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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李起低头喏喏。

    杜希全眼珠一转,又道“那个和大长公主有染的贬官,盐州司马李升,出使吐蕃后,传报回长安,圣主也已知晓。蕃子既然仍存了讨要安西北庭的念想,手里扣着大唐的将军,哪里舍得一时就弄死了。蕃子趁我不在,打灵武城时,你守得辛苦,想来和那神策军的几个副将也存下了几成过命的交情。方才我瞧着那个姓何的,又急,又不敢问,是个老实的胡将,听说他祖上还曾在我灵州地界住过,你去与他喝顿酒,透三成圣主的意思给他,宽宽他的心。”

    李起忙道“下官领命。”

    几日后,神策军拔师离开灵盐。

    将卒们在朔风中疾行南下,回到京城,朱雀大街西边的胡人聚居区中,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这些家庭,不论是当年西域诸国的王公使者后代,还是在西市将买卖做得风生水起的商胡后代,仿佛第一次感受到,大唐边患的起起落落,与自身的命运联系得那样紧密。

    何文哲向兵部报了死难士卒的名册,又一一将朝廷的讣告和抚恤送到各家各户后,方来到街东的长兴坊,硬着头皮敲开皇甫宅的大门。

    珩母王氏免不了又痛哭一场,又絮叨些儿子本是万军中取敌酋首级的骁将、奈何却带了支新军的话。

    何文哲坐在下首听着,那张脸憋得通红,并且都快低到膝盖上去了。

    他是真的觉得愧疚难当。若不是不信任默沙龙,唯恐默沙龙回京后非议皇甫珩,或者怠于与兵部接洽阵亡士卒的相关事宜,何文哲甚至就想留在灵武城或者盐州。那样的话,他至少可以从那些消息灵通的往来商队中,不时打听到皇甫大夫的消息。

    何文哲方才骑着马一路从街西走到街东,看到长安城内不管高门还是小户,不管达官还是寒庶,皆是团员过年喜意盈盈,而入得皇甫宅来,瞧着这一门老幼妇孺、唯独失了男主人的哀戚情形,何文哲如坐针毡。

    若昭去岁与丈夫这位副将打过几次交道,直觉他是个可靠之人。

    哄走了哭哭啼啼的王氏,若昭和缓了口吻,向何文哲问起皇甫珩身陷虏营前前后后的一些细节。

    “李升可是以太子詹事坐事被贬盐州司马的”

    “正是。大夫春末夏初领军驻守五原后,李司马常来看神策军练兵,有时候还陪着盐州刺史杜光彦来大夫帐下喝酒。”

    若昭沉吟片刻,向何文哲道“何将军,我家阿郎是自灵武城南下偷袭鸣沙,这位盐州李司马却这般着急地去出使探问究竟,何将军觉得奇怪否”

    何文哲一愣,喃喃道“想来,是李司马敬佩大夫骁勇,因而等不得朝廷派使要人,便去蕃营理论,对了,李司马说他在长安时与崔公(崔汉衡)曾有交,熟悉唐蕃出使之事……”

    “哦,原来如此。”

    若昭嘴上淡淡应了一句,心中已明白,何文哲必也未看出什么异样来,多问无用。

    送走何文哲,若昭独自坐在堂上,看着盆中轻微作响的炭火。

    妹妹明宪虽在与普王有关的大部分事上,不与姐姐多言,但仿佛为了打消若昭对于普王李谊的成见,明宪曾告诉过若昭,普王是多么有君子之风,对太子之位亦是并无觊觎之心。一个明证便是,延光蓄养一众朝官的秽行东窗事发后,普王在御前,苦劝天子从轻发落延光公主与李升。

    若昭起身,移步到炭盆边,伸出双手烤着火。

    她翻过手掌,看着渐渐显出血暖之色的掌中,那些错综复杂的纹路。

    许久之后,她轻唤道“桃叶。”

    “夫人,奴婢在。”

    “你明日,去李公泌府上瞧瞧,李夫人可从畿县回京了。若是,便拜个帖子,正月里,我带了讱儿,去拜访李公与李夫人。”

