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孺人,这是龙涎香,这是胭脂,这是……”
王增拔出一个瓷罐的布塞,朝里瞄了瞄,狐疑地看着明宪。
“是什么”明宪板着脸问。
“奴才不知,瞧着也像妇人用的脂粉。”
“不是小螺”明宪咕哝了一句,似乎略略松了口气,又对身边的婢子道:“去接过来。”
明宪知道延光公主无论何时都是个极为讲究、勉力维持大长公主奢华习惯的人,纵然一边下蛊为害,一边也离不开龙涎香和上好的胭脂水粉,这恰恰是她的作派。
但若不是小螺,而是搽粉,为何这瓷罐如此粗陋
她凑近罐口探看,里头果然是满满一罐素白的底妆粉。
王增这时在车门处低声提醒道:“孺人,殿下吩咐小的,若东西无甚古怪,还是陪着您先将它们送进九仙门去,莫教冷宫里头那位,起了疑。吾等尽快回永嘉坊便好。”
明宪点头:“发轫吧,去九仙门。”
春风沉醉中,马蹄哒哒。
兴安门周遭虽可寻到不引人瞩目的交接之处,但这宫门本身,不是冷僻的小门。当年,最得武氏宠爱的太平公主,大婚之日,婚车卤簿便是自兴安门出发,往长安朱雀大街东南的万年县馆去。由于婚礼皆于傍晚昏晦之时举行,自北往南,一路点燃的灼灼火炬,甚至还烧掉了十字街边好几棵大槐树。民间议论此为不吉之兆,万年县令急忙惶恐上奏,道是亲迎之日,有火乃预示着夫妇之间必能长久地情旺如初。
明宪经过兴安门,想着那万年县令的谄媚之语,俨然是太平公主在姻缘之事上的多舛的讽刺,不由微微生出几分唏嘘。
但她很快,便发现有些不对。
兴安门往九仙门,相当于大明宫与西内苑之间的夹墙车道,三四里地的长街,就算不如丹凤门大街那般热闹,平时也常有官车往来,跑腿的黄衣小监或者巡逻的北门禁军,亦不罕见。
怎地今日正是巳时中的白昼光景,这条管道上却只有自己这一辆车。
明宪的心,渐生惴惴,旋即又觉得,自己去冷宫探望延光公主,是韦贤妃也点了头的,今日也不过送些熏香脂粉之物,有何违禁犯律之处。
这般左思右想间,九仙门已在百步之外。
突然,明宪听到车窗外,本是骑马随行的王增高叫一声:“拿人!拿孺人宋氏!”
接着是急促而远去的马蹄声。
明宪大惊,扭头问身边的婢子:“什么王增说什么”
婢子倏地扑到前面,打开车门,问车夫:“何事”
车夫已经勒住了缰绳,回头也是一脸疑惧:“王增突然往九仙门跑去。”
他再转过头去时,与明宪的婢子一同看到了令人吃惊的场景。
城门突然大开,二十余骑北衙禁军飞驰而出,直往明宪的马车奔来。
禁军卫士将马车团团围住后,前方只见王增策马折返,身后数匹高头大马上,凛然端坐的,恍惚是几位服紫服绯的大员。
明宪提起裙摆,也来到车门处,定睛辨认趋近的马匹上,那几位朝臣。
待看清当中一位戴黑纱金蝉冠的老者时,明宪惊讶更甚。
左仆射张延赏!
张延赏的夫人苗氏,曾在普王迎娶正妃后,以外命妇身份来王府送过贺礼。元日前后,明宪亦陪吴氏前往张府有过女眷之间的会席应酬,与张延赏打过照面。
张延赏端坐于马上,冷冷道:“车中可是普王殿下府中孺人宋氏”
明宪心中疑惧慌乱,勉作镇静地俯身微微致意:“妾身宋氏,仆射相问何事”
张延赏提高了嗓门:“普王殿下府中家奴王增,举告孺人宋氏,伙同延光公主,信妖医之妄言,求蛊毒厌胜之非福,此为十恶之‘无道’,不予议亲,即刻羁押于大理寺狱,以待圣裁。”
明宪到底是未到双十年岁的女子,乍听如此来势汹汹的指控,骇然如遭雷霆骤击。
她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怒叱王增这个向来为丈夫所信任的奴仆。
“王增,青天白日,你,怎可如此诬言!”
