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许承秀身负不可告人的任务,面上看着和气又谄媚,脑中已是思绪乱飞。按照计划,他的合作者的军队,若赶在吐蕃人之前出现,最快也要明日天亮以后。眼下那吐蕃公主与使者不好好在驿站待着,白崇文又出城回营,虽然看上去他们都有着堂皇的理由,但许承秀心中仍不踏实,恐怕这桩大事要出岔子,便决定无论如何要在今日盯住皇甫珩。
不如以退为进,免得教这些人看出破绽来。
“皇甫中丞,如今这萧关虽颓败了些,怕是已教圣上忘了,但左右雄浑的根气还在,若中丞不嫌累,下官陪君登城一观”
皇甫珩武将习性,况且自小在泾原镇长大,却从未到过原州西北,如今身处曾经的河煌大关,怎能不热血沸腾。
“如此甚好,有劳关令。”他欣然道。
正是巳时中刻,春阳已炽,煦暖照人。和奉天城一样,萧关的正门也是朝向西北,为防草原狄戎东侵犯之故。皇甫珩在许承秀的引领下,登临关阕之上,但见晴空湛蓝如洗,时有苍鹰如一面展开的黑底牙边军旗般,舒展地、自由地划过天际。
绵延险峻的陇山近在眼前,几处烽燧正是掐住了紧要的豁口。若有敌军自西而来,翻越陇山已会耗费不少体力,要打下地势得天独厚的关隘则更是难事。只是,来犯者一旦奋力攻进来,便是一马平川之地,草原铁骑对于中原步兵的优势彰显无遗,必势如破竹般直往关中而去。
皇甫珩立在多处失修、显出残败之相的城墙上,极目远眺之后,不免向许承秀感慨道“许关令,此地如此重要,怎地,怎地……”
许承秀白胖的脸上仍是铺满笑意,好像那殷勤迎客的商贾般。他明白皇甫珩的意思,接过话头道“中丞莫忧,兴衰荣辱,变幻莫测。如今朝廷倾力平定逆藩之乱,无遐顾及边关防务,下官也无甚怨言。大不了,这莽莽河湟之地,让与回纥吐蕃便是。”
皇甫珩刚想本能地反驳,转念一想,许承秀此话也没错,唐蕃清水之盟,可不就是以附近的弹筝峡为界,圣上实已放弃河西大片本属大唐的土地,令到安西北庭孤悬海外。
他的喟叹更深。
莫说许承秀只是个文士小官,便是自己这样从军之日起就面向西方、时时防备吐蕃来犯的武将,内心不也渐渐接受大唐早已不是开元天宝年间的盛阔景象了么。
为何会如此!
皇甫珩盯着陇山脚下星星点点显出的绿意红茵之色,一股糅合着悲凉与义愤的情绪充盈了胸膛。
皆因强藩不驯,叛镇林立。逼得天家不得不下令西北边军调往中原,边疆力弱,国资尽耗。皇甫珩有了这样的认定,反倒更为自己受命收领吐蕃兵找到了精神支撑。他是在为天家平息这总也打不到头般的内乱,也是在为泱泱大唐重获昔日荣光而贡献一份可能。
安西北庭纵然教阿眉的父亲、吐蕃赞普赤松德赞拿去,又如何大唐断一右臂,而得保全躯,方是武将应赞同的做法。
皇甫珩虽不言语,面上却是神色起伏。许承秀见了,不禁惴惴,仔细将陇山脚下与关外旷野瞧了个分明,并无异样之处,方才放心了些。
他二人沿着缺砖少瓦的城墙又走了一遭,方下得城墙。
到了驿站门口,驿卒禀报,吐蕃公主与使者已经入院休息。许关令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自觉若还是寸步不离,不去公衙值事,恐这些人疑心。于是向皇甫珩唱个礼,告辞离去。
皇甫珩把马交给驿卒,嘱咐了些草料事宜。不料刚入前厅,便听得耳廊后一声惨叫,似是论力徐的声音。
