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记斋记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三白落花生
这次姜九倒是没接话。
“算了,跟你俩说话,费心费力。”祝钰自叹道,语罢又转过头问陆瑾岚:“我送你的礼物你可还好”
陆瑾岚以为是那只玉鹿,她看着他越看越喜欢,好在只有一拳头大小,便每日揣在怀里。
陆瑾岚点点头。
祝钰夹起最后一块鸭脯,放入嘴里,细嚼慢咽,又道:“你可得好好保管,虽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可留着对你也是大有裨益。”
桌上酒食干净,他方丢了筷子,施施然起身,笑道:“好了,酒足饭饱,若我再留下去,你真要拿扫帚轰人了。”
姜九不动,只是睥睨而视,是谁都能瞧出知道你还不快走的意思。
“人留给你了。”祝钰走到姜九身忽又停住,低声浅道。
语罢也不等姜九回答,便转过头笑着冲陆瑾岚摆手道:“小徒弟,师傅先告辞咯。”
“嘎吱。”房门关了又开,屋内只剩两人,时间就好像忽然静止了,谁也没有说话。
陆瑾岚忽地紧张起来,脸颊也泛了红。
陆瑾岚想问,却又问不出口。
良久,姜九开口,“你还好吧”
陆瑾岚点点头,又是沉默。
“你”
“你”
两个人同时开口,却又同时止住。
半晌,还是姜九复又开口:“你母亲的坟安然无恙。”
陆瑾岚低声道谢,却仍是开不了口。她性子本不是那活络之人,纵使心中有千思万想,可一开口便成哑巴。
“那你早点回去休息吧。”姜九语气又淡了几分。
陆瑾岚揉搓着自己的衣角,咬了咬嘴唇,终于以几不可闻的声音道:“祝钰说你……不是人。”
这句话像是一块压在心头许久的石头,一旦说出,便像下定了决心。
姜九听见这话,沉默良久,忽地发出一声轻笑,“你怕吗”
你怕吗为什么要怕呢不管是人是妖,是鬼是神,他若不害她,又待她好,她就不应该怕她。
陆瑾岚摇摇头。
姜九见陆瑾岚一脸郑重,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定。他沉沉叹息了一声,方道:“你应该怕我的。”
陆瑾岚低下头思忖良久,方轻声道,“幼时,母亲与我不讨父亲喜欢,姨娘他们也跟着欺负我们,总会指使我同母亲做许多差事,每次累时,母亲便会讲许多故事给我,其中便不乏魑魅魍魉、妖魔鬼怪之事,母亲说过,善恶行止,本无人妖之分,妖不为恶,人不为恶,有何可惧”
“妖不为恶。”姜九喃喃重复道,低声道:“你怎知我不为恶呢若是我杀孽慎重、暴虐无常呢”
陆瑾岚仍是摇头。
“你留在六记斋,日子总不会太平。”姜九又道。
是,祝钰刚也说过,留在六记斋,像今日的事,只多不少。可陆瑾岚不知为何却对六记斋产生了依赖,或许是因为六记斋救了她,她又别无去处,六记斋待她这般好,哪怕知道他们不是人,是妖,是精,是怪,可打心里并不怕他们。又或许是心里那一丝讲不清道不明的深深的眷恋感
陆瑾岚低下头,似是在找说服自己的理由,半晌又道:“六记斋待我这般好
28 夏日·冰事
自从那日后,陆瑾岚在六记斋的日子越发安定下来。
每日早起,她便会帮忙打扫店里卫生,接着便会跟着严松或者掌柜跟着打下手,虽和之前差不多,但是因陆瑾岚同掌柜说过想学些烹饪的技艺,每次姜九下厨时都会唤她来看,一边做一边细细讲,有时又唤她下手试着做。
陆瑾岚有时听着听着会失神,直到姜九冷冷地唤她,她才忙不迭的道歉,可是又总忘记失神时在想些什么,就好像想的那个人不是她。
她也开始习惯,晃着晃着,便看见严松头上张角,张柏手上有毛,红莲有尾巴,有时候也会看见院子那些寻常的石桌石凳、茶壶酒盏时而一摇三晃,时而窃窃私语。刚开始她还惊诧半天说不出话来,后来便只当看不见。
但是,她从来没有看见姜九有什么异象,没有头上长角、手上有毛,更没有一屁股毛茸茸的尾巴,她好奇良久,但终是不好意思问。
陆瑾岚在院子里随姜九在**丝,新烫的嫩鸡,拆皮去骨,鸡肉切丝,加笋丝、青芹,用秋油、芥末、醋拌好。
