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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李谊方才已发现明宪的一丝游离,此时瞧她又欲言又止的模样,干脆放下了手中的紫毫笔,和颜悦色道“你若觉得倦了,不必在此陪我,回房歇息吧。”

    明宪来到丈夫身边,跪坐下来,低着头道“殿下,妾有一事相求,又怕殿下生气。”

    李谊笑道“你除非心中已没有了我,否则能有何事令我生气来,说与我听。”

    明宪道“妾不想再去九仙门内的冷宫中,见延光公主了。妾觉得,公主宫中,有些古怪。”

    李谊心头一震,面上仍密布温存而又关切的神情。

    他拉着明宪的手,将她揽到身边坐了,微微蹙着眉头问道“莫怕,你可是看到什么了”

    “正月里,殿下命妾去拜见公主时,冷宫中正要打发禁军拉出去一个厨娘,瞧着已经不行了。妾见她,面黄饥瘦,呻吟喊叫腹痛,当时只觉得她可怜。但乱哄哄间经过时,却见到院角,几处莲缸皆是存着污水。”

    李谊假作疑色“我那姑祖母何等讲究又严厉,虽在冷宫,也不至由着婢女偷懒。”

    明宪仰头望着丈夫,越发放低了声音道“那污水中,妾看到了许多小螺……”

    接着,明宪顾不得丈夫知晓她去民间寻医而不悦,将自己去郑注郑郎中处诊脉抓药后听到、看到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说与李谊听。

    李谊大惊“如此说来,我姑祖母若不知此乃疫水,岂非也会染病你可有警示于她”

    明宪哭笑不得,丈夫怎地未意识到蹊跷。她口气中的惊恐倒散去一些,换了略带嗔怪的意味道“郑先生说过,此螺无论南方湘楚之地,还是京畿乡邑,都多见于田野污水中,大明宫里的清洁活水里,怎会有。”

    李谊点头“唔,我幼时便蒙圣主垂怜,养于宫中,倒真未见过你所说此物。”

    明宪道“公主乃何等锦衣玉食的显贵之身,从前妾每回去探望,她皆是裙帔端雅之态,正如你所言,定不会容得宫中好好的莲缸如此肮脏不堪。故而,妾疑心,这是公主有意所为。”

    李谊噌地坐直了身体,一双熠熠如星的眼眸盯着明宪,“你是觉得,公主在养蛊”

    明宪喃喃“对呀,郑先生曾说过,此螺中定有虫豸,只是肉眼难辨,湘楚原本又多巫术,民间以为乃蛊毒。殿下,不管公主是从何处得了此方,求殿下毋再让妾进宫探望于她了,妾害怕,若公主真有不智之举,妾因去得勤了些,岂非瓜田李下百口莫辩”

    李谊垂下双目,沉默不语。

    明宪急道“殿下,妾不是担忧自己,而是怕连累殿下。妾知殿下当初在公主私结朝臣事发时,以德报怨,不独为了洗清百官对殿下有谋嫡之心的非议,更是因为殿下本就是宽厚君子。但巫蛊压胜,自古便是宫中大忌,公主那般是非之人,着实不可再沾了。”

    明宪所说的每个字,李谊都听得分明,但他又觉得,这个女子的声音,仿佛越来越远。

    有一个比他原来所图更为刺激、但也更具有事半功倍之效的计划,突然地、也是猛烈地冲击着他的头脑。

    然而,这临时起意的想法,令他兴奋的同时,却又令他心揪。

    他本是个决绝的人,如鲨嗜血般,对于任何狠辣之计,都有本能般的兴趣盎然,都会大胆亢奋地去尝试。

    尤其这段时日,他估摸着差不多应该收网了,自己的仇人,那不可一世的却到底在情事上犯了蠢的老延光,终会教圣主法办吧。不知到了泉下,那老货可有脸面对郑王。

    只是,李谊没想到,明宪因意外获得的认知,发现了延光所为,而为她提供认知的,竟然是郑注郑郎中。

    这就好像战场上,忽然又出现一支奇兵,能令绞尽脑汁而胜券在握的一方,再下一城。

    太子。

    可是明宪呢能作为死士那般牺牲掉吗

    人非草木,也非恶鬼,哪里就全然地无情、彻底地狠厉。李谊越来越感到,不论自己当初纳明宪为孺人时,关乎几分男女之爱,一年多来,他竟真的会在长夜梦醒时,侧头看着明宪沉静的睡态,生发出与她同老的心思。