皇甫珩大骇,忙穿廊进到后院,只见论力徐躬身歪坐在台阶上,拧眉咧嘴,手中一枝竹箭,左腿上则有血迹洇开。
论力徐的神情中,无奈多余痛苦,向呆立在自己面前的阿眉抱怨“殿下,你怎如此不小心。”
阿眉手中拿着一张小弓,见皇甫珩进来,脸上更不好看了些,仿佛愚蠢的行为被自己在意的人发现了似的。
“皇甫中丞,今早出驿,见这萧关城内虽商贾不兴,也无甚可逛之处,但这当地人做的小竹弓倒颇为精巧,我在西蕃和长安皆未见过。便买了一把,送给中丞的孩儿玩耍。回来试试箭,不想却误伤了论将军。”
皇甫珩见阿眉双颊骤然浮现一抹胭脂色,不知所措的情态真是叫人不知说什么好。他只得上前俯身,去看论力徐的伤口。
就在他凑近之际,论力徐迅速地吐出一句话“诈敌之举,误败露,一切照公主所说。”
皇甫珩一怔,眼见论力徐已撕下一片内袍,麻利地将血迹处包了,一瘸一拐地站起来,扶着廊下立柱。
驿卒们本在喂马造饭,此时也纷纷跑来,领头的驿长一脸诧异,听说是吐蕃小公主玩弓箭将自己人误伤了,一双精光暗藏的眼睛立时向论力徐的腿上打量起来。
“贵人,小的这就去请城里郎中。”驿长小心地试探道。
阿眉却似未听见他的话,径直向皇甫珩道“东郊外神策军营有医官,论将军还是回营医治上药罢,请中丞派牙兵护送。”
这瞬息之变间,皇甫珩来不及去想到底出了何事。他只能选择相信阿眉与论力徐。
正要点头,驿长却不顾尊卑之仪,有些慌张地打断道“殿下,我萧关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关内的郎中最会治刀箭伤,这稚儿玩耍的竹箭不是甚么厉害兵刃,贵人不必舍近求远……”
“住口,”阿眉带着怒意道,“你们关令自昨日迎了吾等进城,左一个小关破败、右一个衣食寒酸地哭穷,偏生不肯像样地招待。现下如何还信得你们。论将军乃我父王最得力的左膀右臂,就是大相也得敬他三分,若耽误了伤势,你可担待得起!”
驿长心里有鬼,但面上却找不出像样的托词,硬拦也拦不住,僵了片刻,只得磕磕巴巴地问“殿下可也出城”
阿眉杏眼一瞪,反问道“我出城作甚么,我吐蕃的军使又未曾到得关外。”
驿长只怕眼前这些大鱼轰隆隆都跑了,却听吐蕃公主并无离去之意,稍稍松了口气,继而谋算着赶紧脱身去向许关令禀报,便对左右呵斥道“快将贵人的马牵到门口。”
论力徐本是吐蕃一等一的骁将,腿虽伤了,挽缰却不成问题。一阵忙乱后,皇甫珩的两名牙兵也骑上马,护送论力徐往东城门驰去。此前白崇文也是耀武扬威地自东门而出,不明就里的小小城卒见昨日被关令点头哈腰迎进来的吐蕃使者要出城回营,哪敢阻拦。
待许承秀得了消息赶到城下时,论力徐早已没了踪影。
许承秀站在晴日里,盯着周遭明晃晃的一切,脑子却有些发懵。
“莫非他们已发现了什么”
许承秀将细细回忆,自己除了昨日在驿站宴席上那句“下官平时也是吃素”外,实在没什么破绽。那吐蕃小公主,难道是神仙妖怪般的心思和见识,能因此知道他许承秀已是摩尼教徒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她就算真的是神仙妖怪,怕是也想不到此番会遇到怎样的伏击。
他思来想去,终是自语道,切勿自己吓唬自己,如今箭在弦上,已无退路,只盼明日诸事顺利。
