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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高振面色微变,警惕地看着她“哪位夫人”

    桃叶机灵,压低了声音道“是少夫人,夫人知道高先生从前在泾州时最得皇甫大夫信赖。先生若体恤夫人诚意,可往前到群贤坊和怀德坊之间,大梨树后的小寺,吾家的马车在寺墙边等先生。”

    桃叶说罢,深深鞠了个躬,飞快地转身跑去马车处,钻进了车厢。

    车夫一抖鞭子,马车又动了起来,摇摇晃晃的车厢渐渐消失在前方十字街的深处。

    高振驻足在原地,踟蹰了片刻,终究也发足往怀德坊方向行去。

    时令过了三月三的上巳节,城中正是韶光处处、浓淡皆宜的景象。怀德坊小寺院前的大梨树,亭亭冠盖,叶如绿漪花胜雪。

    午时带了煦暖之意的春风拂过,片片如白蝶般的梨花瓣,自树冠间盈盈飞起,乘风而舞,合了又散,次第落在软润的泥地上。

    高振踏过层层落花,来到皇甫家的马车前。

    车夫回身将门打开,宋若昭憔悴惨白的脸露了出来。

    “高先生请上车。”

    高振有些犹豫,似觉分寸不妥,但此处虽僻静,他这般站在车下与一位锦衣官眷交谈,便是偶然经过的市井竖子,也会觉得蹊跷怪异罢。

    他进了车厢,拘谨地坐在门侧。

    若昭的目光越过他,透过马车双门的缝隙,看到车外满地的梨花瓣。

    她轻叹一声“春风且莫定,吹向玉阶飞。我家阿郎去年春天自咸阳回长安休沐小住几日时,看到长安的梨花,与我说起,还是泾州的梨花好看。如今我想来,梨花处处皆相似,但泾州没有重重玉阶,自然比西京自在上百倍。”

    高振毕竟也曾为了进士及第而苦读经年,通诗赋。他知道“春风且莫定,吹向玉阶飞”两句,出自丘为的《左掖梨花》。

    大明宫宣政殿左右两侧,分别为门下省和中书省,“左掖”即指门下省。丘为所赋的这首五绝,实是士大夫的言志之作,盼着君王能看到自己的品格与才干,委以重任。

    若昭意在言外的评价,恰恰戳中了高振这数年来的心结。他当初有几多欲觅封侯的勃勃雄心,如今便有几多恨人恨己的深深迷失。

    “皇甫夫人说得对,泾州风物,好就好在,简单。”高振带了似有若无的讥诮意味。

    若昭突然向前爬了几步,双手平伸,手掌相交,俯身朝高振行了个大礼。

    高振一骇,又不能去扶,惶惶然团着手,不知所措,口已结舌“夫,夫人……”

    若昭抬头,眼中无泪,但凄怆叠杂着求助的目光,更教人又敬又怜。

    若昭缓缓道“高先生,在我眼中,普王寡仁鲜义,为了谋嫡、为了养权,可以诡计频出,不择手段。但今日我竟来求你,绝不是急症汹汹而胡乱投医,乃是因为,你虽看似普王门下,实则,实则……我相信你与他分明不是同道,难为主仆。”

    高振一愣,片刻前的慌乱不敢承礼,变作了狐疑。

    若昭进不得大理寺探监明宪,短暂的急躁痛苦后,强令自己冷静下来,去细细思量,在李泌尚未回京前,自己还有何人可求助。

    她一反常理,往李谊身边人想去,便想到了高振。

    明宪到底才十七八岁年纪,与姐姐和解后,平素回到皇甫府上,总会一改在王府的端静慎言,畅快地和姐姐说上一箩筐私房话,将王府生活从上到下都品评三分。

    她数次提到高振,说此人明明曾为普王鞍前马后地立过不少功劳,又是才过三旬的年纪,怎地如同致仕般,不为李谊所重用。

    若昭有意无意提醒过明宪,身为孺人,莫对亲王的僚从太过关注,免得惹来流言蜚语。

    明宪却笑道“那高文学每次见到我,头都不敢抬,话也似说不顺溜,是个老实的郎君。”

    “每次你常见他”若昭皱眉道。

    “他在竹篁文学馆中出入,我去看殿下的诗集、书帖时,自然总能与他照面。看他总是一副落落寡欢的模样。”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今时今日,高振这个在奉天城就为若昭熟悉的名字,跃入若昭脑中。

    莫不如赌一把,看能否从此人身上打听得一些消息。

    宋若昭郁郁地离开大理寺狱,自车窗向外望着长安街市景象,正暗忖如何去寻高振,不想竟在十字街边看到了他。

    此刻,面对神色复杂的高振,若昭的言辞更为沉稳又恳切“高先生,明宪在长安的亲人,只我这个长姐,我的院子,便是她的娘家。她每次回来,常说起,王府犹如一片乐土。她对她的姻缘,自是一百个满意,但文学馆书籍琳琅,墨香诗韵,也是她情宜之所。她还常说到高先生你,怎会春试不中,明明颇善属文,教她愿与你论诗道赋。”