    李谊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作出决定,他努力地将自己杂糅着激动、彷徨、不舍、烦乱的情绪压制下去。

    “明宪,你所言有几分道理,但我想的,一则乃是延光从何得到的为蛊之物,二则乃是她养蛊要害何人这两点,比你所担忧的所谓牵连之祸,实是要紧得多。”

    明宪有些懵懂地望着丈夫。

    李谊叹口气道“延光在冷宫已被幽禁一年有余,或许她暗中亦有禁军卫士替她办事,但明里,进出她宫中的,只有你。就算你再也不去了,巫蛊事发,你能脱得了干系而说到事发二字,自然不可等延光得逞,她在宫中养蛊,想来针对的,不是圣主,便是太子啊!如此疯狂恶行,明宪,你,你怎可当作不知吾夫妇二人,怎可坐视圣主和太子受到戕害你,你莫非已知晓,延光因怨恨太子不对她施以援手,而要还以诅咒,你又想着如此一来,我或可渔翁得利,便不愿告发此事”

    明宪闻言,脸色骤变,又惶恐,又委屈,急得眼眶都红了,眸子里瞬间就浮上一层泪水。

    她全然没有了方才头头是道的语势,而是磕磕巴巴道“殿下,妾,妾何曾会有那般不堪的想法。妾不过是,真的,真的没有殿下想得那么深远,而且……”

    明宪噎住了,也不知如何再费力解释。扪心自问,关于丈夫讲到的圣主和太子的安危,自己确实并未多么牵挂。

    这令明宪一时之间又骇又愧,犹如已经做下悖逆之举。她拭去眼泪,小心翼翼地细瞧丈夫,见李谊的目光依然温润,好像舍不得说重话吓到她似的,她不免越发自责,又对丈夫的端方之格越发敬佩。

    李谊将明宪揽了过来,轻声哄道“你且让我想想。仅凭她莲缸中养了那些螺,宫中又病死了一个婢子,就说她行巫蛊之事,只怕牵强了些。对了,上回我听你提起,延光仍有家奴在长安城中,往冷宫给她送些精良的吃穿用度会不会这其中,有不良之物”

    明宪倏地来了精神“公主说她,离不开沉香、龙涎香等物,她的家奴杨五郎,冬至前托我送去过一次,那回他给我看了,确是龙涎香。后来腊日里,我因左右是要替韦贤妃给公主送口脂,杨五郎便又托我送去一次。殿下,莫非那已不是香”

    李谊正作沉吟之色,明宪又道“我上回从冷宫出来,公主说过,三月三前后,杨五郎应是又要准备一些香敬奉上。这杨五郎,每回倒是做出谨慎之态,不将东西送来王府,说是怕人说殿下闲话。他都是在兴安门附近候着,递上东西。”

    “下回,你还是去,我仍是令王增跟着你,王增会检视一番,若真是巫蛊所用之物,你们便立刻回府来见我。若不是,你且送进去,再瞧瞧延光殿中,又有些什么变化,那些螺,可还在。”




第二百三十九章 (感谢熿裘盟主)舍不得你(下)
    (感谢书友“熿裘”打赏本书第一个十万点,也感谢所有书友一直来的投票、评论、批评建议和打赏订阅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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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的两日内,李谊仍是在文学馆内静静地临帖。