驿长本已告诉他皇甫珩和阿眉还在驿站内,许承秀终是不放心,这日已是第三次转回驿站,去瞧瞧最大的两条鱼,还在不在自家的水缸里。
他风风火火进了大门,却见院中安静,只有驿长在廊下来回踱步,不禁脱口而出“人呢”
驿长急忙上前,带着微妙的口气道“皇甫中丞进了吐蕃小公主的屋,将两个宫人也撵了出来,把门一关。”
“作甚”许承秀道。
“小人如何敢问,”驿长苦着脸道,“开始还隐约听得,小公主哭哭啼啼,又骂骂咧咧,皇甫中丞又哄又劝,到后来,便有些……小的瞧着那两个宫人脸上,竟也是不好意思的模样。”
许承秀闻言,探身望向阿眉的上屋之门,又凝神倾听,果然隐约有娇笑声传出。
他心头的担忧不安略有缓解。那屋里的两个人,一个是血气方刚的少年将军,一个是艳欺桃李的漂亮公主,一路行来,说不准早已是。
“看来是我多虑了,瞧着他二人,并无甚防备,还有兴致……”
继而,许承秀心思甫定的胸膛中,升腾起一番嫉恨之意。
什么功臣猛将,什么王公贵胄,暗地里还不都是苟且之人。
许承秀将手掌翻过来,眼皮微垂,定定地看着自己这双手。
“某这双手,当年也是写出过多少锦绣文章。奈何天家昏聩,吏治不清,如我这般进士及第之人,竟至流落于此,荒废经年。明日,这双手,虽也不碰兵刃,却也要如那些沙场武将般,算得沾满鲜血了。”
一旁驿长还在等长官的示下,见许承秀面有异色,怯怯地唤了他两声“关令、关令”。
“人看住了就好,旁的都是小事。”许承秀冷冷道。
他陡然觉得这个驿站都肮脏起来,疾步出了门。
“光明普遍皆清净,常乐寂灭无动诅。
彼受换了无烦恼,若言有苦无是处。
常受快乐光明中,若言有病无是处。
如有得住彼国者,究竟普会无忧愁。
处所庄严皆清净,诸恶不净彼元无。
快乐充遍常宽泰,言有相陵无是处。”
许关令一边喃喃默念,一边往官衙走去。
而此时,阿眉房中,皇甫珩紧锁双眉,将二人一面在言语间做戏、一面于纸上所书的事之原委和布军计划又看了看,走到油灯旁,点燃灯引,将这张纸,烧了。
。
第八十一章 水落石出
萧关东郊,神策军临时驻扎处,白崇文睡了个好觉,起来钻出营帐。
牙兵立时递上来一个小小的纸卷。
白崇文大嘴一咧,啧啧称道“他娘的,西蕃蛮子不但马好,这驯鹰也着实了得,来得这般快。这纸卷确是从鹰脚上扒下来的”
牙兵指着不远处正在拿生肉喂一只信鹰的同伴道“禀虞侯,正是吐蕃使者一直带着随军的那只鹰。”
叼着一片血淋淋的兔肉的信鹰,看似专心地进食,但这并不影响它的眼珠灵活地转动,那冰凌箭簇似的目光,叫人不寒而栗。
信鹰是一个年轻的、精力正在往巅峰攀援的使者,明黄色的喙线条漂亮、光滑得甚至如一面铜镜,反射着朝阳的红芒,熠熠发光。它跟了主人论力徐一路,终于在这它所熟悉的旷野长风的边塞,领到了此行的第一份任务,并且与它的父辈那样,出色地完成了。
白崇文仔细看了纸卷上的鬼画符般的图样,那既不是唐文也不是吐蕃文,而是论力徐两日前与他约定的暗号,以防信鹰飞越关隘时,万一被人射落,叫人看懂密信的内容。
白崇文周身有股热气在熊熊燃烧。时隔两个月,直至今日,他终于又找回了自己在京畿尚可孤神策军营中时的热情与血勇。
设了圈套的人,以为猛兽将要迈入陷阱,却不知猛兽也在罗织一个更大的全套,如此较量,以及将要正面相撞的一场恶斗,不正是最能激发武将天性的情形吗!