    高振低着的头倏地扬起,却似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冷冷道“高某愚鲁,竟能得孺人青眼。”

    若昭似浑不介意他的生硬回应,仍是直直地盯着他“高先生,当初姚令言姚节度是怎么死的,已成无头案。但今日,我的妹妹,宋孺人,她分明就是阴谋诡计的牺牲品,你高先生身在王府,一定比我更清楚……”

    “我不清楚!”高振突然打断了若昭的话,压着声音,但语势冲动。

    若昭面上被吓得一抖,心中却又多了三分把握。

    她沉默须臾,见高振稍许平静了些,终是轻轻喟叹一声“今日冒犯高先生了,高先生既然本是置身事外之人,我也必定不再叨扰。”

    她转过头去,目光涣散地望着车窗外,仿佛自言自语,口气哀凉“明宪是被陷害的,她真心托付终身的人,竟这般对她。我当初劝不住她,如今救不得她,我也不知,接下去该怎么办。”

    高振深吸一口气,道声“高某告辞”,转身跳下马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夫人莫怪奴婢说丧气话,这位高先生,他会帮咱们吗”桃叶小心地问道。

    若昭喃喃道“会吧,他看起来心事重重,一点都不像那些做成了坏事、得意洋洋的恶人。不过,我也不晓得。”

    “夫人,我们回府吧,讱儿大半天没见到您,必在哭闹。老夫人该不高兴了。”

    若昭方才强作的精神松懈后,脸上浮起一层疲惫灰暗之色。

    她对桃叶点点头,闭上眼睛靠在车壁上。




第二百四十四章 无情有情(下)
    崇化坊一角,不起眼的简素小宅。经冬生还的藤萝,枝枝蔓蔓地爬在篱笆上。

    莫说宅院柴扉,便是牢笼禁锢,若铺陈上些芳菲茵草,似乎也能表现出三分自由生机。

    近午时分,胡女塔娜吃了些饽托汤,正坐在屋前廊下缝袍子。

    枝头此起彼伏的啁啾鸟鸣,俨然春日颂歌,在塔娜听来却是有些烦。

    鸟儿们如此欢唱个不停,实在干扰了她对于门外动静的警惕聆听。

    她在提防着突然闯入的敌人。

    不仅是普王那个獐头鼠目的家奴王增,她提防的还有默沙龙。

    胡儿神策军年前回到长安后,默沙龙来了好几次。

    姓默的到底算得突厥贵族后裔,比言语粗鄙的王增稍稍收敛些,但话里话外的意思,也是敲打着塔娜,倘若皇甫大夫估摸着竟是要三年五载地被蕃子扣着,他默沙龙自会去向普王讨了塔娜去。

    塔娜已经不愤怒了。她只是觉得这些鹰犬男子,不论良籍贱籍,猥琐不堪的同时,又都十分可怜。

    在他们的人生信条中,凭借特权来强迫别人屈服于他们,这种仍与禽兽无异的逞欲,反倒是他们自我认同的勋章,或者叫作——“本事”。

    他们当然要卖力地颂圣,颂主,那是他们的大树,是他们能凌驾于人的保障。

    塔娜有时也会陷入沉思,为何同样生而为奴,她对得到权势的豢养,由惶恐无措到憎恶作呕,再到鼓起勇气、奋力地准备逃离。而那些明明比她孔武有力的男子,即使不会如王增那样欺压弱者,却也不敢挣脱藩篱。

    他们就如泥潭中探出嘴奄奄一息的鱼儿,眼中满是对潭底深渊中魑魅魍魉的不屑一顾,但又自我辩解无法变鲲为鹏,无法跃出泥淖去翱翔,只能颓丧地等待生命的终点。

    鸟鸣停止的间歇,塔娜突然听到门外的脚步声。她敏捷地将袍子团起,塞入院中水缸边的箧筐内。

    万不可教普王的爪牙们,见到她在缝制男子的衣袍。

    进门的却是高振。

    “高先生,你怎地此时过来!”塔娜有些紧张,紧张他大白天来得如此勤,真是要叫崇化坊的里长看到,发觉古怪,去说与默沙龙或者王增,如何是好。

    高振宽慰道“不怕,那两个狗奴,这几日定是随着普王进出大明宫,怎会有空理会你这里。”

    塔娜一忖,点头道“唔,待他们想起此处,又来纠缠时,你我二人定已出了长安。”

    心爱女子这般信心满满展望未来的模样,若是寻常,定然又要激起高振又怜又喜的情绪了。可是此刻,听闻塔娜此言,高振的神情却反而转得凝重起来。

    塔娜最善察色,小心翼翼道“过所文书,未能做得”

    高振摇摇头,从怀中掏出布包,抽出伪造的过所,给塔娜看。

    “主原敬。奴青客”