    明宪将关于延光养蛊的猜测,告诉了她心目中文武双全又品格如兰的丈夫后,便因甩掉了独藏秘密的压力,而变得放松了许多。

    李谊是她的主心骨,一切按照这位伴侣的吩咐行动,于大事当前的女子来讲,多么幸福。她只需如往常一样,扮演好他请他出面的角色,莫因瞻前顾后而辜负丈夫对她能力与胆气的信任,就可以了。

    心境既然松弛了些,明宪未免有了不甘困坐于室、去到春光里的游兴。

    然而,明宪相邀,李谊却只温存地哄她:“你坐了车子出去逛逛便好,我正是笔意浓稠之际,实在想将褚公的字畅快地写几日。”

    明宪也不勉力央求。她自认是爽朗明快的性子,不爱故作娇媚之态缠着丈夫多分些宠爱给自己。她最多只是略有遗憾,想那吴妃在府中之时,正妃和她这个孺人之间虽可算相安无事、做足了面上的妻妾和睦之态,但她又岂能如这些时日般,得了日夜专伴李谊的机会。

    都说诗家清景在新春,丈夫文雅倜傥,那般喜爱山水田园诗,刚开年之际,朝廷又无甚澎湃的内政外伐,若趁着东风送暖的大好天气,二人执手,在曲池东畔的芙蓉园中赏春踏青,吟诗论赋,岂非如织鸳梦般美好

    但丈夫看起来,似乎没有心情。

    明宪眼中怅意划过,终究仍是嫣然一笑,欢欢喜喜地走了。

    李谊在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后,脸上的淡然温和之色顷刻褪去。

    他几步跨到窗边,怔怔地望着举步轻盈仍如闺中少女的明宪,见她带了小莺般活泼俏丽的姿态,由两个王府婢子跟着,向外院走去。

    李谊颓然地将紫毫笔一丢,盯着案几上那全无呆板之弊的褚体楷书。

    李谊觉得,明宪,就像这些刚柔并济又灵活潇洒的字。

    他舍不得啊,真是舍不得。

    这几日夜深人静时,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听着明宪极为轻柔而平稳的气息声,若说心如刀绞,也是实情。

    李谊不是没有想过,要不干脆推醒宋明宪,将自己的谋划对她和盘托出。

    可是他左右思虑,真的没有把握,明宪能成为自己的同伙。

    是的,“同伙”这个词,本身就意味着阴谋诡计与不可告人的**。

    他在明宪面前,本是堪称王公贵戚典范的君子形象,若顷刻间摇身变作狡黠的野心家,宋明宪是会因为惊见画皮下毒辣的灵魂而不知所措,还是会因为自己炽烈的爱意仍对丈夫言听计从

    而这,还不是关键,真正令李谊不敢尝试的原因,在于,明宪是宋若昭的妹妹。

    不能冒险,不能前功尽弃!

    李谊回想,自己最后一次与宋若昭的交锋,还是在两年前的中秋夜宴上,那女子与韦皋交谈时的平和有礼,和针对他普王殿下时的冷淡削刻,令他如鲠在喉、暗怒烧心。不过很快,他就获得了报复的快感,她在长安有限的亲人,丈夫、妹妹、婆母,几乎都教他收服了。

    他对宋若昭产生于奉天城偶遇时的风月之意、占有之图,早就当然无存。他越来越厌恶这个女子身上那种自命清贞刚严、疏离名利的假作之气,那作派,简直就和李泌的大伪似忠如出一辙。