    ……

    贞元二年新春到来之际,四朝老臣李泌已经六十五岁了。

    去岁夏秋,陕虢达奚抱晖叛乱被平定后,德宗皇帝虽派了侄儿李谊查拿从犯,但尘埃落定后,李泌仍被委任以陕州观察使兼水路运使,陕虢节度使则暂时空着。

    人们未免有些可怜这位一生都在为帝王社稷之固出谋划策的老臣。已是风烛残年了,却依然坐不上宰相的位子。

    李泌当然知晓宦场中的这些纷纷议论。他也忧虑,忧虑的不是自己没有位极人臣,而是不该做宰相的人却有了相权。

    张延赏。

    在凉州冲的吐蕃军越过陇山袭击灵州时,帝国的西南边境,刚刚成为剑南西川节度使的韦皋,已经在松州附近展开了几场小规模的夺取吐蕃军堡的战役。

    李泌清楚,这是韦皋在试探,试探吐蕃、南诏在黄河与雅砻江之间的军事实力,也是在试探朝廷,主要是圣主的态度。

    可惜,圣主的态度,被张延赏左右了。

    张、韦这对翁婿,曾经在奉天之难中有过那样良好的合作,张延赏对于女婿主动在唐蕃西南边境挑起事端的抨击,便仿佛显得尤其客观公正、一心为大唐着想似的,甚至还为这位张相公赢得了不为亲隐的好官声。

    所幸韦皋的政治嗅觉极为敏锐,尚未得到李泌设法传去的风声时,韦皋便息战,同时将藩镇向朝廷的“进奉”,从“月进”改为“日进”。德宗皇帝正是觉得朝廷度支又有些匮乏、唯恐没钱收拾淮西李希烈那最后一支叛军的时候,见到韦皋自蜀地源源不断运来的进奉,气自然顺了许多。

    其后,吐蕃寇灵州,李泌原以为天子好歹能听自己几分劝,认真考虑联回(回纥)抗蕃之策。不料张延赏一听说李晟的骑将邢君牙也出现在灵武城,登时又有了说辞。

    “陛下,皇甫大夫已亲临神策军自盐州驰援灵州,李晟倒好像连皇甫大夫的功劳都要抢了去似的。臣说句事后诸葛亮的话,那皇甫珩是个年轻气盛的新帅,倘若李郡王不是这般要与后辈争夺边功,只怕这皇甫大夫未必会被逼得意气用事、夜袭吐蕃粮仓,以至于中了埋伏。”

    德宗皇帝虽得了河中大捷,彻底去除了李怀光这块心病,但放在神策军中慢慢培养以牵制神策老将们的皇甫珩却折在边关,天子本就有些郁郁,张延赏这样强掰硬扯的一席话,在天子听来竟很有些道理。

    饶是李泌提醒天子,张延赏与李晟曾有旧怨,也被李适一句“张相公对冒贪边功的女婿,不也一样弹劾”给呛回去了。

    李泌忧心忡忡地过了除夕,直到若昭拜了帖子来见,他才惊觉,自己竟有些疏忽了对这位女弟子的关切。

    幼子出生未久,丈夫便陷于虏营,珩母王氏,瞧来也不是个懂得分忧的长辈,真不知她这个寒冬,是怎么熬过来的。

    李府堂上,李泌见妻子抱着那不到半岁的小讱儿,与若昭逗得婴儿咯咯直笑,越发有些心酸。说来,皇甫珩连他儿子的面,都还没见过呐。

    小儿瞌睡多,过得半晌,娃娃似有些累,婢女桃叶将他抱去厢房歇着。

    李泌见若昭定心坐下,微微叹口气道“彦明之事,圣主实是挂念着,待开春,崔汉衡崔公,或许亲自去一趟鸣沙,见见吐蕃大相尚结赞。你莫太担心。”

    若昭点头道“彦明出事的消息刚传到京城,我几夜未睡,渐渐想明白了些,也便没有那般惶恐。但彦明的副将何文哲回到长安后,来与我说起一些旁的事,倒令我担心。”

    “因何担心”

    “我总觉得,那个盐州司马李升,有些古怪。”