明宪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在发抖。
家奴王增,似乎对女主人的愤怒浑无回应的意思,而是向张延赏口气卑微、但语义肯定道:“张公,今日宋孺人进宫所送之物,乃延光公主厌胜所用,与冷宫中已有的蛊虫一样,亦是妖医郑注所授之计。”
张延赏听了,对身后马上的另一位绯衣官员道:“独孤少卿,劳烦你带来的人,去查验。”
那绯衣官员乃大理寺少卿独孤晋,年过四旬,一张瘦长的脸紧绷着,虽然带着大理寺官员特有的森然之气,但他毕竟官阶不过四品,对于张延赏的吩咐,立刻应了声“喏”。
独孤晋一挥手,边上着圆领皂袍的青年汉子翻身下马,来到明宪的马车前。
明宪只得低头退到角落,由自己同样脸色惨白、吓得发抖的婢子稍稍挡着,任那皂袍汉子将马车中的物品提出车去。
他将明宪本要送去冷宫给延光公主的包袱抖开,在仔细察看过龙涎香和胭脂后,拿起了那个釉色暗淡、质地粗陋的瓷罐。
他掏出一块绢帕握在手中,倒了些罐中的白色粉末,于阳光下仔细查看。
复又倒了些在地上,掏出火引点燃焚烧后,又趴下去闻了闻。
最终,这皂袍汉子抬起头,肯定地向诸位上官禀道:“这是尸灰。”
张延赏闻言,心头喜甚。
这个答案,虽然他在今日采取行动前,他的合作者已经告诉过他,但此际听到大理寺的人准确地说出来时,张延赏还是觉得一块石头落了地。
他面上却仍要装腔作势一番。
“独孤少卿,老夫所闻的厌胜之举,不过是制作木偶后,以针钉入其眼、心等处,这尸灰,却是所为何用”
独孤晋道:“张仆射,造蛊厌胜,乃十恶第五,所谓‘不道’也,故而大理寺以往审案,闻得不少厌魅手段。下官猜测,这尸灰应是瘵(zhai第四声)者的尸体被焚而得。瘵病症候急重,为巫蛊厌胜之人相信死者的尸灰亦有病邪痢气,若悄悄撒在活人的宫室寝殿内,自会,自会……”
独孤晋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很显然,延光公主的身份,令他直接提到了“宫室寝殿”,而那大家心知肚明的受害者,因为过于神圣尊贵,独孤晋若直言推测,实在有怯于悖逆之嫌。
恰在此时,九仙门内又驰出一队人马,亦是禁军模样。
领队的军侯向张延赏禀道:“张仆射,末将已搜得延光公主殿中所养蛊虫,现下公主的宫室已由末将右龙武军的人围了起来,公主的四个婢女皆被分别看管。”
张延赏回过头来,向独孤晋道:“有劳独孤少卿引这王府的车架去大理寺狱吧。”
“张仆射!张公!”明宪闻言,赶忙从车中爬出来,抓着车轼,哀求道,“延光公主有养蛊之象,妾在上月已告于普王殿下。而今日这尸灰,妾全然不知原委,定是我王府的家奴王增,不知因何对殿下和我有怨,以此罪相诬。张公,还有这位,这位少卿,想来是大理寺的上官,兹事体大,岂可轻信一个奴人的妄言。”
明宪说到最后几句,已经哭了出来。
三月的日头暖洋洋地照在她身上,她却觉得如堕冰窟,难以置信自己会突遭此大难。
她多么希望这时候,丈夫李谊突然出现,一剑挑了王增这个背主的佞仆,再喝斥走眼前这些欺负她的人。
张延赏瞄了瞄神色端严的独孤晋,轻轻叹了口气。
这位花甲之年的帝国相爷,下了马,屈尊来到车前,看着车轼上哀哀哭泣的女子。
宋明宪此前去张府拜访苗氏时,张延赏在匆匆一面中并未看得多么分明。但今日,此刻,张延赏才发现,这个王府的年轻孺人的眉眼,竟有些像自己和苗氏已经去世数年的大女儿张氏。
但那又如何。
连她自己的丈夫,都准备牺牲她了。
“宋孺人,”张延赏稍稍压低了声音道,“你可曾想过,你方才所言,会置普王殿下于何等危境”
明宪抬起一双泪眼,困惑地望着张延赏。
但很快,她慌忙摇手道:“不,不不,殿下绝没有,妾也没有,没有做不道之事!”