    但李谊又不敢小看他们。他们和他一样,是精明而警惕的。

    中秋之后,虽然已经讽刺般地联上了姻亲干系,李谊到底再未与宋若昭直面相对过。然而他不得不承认,宋氏姐妹的感情,竟未因明宪的婚姻之事而受到根本的动摇。

    生于宫闱的李谊,天然地以为,帝王家的所谓亲情,薄于案上纸,弱过风中烛。

    抱着这样的认知的李谊,眼睛却不是瞎的。

    咸阳演武中突然出现的骑兵以箭相指时,明宪对丈夫呼救、却挡在了若昭面前,去岁寒冬皇甫珩身陷虏营的消息传来时,明宪关心则乱地求丈夫想办法说服天子以城换人。

    妹妹对于姐姐危急或者困厄的种种反应,李谊看得分明。

    原来真正的手足情,是一种不逊于夫妻情分的强烈的相濡以沫。

    李谊感到难言的沮丧。他想要而没有得到的东西,他厌憎的女子,天然地就能有。

    宋若昭在明宪心中的位置,不会平白无故地就动摇了。明宪是宋廷芬的从侄女,她与故王良娣和皇孙李淳没有任何关系,可宋若昭与故王良娣是母族同根,皇孙姨母的身份,又在屡次逃难中和太子一家结成的情谊,使得宋若昭和李泌一样,乃坚定的太子党。万一明宪嘴上顺着丈夫,暗中却向姐姐报警,怎么办

    或者,这一回就先放过太子

    但这个念头,比向明宪坦白、拉她作为自己真正的阵营中人,更为迅速地被李谊否定了。

    对太子致命一击,绝好的机会呵,不试一试太可惜。

    本来不过是除掉延光又得到她私养的甲士,不想如今竟能攀扯上太子的少阳院。

    前朝故事,白纸黑字地写在史书上——武帝晚年的巫蛊之祸。武帝二十九岁时,才有了第一个儿子,这位一代成就非凡的一代霸主,曾经多么珍惜、疼爱自己的嫡长子。然而,宗室出了巫蛊案,太子刘据,立刻成为帝王狂躁多疑的牺牲品。

    这样父子相残的惨剧,如午夜月光照着灰白的坟茔,教当时多少士人心惶神碎。可是,这样的例子,同时又刺激着后世一代又一代的阴谋家孜孜不倦地效仿。

    倘使竟能逼得太子李诵如当年刘据般乱了方寸,那就太精彩了。

    李谊想到这里,目光依然落在了面前的生宣纸上。

    那精丽多姿的褚体字,在李谊眼中渐渐从清晰到模糊,又从模糊到清晰。

    罢了!

    终究不过区区一年又半载而已,再喜欢她,若为大计所虑,她也可以只是他人生长卷中的一个字。

    那么多字,抹去一个又有何可惜的呢其他的字,依然美妙难言,显示着主人的成就。

    他李谊是要做帝王的,不是只求美人相伴的废物!

    李谊倏地起身,来到文学馆外。

    家奴王增一直候立于门旁。

    “你去张延赏府上拜个帖子,就说本王好不容易寻得了一帧钟繇的墨迹,想携书拜访,请张相公一同品评真伪。”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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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章 五雷轰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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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宋明宪坐在亲王府的双马油壁车里,掀开帘子,看到十字街边往南边乐游原和曲江池去的女郎们,在阳春暖风的善意里,皆是妆容精致、游兴盎然的模样。

    她希望今天快些过去,自己便可以按照此前与丈夫李谊所商量的,不再担任恐怕会惹来是非的信使。

    尚未到皇城兴安门的一处房舍拐角处,马车停了下来。

    片刻后,李谊家奴王增的声音,在车窗外响起。

    “孺人,东西拿到了,仍是杨五郎送来的。那厮还求我告于孺人,请孺人在公主跟前美言几句,说这回的龙涎香换了个商胡带来的,与上回的不同,必教公主满意。”

    明宪心中感慨,这延光当真气势绵长,在冷宫里头幽禁了一年多,从前的裙下之臣也好,家奴仆婢也好,都仍为她鞍前马后地侍奉着。

    明宪于是淡淡道:“你拿上车来我瞧。”

    “喏。”

    王增钻进宽敞的车厢,跪在离明宪尚有一段距离的车门处,打开手里的包袱,将里头的几个瓶罐盒子,一一检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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