第二百三十七章 另有隐忧(下)
    “李公,李升此人,不知家世如何”若昭问道。

    李泌微闭着双目,缓缓道“老夫数年前被常衮常相公排挤,圣主将我外放杭州做刺史时,太子少阳院的詹事还不是李升。老夫这几年不在京中,大事未生疏,但太子身边人来历怎样,确实无法顾及。只听说这李升的父亲原是羽林军士,安史之乱中一家人除了这李升,都已亡故。他在西川由一个什将收为养子,后来大约于军帅夺权中为崔宁立过功,延光公主又和崔宁往来密切,他便一步步爬到了太子詹事这东宫尚书的位子上。”

    若昭饮了一口热酪浆,凝眉细忖“事出蹊跷必有妖,何况是普王所为。李公,普王为了染指神策军兵权,那般不择手段地激反李怀光,也确实上阵拼杀阻击,事后却仍在京中做个逍遥王爷,他会甘心吗如今圣主御前,唯太子和普王二人可试大任,普王得不到兵权,便会觊觎太子之位,太子詹事李升私侍延光,李升又本来自蜀地军中、乃崔宁旧僚,这样现成摆着的构陷太子欲养私兵的机会,普王非但不用,还劝圣主息事宁人,难道仅为了在圣主跟前粉饰一番孝悌之心”

    李泌当初与宋若昭同乘韦皋的马车逃出奉天时,彼此便谈起过普王的阴诡作派,因而今日在李泌面前,若昭也直言不讳。

    “李公,那李升,会不会,其实乃效力于普王但他去盐州,彼等又是作何谋划呢”

    李泌望着若昭似乎触探到什么,却又似乎没有完整头绪的模样,心中何尝不是同样的无力感。

    他是人,不是神,面对的又是总自认神明般的主上,在许多分明疑点重重的问题上,八匹马也拉不回来。他李泌又有什么办法。

    李泌道“你我都觉得,普王不是善罢甘休之人,也都隐隐感到他在网罗党羽,似有所图,但图未穷,匕未见,吾等也是懵懂惘然。如今御前,普王在暗里且不说,明里的张延赏亦是多有误圣之言。然而,韩滉韩公能回来做宰相前,老夫我不可太过有逆鳞之举,否则,老夫不过再有年便西去,敬舆(陆贽)、城武(韦皋)那般尚可大有作为的文臣武将,若因与老夫素有交谊而见疑于圣主,以致于良木凋敝、恶草横行,大唐内忧外患岂非更难消弭”

    若昭闻言,叹了口气“李公,实不相瞒,那吐蕃公主虽说起来是异族贼寇,此番也是设计擒了彦明去,但不知为何,彦明在蕃营作阶下囚,我的心中,竟反倒不像发现他与普王过从甚密时,那般担忧恐惧。”

    李泌道“你的话中意思,老夫明白。上元节后,老夫便要回到陕虢,自集津至三门,于两岸砸石开山,凿出车道,运送漕粮,以免过往粮船屡遭三门浪底顽石之苦。倘若遇到紧急之事,你可让吾家奴往陕州来寻老夫,长安到陕州,快马也不过两日便到。”

    若昭还礼道谢,便要去寻了讱儿和桃叶,告辞还家。

    李泌瞧着她面有落寞之色,还想以长辈之身劝得几句,终也不知何从说起。

    对这位女弟子,李泌明白她自她父亲那里习染的儒家入世本能,只是大约随着年岁与历练的增长,反倒往道家去。

    她虽妻以夫贵,得了个郡夫人的名号,又经纶事务缠身,但实际上比长安城内内外外那些羽衣招摇的女冠们,更具有霓为衣兮风为马的精神本质。

    李泌当然依旧望着老友皇甫家的后人是姻缘美满的,可他以旁观者的清醒视角,不得不承认,他夫妇二人,说不上灵犀共鸣的理想状态。便是韦皋陆贽那样的人物,或许沙场宦场足够成熟机敏,也未必拥有与她相匹配的心境。

    李泌想,其实何止若昭,多少人,于这紫陌红尘里,所为所得,都不是所愿所想。女子对情事的希冀,臣子对明君的期盼,或许最终都不过是镜花水月,绮梦转头空。

    李泌临窗苦笑,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曾是自己多么喜欢挂在嘴边的句子。而眼下,他要倾注心血的,就如前几年在杭州治水一样,是顺利地于壁立千仞上开凿出运粮的车道。