    塔娜捧着仔细瞧完,抬头又探寻地望向情郎。

    高振伸手,抚过塔娜的面颊。塔娜蓦地抓住他的手掌,紧紧贴着自己的皮肤,温言道“先生若还是没有想好,塔娜愿意等。”

    高振胸中柔情上涌。他觉得,眼前女子从目光到声音,都具有扫除他心底阴霾的魔力。

    他们萍水相逢后,竟能情意缱绻又彼此信任,高振完全不想编造改变计划的借口。

    “塔娜,我想晚几日离开长安,我,要为皇甫夫人打听些消息。”

    塔娜松开了情郎的双掌,垂下双目,盯着院中地上,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柳絮。

    她当然不是理解力很脆弱的女子。已令她决定托付终身的男子,如此坦然地敞开心扉,她其实可以在安静的相对中,用极短的时间,明白男子那些微妙念头的缘由。

    她甚至,还有些惊喜。

    她的意中人,的确,在迷途返航后,表现出几分君子的义勇。

    “高先生,也知道宋孺人,是被冤枉的”她嗓音低婉,口气却坦然大方,没有那种谨小慎微地、唯恐男子勃然大怒的意思。

    高振缓缓道“普王许久未曾分派我去做什么,我不知他们勾当里的关节,不过既然如今我尚能进出王府,总比皇甫夫人有办法打听些。”

    塔娜“哦”了一声,到底又回到妇人的视角“宋孺人太可怜。我曾听你讲,她对那普王,当真一往情深……”

    高振却打断她的感慨“塔娜,你只需知道,男子并不都是如此,便好。”

    塔娜一怔,继而笑笑,笑意虽不浓,却如春光灿烂。

    高振深深看了她一眼,起身道“将文书收好,自己小心些,我过几日再来,然后,我们便动身。”

    ……

    大明宫西少阳院,太子妃萧氏在短短两日间,发现自己突然已无法见到太子了。

    王叔文出宫的当日,向晚掌灯时分,靠近西少阳院的延英殿,还来了个绯衣内侍,请太子过去,传的口谕倒是清清楚楚的,也无遮掩之意,直说宫中宗亲养蛊厌胜事发,圣主着急请太子过去商议。

    所幸,太子李诵戌时中就从延英殿回来了,并无怛然失色、惊慌万分的模样。

    坐立不安的萧氏迎上去急急相问,李诵不紧不慢道“放心,圣主瞧着比往日更和气,先问了我几个孩儿的情形,身子可康健。后来说起你母亲,若说圣主对少阳院的责备之意,也是有些,似乎怪你我二人,平素对延光不闻不问,以致她怨怒丛生,做下这等危害禁宫的荒唐事。”

    萧氏闻言,双眉蹙得越发紧了,只是见太子李诵面色疲惫,实在不忍再拖着他商议。

    这一晚,他夫妇二人本如平常那样,分别往不同的殿堂入寝,太子李诵却忽然驻足,折回身来,对妻子道“我今夜,去你殿中。”

    萧氏一愣,竟有些不知所措。李诵口气越发和煦,又带了一丝得趣的揶揄般“怎么太子不能去正妃殿中就寝”

    故而,直到翌日,太子去往弘文馆旁的东少阳院时,萧妃都未感到太子有何异样,远不如她忧心忡忡。

    然而,到了这日的哺时,萧妃在膳堂并未等到太子。

    正要遣人去问,太子身边的内侍引着一位当值的太医丞匆匆踏进少阳院,禀道“太子殿下在东少阳院突发怪疾,撕了满架古籍,又砸了花器案几,大叫着有身穿缁衣、青面獠牙的鬼魅追着他。”

    萧妃惊得遽然起身,险些倾于面前的食几上。

    “目下东少阳院还有谁太子这般,可惊动圣主了”萧妃急促地问。

    “王侍读晌午来陪太子下棋,韦学士(韦执谊)今日似乎不在学士院当值,午后过来一道弈棋,他二人此刻正守在少阳院中。圣主已听说此事,太医令也到了。”

    萧妃一颗心砰砰乱跳,努力用平稳的语气道“去备肩舆,现在就抬我去东边。”

    内侍却突然面有难色,上前几步,低声又禀道“王侍读说,太子呼唤牛奉仪去……”

    萧妃僵立在那里。

    巨大的忧惧交并之感,向她袭来。



第二百四十五章 环冷漏长
    暮色中,沿着大明宫的第三道宫墙,两顶肩舆、一队人马,自西向东匆匆而来。

    太子妃萧氏抬起头,看向夜空。

    朔日已过,望日未至,弯月不太光芒四溢,星斗便也得了闪耀的机会。

    萧妃想起少女时代,宫外的乐游原上,自己也仰望过同样的星空。

    与当年那人。

    “你看,这人间芳菲之月,天空亦是多姿多彩。参横迎斗转,轩辕如明眸,银河似归去,双角扼东守。这是师傅教的,春夜星象的口诀。”

    “你们司天台的人,整日仰着脖子观星,不觉乏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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