张延赏暗喟一声,这般蠢,却也用情至真,大难临头还想着自己的男人莫受牵连。
张延赏盯着明宪,继续道:“幸好,事情并非孺人所狡辩的那样。普王殿下已奏报圣主,孺人因嫉妒正妃吴氏,在王府中亦有造蛊养虫之恶行。”ntent
大唐暮云
第二百四十一章 侍读心思
“笃笃笃”
凌晨时分,坊禁刚开,东宫侍读王叔文的宅门就被敲响了。
一夜未眠的王叔文“腾”地从榻上坐起。
他听到院中轻微的响动,然后是自己的老仆在窗下压着声音问道:“阿郎,可要开门”
“开,见客。”
王叔文肯定地回答。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王叔文明白,做太子的亲信,势必意味着,这大半生中,还不知要遇到多少凶险之事,难道缩着不开门就能化险为夷
昨日,延光公主巫蛊事发、冷宫被围时,王叔文正陪着太子李诵步出东少阳院,准备往集贤院查看校书郎正字们的修撰事宜。
偷偷赶到太子身边报信的,是一个在大明宫中并不显眼的黄衣内侍,只有太子知道,这是太子妃萧氏信任的奴婢。
李诵乍听此讯时,并未马上意识到危险。他已经自以为走上平稳的坦途,虽然如魑魅般跟着他、觊觎他太子之位的弟弟李谊,于这一年中重获天子的宠爱,可冷宫中的延光公主也早已不再作为一言九鼎的太子岳母示人了。李诵认为,延光被幽后,自己和太子妃萧氏不闻不问的态度,应足够向天子表明,少阳院与这浑身是非的老公主一刀两断了。
甚至,王叔文暗暗察觉出,太子李诵的眼中,反倒流露出一层喜意,好像终于盼得终局似的。
但萧妃的亲信内侍,口吻谦卑至极,意思却是坚决的萧妃建议王叔文赶紧出宫去。
萧妃担忧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这种尚未尘埃落定的时候,太子在宫外,需要有一个消息中枢,这是重重宫墙中的少阳院所无法承担的功能。
果然,出宫后的王叔文,很快得知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消息:普王李谊的孺人宋氏,也因牵连进了延光养蛊厌胜之事,已经被收入大理寺狱。
当初普王李谊主动为延光求情、他的孺人又常行探望之举时,王叔文就觉得蹊跷,如今更有些摸不着头脑。李谊那般心思诡谲的棋手,怎会让王府惹上如此大祸
此刻,王叔文迅速地扎上衣袍,步入屋外,正见到家仆引着一个面孔陌生的男子来到院中。
“王侍读,小的乃银青光禄大夫李公府中世仆。”
李愿的人王叔文毫无迟疑地请他进到屋中。
李愿,是李晟的儿子,这几年随着李晟征战建勋,得了个银青光禄大夫的文散官。李晟出镇凤翔,李愿和幼弟李愬留在长安,实则与当初朔方节度使李怀光的儿子李琟一样,形同天子扣下的人质。
李愿的仆人带来了第三个消息:昨日晚间,左仆射张延赏的人,来到李府要带走郑注郑郎中。
“王侍读,郑郎中这几日正在吾家为小主人诊治,那张仆射又总在圣主跟前诬毁郡王,吾家阿郎怎会任其摆布。但当朝仆射亲自登门要人,阿郎也知不可硬顶,便告诉张仆射,郑郎中午后便离府归家了。那张仆射也未多言,竟是客客气气地走了。待到深夜,阿郎才得知原委,有人举告,郑郎中帮着延光公主和普王府宋孺人,蓄养毒虫、搜罗瘵者尸灰,行巫蛊厌胜的大不道”
王叔文听到此处,眉头紧锁,面色越发不好看。
他已是弈棋国手,棋力极高,平素擅于在脑中迅速复盘,因而也较常人更擅于提炼出纷乱线索中的主脉,串并后予以分析和猜想。
李愿家仆寥寥数语,王叔文凝神一想,已觉得背上寒毛倒竖。
“听郎君所言,郑注此刻还在府上,他对你家阿郎,可有招认什么”王叔文问道。
“郑郎中说,宋孺人的确请他诊脉开药,他,他也的确与宋孺人说过污水细螺能引来鼓胀的绝症,民间以为是蛊毒之患。但他发誓,与延光公主和宋孺人厌胜之事绝无半分干系。侍读,阿郎令小的几乎闯了坊禁前来,就是想请侍读给个主意,如何处置这郑郎中”
李晟的幼子李愬,成年后将要迎娶故唐安公主的独女、小郡主韦氏,而韦氏如今养在太子夫妇膝下、形同亲女,王叔文明白,李愿作为李晟长子、李家在京城的决策者,自然与太子的少阳院是一个阵营。
和李晟一样,李愿绝不是个只有力气的蛮勇武将。自从结亲的圣旨宣下,李愿常以学棋之由,带着幼弟李愬来见王叔文。
王叔文是长安权贵眼中的南方寒士,多少文僚公卿只将他视作太子的弄臣、奉天之难中交了狗屎运的白衣书生而已。
但李愿不同。父勋再是沉甸甸的,李愿也清楚,李家这样起自陇右的军勋之家,入不了中原五姓世家的眼。既然幼弟已成了太子李诵的女婿辈,笼络王叔文、陆贽这般只有才学而无根基的太子党,恰是他李愿要在长安为父亲、为李家所做的事。
现下,李愿迅速地遣亲信前来问策,王叔文知道,李愿应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
郑注已经以太子夫妇的医僚身份示人,延光是太子的岳母,宋孺人的姐姐则与太子妃萧氏相谐,偏偏普王的正妃吴氏刚刚有孕禁闭中的大长公主诅咒圣主,以求太子尽快继承大统,自己便可脱离凄惶屈辱之境,嫉妒缠身的王府孺人得了太子妃的指引,为大长公主通传禁物,自己也可学得此法谋害嫡室。
王叔文眼前,几乎已经出现左仆射张延赏在天子跟前言之凿凿的模样。
饶是太子李诵当初并未为岳母求情,饶是他一年来对幽于冷宫的岳母不闻不问,素来多疑的圣主怎会在巫蛊这般历朝历代都最为敏感的不道之恶上,完完全全地信任太子夫妇
“王侍读侍读”
李愿的家仆见王叔文陷入沉思已久,有些着急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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