    少死一些船工,多运几车粮食。他李泌一代谋臣,奈何圣主无谋,诸臣有私,他能做的,也就只有于微末但踏实处改善些许民生了。

    ……

    若昭的马车快进长兴坊时,高振在坊门旁的廊下远远望着。

    他徘徊犹豫,眼见着马车从自己面前匆匆而过,终究没有勇气去见自己旧主的家眷。

    或者,与其说是没有勇气,不如说是他还未曾真的下定决心。

    他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走,也不知道走之前,是否去向宋孺人的长姐,透露些什么。

    半个时辰后,高振来到街西崇化坊那扇熟悉的木门前。

    塔娜虽然立即打开了门,但面色忧戚。

    “怎么”高振盯着她,发现她长长的睫毛上,似乎还挂着未干的泪珠。

    “普王的家奴王增今日来过了,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

    高振眉有怒意,一句“你是皇甫大夫的人,他一个家奴也敢冒犯”刚要出口,猛然想到,自己这做的又算是什么行径,不由暗叹一声。

    塔娜抱着高振的衣袖“高先生,又过了两个月,先生斟酌得如何了先生每次来,脸上的欢喜,我瞧着,心里的郁郁,我也省得。王公贵戚家,实则与虎穴狼窝没半分区别,高先生莫非还想追随普王”

    高振靠在胡榻上,陷入了沉默。

    在这个本属于别人的胡姬身边,高振获得了久违的松弛。同为天涯沦落人,塔娜能给他的安慰,可比渭水河畔的鹅卵石强得多。压抑了快两年的高振,将自己跟着普王见到的、做过的事,通通倾倒给塔娜。

    “高先生,我们走吧。普王是魔鬼,整个长安城,就是个魔窟。我在西域时,看到很多唐人逃户,他们放牧,或者做买卖,自由自在,儿女成群。高先生,你难道不想过那样的生活”

    高振抬起头,望着塔娜湖水般蓝盈盈的眼眸。

    他很想纵身投入那湖水,永沐其中。

    “高先生,塔娜愿意和你共尝艰险,直到穿过河西。但你,你如此犹豫,是不是,心里还有别的女子”

    “莫瞎猜!”高振打断她。

    他避开了她的注视,同时也合上了双眼,仿佛这样,就可以将自己那暧昧微妙的秘密也安全地关起来一般。

    塔娜也乖乖地闭上嘴,依偎着情郎。

    她真希望,此刻,二人已在万里之外绿洲旁的木屋中,正在享受破茧成蝶的重生之幸。

    良久,高振睁开眼,掰过塔娜的肩膀,热切地对她道“中秋之夜,你唱过,明月,明月,照我一生孤绝。天上的月亮,自然是孤单的,但你不会,你有我。待我再攒些盘缠,我一定带你离开长安。”

    他抱住她,又补充道“不会需要多久,今年中秋,我们一定已是自由身。”



第二百三十八章 舍不得你(上)
    普王正妃吴氏自有孕后,到了这早春二月,正是害喜最甚之时。吴妃向李谊提出归宁半月,好好将养,李谊一口答应。

    吴妃的父亲——郭子仪的女婿吴仲孺,不仅做女婿时做得风生水起,如今做上老丈人了,依然有心又有钱,当真是古往今来皇室外戚的典范。

    刚刚过去的冬天,吴仲孺爽快地以柜坊之名给李谊记了几万贯的资财,现下吴妃提出回娘家住得久些,李谊又怎会不允。

    晌午时分,王府竹林的文学馆中,普王李谊正在临褚遂良的贴子。

    春日暖阳渐渐鲜明,阳光活泼泼地跃入室内,裹住宋明宪,令她无论是面庞还是身姿,都更显妍丽迷人。

    李谊抬头看着她“明宪,纵然文采如曹子建《洛神赋》者,也难道尽你的美。”

    明宪一怔。普王素来从不吝啬直陈喜爱之辞,她本也已经习惯了,只是今日,她为他研墨之际,正在想着一桩心事,突然听到丈夫的赞美,难免表现出一种思绪被打断的错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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