“两百甲士,都训过话了”白崇文问牙兵。
“遵虞侯所嘱,他们都已领命。只待虞侯号令,即可集结。余下将士,昨日夜间,四百人应已藏入陇山,四百人在营中待命。”牙兵轻声道。
白崇文虽心意滚烫,面上仍是波澜不惊地“唔”了一声。他接过亲随递上的酒囊,猛饮一口后,提起自己的长弓,又从帐边的胡禄中拔出一支铜箭,搭箭拉弓,嗖地一声往百步外的草垛射去。一箭命中朱色的红心。尖利的啸声,引得一旁的信鹰倏地立直身体,张开双翅,警觉而亢奋地扑腾了几下。
他走到信鹰面前,直勾勾地盯着那双锐利的鹰眼“老子半生戎马,此番出兵,于立功之事上,总不能还不如你这只鸟。”
……
萧关衙署内,心神不宁了两天的关令许承秀,刚刚接到关丞报来的他渴盼的消息。如同被点燃了引线的爆竹,他猛地跳了起来,拔脚就要往驿站走。不过,他很快就改变了这番赶去投胎般的火急之态,稳住了步子,吩咐左右道“去将东城门附近肃清闲杂人等,准备迎接我大唐神策军。”
许承秀换上早已浆洗干净的八品朝服,戴上网纱冠,来到驿站。
“皇甫中丞,丹布珠殿下,关外烽子遣人来报,吐蕃军已越过陇山,重甲骑军大概稍稍慢些,但前锋轻骑刻下就到隘口,等着中丞与殿下往视核查交验。”
许承秀话音未落,阿眉已喜形于色,洋洋得意道“吾族之军真乃高原雄鹰,迅捷如雷,这么快就到了。”
皇甫珩则气度沉稳得多,向跟着自己进入萧关的另两名牙兵亲随道“速去白虞侯处,告知蕃师已至,今日便要交接国书、点洽来军。请白虞侯整肃我军军容,列阵入城,来与我会合。”
“喏!”
许承秀原本还预备了些说辞,以防皇甫和吐蕃公主细细查问,没想到这二人全无疑心的模样。这倒令他觉得有些奇怪,只是如今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他也没有时间再去深加猜疑。
不到一个时辰,白崇文的队伍已入了城关。
神策军本就是朝廷嫡系,军备之精良,远胜不少藩镇拥兵。
晴天白日下,神策军将士们头戴遮面兜鍪,身穿绣肩厚裘山文锁子甲,肩扛精钢打造的丈余陌刀,手执铜制海兽圆盾。列阵行来,一片寒光刺眼,声威浩大,莫说挤在道旁看热闹的平民庶子,便是那早已成为贰心之臣的许承秀,也不由看得目不转睛,短暂地生出几分艳羡。
然而很快,许承秀便发现不对,怎地,神策军士少了这么多。
他正惊疑间,白崇文已来到皇甫珩跟前“中丞,某家所领神策军集结完毕。”
皇甫珩颔首,对许承秀道“许关令,本将这便领军出迎蕃军,烦请下令开启关门。”
许承秀故意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关切道“中丞,数日前下官闻听神策军来了千余精卒,眼下怎地只有这些中丞只得这些护卫左右,便出关去,可得安妥”
皇甫珩不以为意道“接收蕃军而已,又不是恭迎圣驾,何必倾兵而出。根据两国立契,吐蕃人应有数万,陆续入关。若彼等真的使诈,两百神策军与一千神策军有甚区别。你这萧关左右是抵挡不住。”
许承秀吃了噎,讪讪陪笑。
皇甫珩饶有兴趣地盯着他那张胡饼似的脸,补充道“吐蕃人虽不如回纥人会做买卖,但也不是傻子,我皇甫珩的性命,这一千神策军的性命,莫非比安西北庭还值钱”
“是,是,中丞不值钱,不值钱。”许承秀喃喃,一想不对,忙修正道“哦不,不,中丞何等样人物,刚刚在奉天立下护驾救险的不世之功,那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是下官多虑了。”
他心中暗道,本官巴不得你快点出去呐,你那八百神策军留在营地,确也和跟着你无甚差别,早晚都是一个死。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