蛊事发,德宗没有想到,李谊的孺人,那个来自泽璐藩镇宋家的柔美斯文的小娘子,竟也牵扯其间。
那日李谊请求面圣,进得宫来,德宗瞧他,平素进出内庭时的俊逸神采当然无存,一张面庞灰蒙蒙的,倒好像中了蛊毒的是他似的。
德宗想起当初中秋夜宴时,自己这侄儿看向那小宋氏的情愫渐起的眼神,喟叹道:“朕当初,还不如允你收了她姐姐,也不至有此孽缘。”
李谊嗫嚅:“臣实在真心喜欢宋氏,但吴氏是正妃,总不好太过冷慢。不曾想,宋孺人竟因妒生恨。巫蛊压胜,历代律法视为不道重罪,王府人多嘴杂,臣怎敢替她遮盖”
“你还想为她遮盖”
德宗提高了嗓门,震得李谊一抖。
“小宋氏,诅咒的是吴仲孺的女儿,是郭家的外孙女。小户人家宠妾灭妻也就罢了,你,你是朕最看重的子侄辈,难道也不明白,越是这种时候,汾阳王府越是盯着你的举动”
李谊忙矮下身子道:“陛下训斥的是,臣府中的家奴,亦是劝臣不可糊涂”
德宗“哼”了一声道:“你身边的家奴,倒很有几个长着脑子的。”
瞧着李谊仍是失魂落魄的模样,德宗又觉得自己口气严厉了些,心软下来,缓缓道:“你放心,宋氏虽是你的孺人,此事朕却不会迁怒于你。张延赏与朕说,自他进京为仆射,你常与他品赏古籍金石,因而此事,也央他先来密奏于朕,为你说情。朕既已允了此案由左仆射张延赏与大理寺合办,你若有什么在朕跟前难以启口的事,便去与张仆射通融通融吧。”
李谊忙跪下叩头,抬起面孔时,眼眶已红:“臣谢陛下对宋氏开恩。”
德宗忖了忖,又补充道:“她便是被长流边鄙之地了,你也莫和皇甫家结怨。她姊夫眼下是身陷虏营,但到底在武将里有些硬本事,草莽军汉们认这个。朕,还是想着,向吐蕃人讨他回来。朕却又听说他是个惧内的,那宋大娘子不安于室,他也不曾休了去,只怕此番大理寺裁断下来,宋若昭生了怨恨。你此前与皇甫珩颇有几分交情,可莫前功尽弃,反教他去与那些虚生边事、邀功震主的藩镇节帅们为伍。”
李谊遵喏连连,德宗觑睨着他,也不知李谊听进去几分。
德宗眉头微蹙,心道,国事军事上倒有几分朕的杀伐果决的气概,这一到情事上,左右舍不得放不下的心思,怎地和我那王弟恁般相像。
然而,才过了两日,张延赏与大理寺卿,就报与德宗,宋明宪在大理寺狱悬梁而亡,死前留了自陈罪状之书,只道郑注乃太子妃萧氏引荐,自己亦深悔为延光传递蛊物,但家姐宋若昭虽识得郑注,与此事绝无干系。
德宗本已进入松弛摘取胜利果实状态的心,乍地又缩紧了些。
平心而论,一开始,他的目标只是延光。以铁板钉钉的事实与引之有据的律法,置其死罪,而不被当世朝臣、后世史家诟病,已足够教他称心满意。
但萧氏受到指认,却令德宗不再往深处想。
说来,的确奇怪,母亲被幽禁九仙门内冷宫后,据韦贤妃偶尔谈起,这萧氏竟从未来向韦贤妃这六宫之主讨个恩赏,去见见自己的母亲。
所以,明里不见,暗里见不仅暗里见,还暗里勾连
到了这种时候,天子的记性,一下子变得出奇的好,想象力,更是有如一行白鹭上青天。
延光先后嫁了裴、萧两任驸马,太子妃萧氏因而不仅有几位姓萧的胞弟,还有同母异父的兄长裴液。
而太常少卿裴液,恰恰也是代宗之女晋阳公主的驸马。
代总皇帝共有二十一位皇子,二十位公主,晋阳公主比代宗长子、当今天子李适小十余岁,却也正是少壮年纪。德宗忽地就记了起来,太子妃萧氏与这位年纪相仿的嫂子,关系甚为谐宜。
如此说来,萧氏娘家的势力,何止延光一人。
一时之间,德宗无法遏制自己的重重疑怒,太子妃萧氏,难道才是扮猪吃虎之人
延光养蛊虫,又收集瘵者尸灰,她要危害的,除了与她反目成仇的天子,还能有谁延光母女这般巴望着太子迅速登基,就算太子李诵愚钝不知,那他继承大统后,说不定也终究会如中宗李显那样,寥寥数年便会死于自己的皇后之手
与其这样,还不如现在就另立太子
李泌穿过丹凤门、经过含元殿的时候,对于将要到来的君臣对话,第一次感受到轮回复转的讽刺。
太子李亨,太子李俶,太子李诵一代又一代,天子家永远被储位之争的险恶唳啸所困扰。
家奴连夜奔驰陕州,将若昭的求救报与主公,李泌没有半分耽误,即刻启程往潼关内赶来,不过用了三日,便回到长安城。
但迎接他的,已是张延赏全面接手巫蛊案、王府孺人自缢于大理寺狱的局面。
李泌不敢在第一时间去找已是中书舍人的陆贽,更不敢去叩长兴坊皇甫宅的门。
历代发生于禁宫内的巫蛊事件,都会引起君王近乎癫狂的恶感,当今圣主又是这般多疑的性子,李泌实在怕一招不慎,会为自己在长安寥寥几位可以信任的年轻盟友,带去灭顶之灾。
万幸,韦皋镇蜀之前,为李泌在左金吾卫中留了一个机灵的校尉作禁廷事务的眼线。这校尉得了韦皋的结交照应,本就颇感其知遇之恩,又倾慕李泌的老臣风骨,自然尽心着力。李泌的家奴寻去打问,那校尉将太子李诵中了邪、于东少阳院休养之事,一股脑倒出。
李泌细细思量,未免感到彻骨的心酸。当年他以布衣之身倾力侍奉的主人李亨,做太子时遭遇李林甫构陷皇甫惟明与太子妻弟韦坚谋反,尚且只需与太子妃韦氏离婚即可自保。
而到了今日,太子李诵要自保,竟须选择更为离谱、自堕颜面的法子。
李泌一夜辗转,翌日正要以奏报黄河三门栈道修建进展为名,进宫面圣时,霍仙鸣却亲自来宣他。
霍仙鸣意味深长道,李公,今日张仆射请开延英殿,圣主竟未许,原来圣主是有事要与李公单独商量。
宫中内侍省,就是个狐狸窝,而在潜邸时就侍奉当今天子李适的霍仙鸣,自是狐狸中老得成精的那只。奉天之难后,宦官们再是得了天子的信任,甚至被委以神策军兵马使之职,霍仙鸣却仍是恭顺谨慎,替天子传话便传话,哪里敢多发挥半个字。
李泌揣摩霍仙鸣的话中意思,那一定是圣主要他说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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