红莲坐在石凳上,在树下纳凉,可仍觉得不解暑,便冲院内两人闲话:“掌柜,这天马上都六月了,也着实热了,要不让严松做些个冰饮来卖”
陆瑾岚拭了拭额头的汗,日子是忽然热起来的,一早醒来日头便已火辣辣,睡觉时的衣衫被汗浸得半湿,非要用那新打的井水洗上一洗,方觉得畅快。虽然据前些天的大雨倾盆,并没有过去多少时间。
姜九停下手里的动作,撇了红莲一眼,缓缓道:“就你贪嘴。”
但没两日,六记斋的汤饮和冷食还是悄然上桌了。
青古镇城北的李家专做售冰营生,每年寒冬便派人前往北湖采冰,运冰,须耗上整整一月的时间这冰方能入了李家冰窖。一入夏,便有各式运冰车往来李家购冰,照理说说,六记斋这样的小户,家里不应有冰窖,但也没人瞧见六记斋倒李家采购过冰,自然也没人清楚六记斋的冰来自哪里。
比如今年,李家的冰尚未开卖,这六记斋的冰已经开售了,但有什么关系,重要的六记斋那些凉滋滋的消暑凉饮,杨梅渴水、紫苏饮、杏酥饮、绿豆水等等,无论是谁来了,先喝上一碗冰凉,就算是再热的天也能一下子舒爽起来。
仍不过瘾的点上一份冰雪冷元子或者生淹桃李香,冰雪冷元子是由焯熟的黄豆与糖蜜拌匀加水团成团子,再浸入冰水里,而生淹桃李香则更为简单,当季的桃李瓜果削皮去核,切成小块,泡到冰水中即可。
只是,冰饮每日不过百份,售完即止。
因而,这天仍大早,前来六记斋买冰消暑的人却络绎不绝。
陆瑾岚天刚蒙蒙亮便同严松备好了各色汤饮,又洗净各色瓜果,便在前面候着。
冯正刚喝了一碗加冰的紫苏饮,直嚷不解渴,又要吃冰雪冷元子,一连几天,日日见他在此,只说家里太热,出来避暑来了。
当然除了像冯正这种日日厮混在店里吃的,还有一些贵家子弟、富家千金等等不想出门的,便派小厮骑快马而来,快马而归。
比如县官庞正,每日便是如此,倒不是这庞正嗜冷,据说只因九霄真人怕暑热,非得有这冷饮方能静下心查案。
又比如,城南张员外家,买起冰来更是一日不差。
说起张员外,人如其名,张大富,果真大富
29 夏日·燕燕
青古镇有条著名的街,唤南桑街,一提起城里的妇人都要咬牙切齿暗骂几声,为何因这南桑街便是城里最著名的烟柳街,大大小小十几家妓馆,而其中最著名的有三家,迎凤阁、凤栖馆、荔香院。
原本三家鼎立,各有千秋,可是近日迎凤阁因为莺莺燕燕一对姐妹花,风头倒有盖过其他两家的趋势。
这莺莺燕燕虽是近日新起,却是迎凤阁的房妈妈精心调教良久的杀手锏,这一对双生花自从七岁被买入迎凤阁,不管是诗词歌赋,还是琴棋书画都是请了最好的师傅,两姊妹花相貌一模一样,唯有莺莺眼角有一颗泪痣倒可分辨,莺莺善歌,莺嗓一开便如翠鸟弹水,黄莺吟鸣,而燕燕身姿如燕,罗袖一起便似章台柳、昭阳燕。
这样一对绝色天姿,又岂不勾人心魄
因而张大富的独子张子贵便日日赖在这迎凤阁,左一个莺莺,右一个燕燕,怎么也亲昵不够。你若问他更喜欢谁刚开始好似不分伯仲,可是这几日,人人都瞧出是那莺莺占了上风,大概是因为莺莺眼角下的那颗泪痣让她平添地比燕燕娇弱几分,再加上苏苏的一声“贵哥哥”直勾得人心痒痒,而燕燕呢,虽有那袅娜腰肢,但似是总爱使些小性子,比起姐姐,到底是差上几分。
比如今天,早上莺莺直嚷这天热得嗓子都像冒了火星,若是屋里摆上冰鉴,岂不舒爽许多。因往年她也知道迎凤阁若是来了贵客会摆上冰鉴降暑,便故此一提。
一旁的丫鬟忙道这李家售冰好似都从夏至起,这还差着时辰呢。她立马不高兴道:“那这日日吃的冰食、凉饮里的冰从何而来,莫要欺我!”
这才有了张子贵派人论车买冰之事。不过半日,那小厮便灰溜溜回来了,只说六记斋不卖,那莺莺见状立马又是双泪盈眶,小厮看了眼已是满脸冰色的主子,忙又回道:“莺莺姑娘莫慌,奴才已同李家说好了,等夏至一到,冰一开售,这头一份儿冰,麻溜地给姑娘送来。”
莺莺仍是蹙眉娇嗔道:“那这几日倒也难捱。”张子贵在一旁自是好一阵劝解,又是骂那小厮不成事,又是妹妹莫生气,娘子莫恼怒,还应了要将家里祖传的玉玔、玉枕拿来送她,还吩咐小厮就守在李家,一听说送冰车倒便立马送到这里。
莺莺这才由悲转喜,转头又见燕燕在一旁似笑非笑,便扯着张子贵的衣袖为妹妹抱不平:“那燕燕妹妹呢不能只我一人得了这些物件。”
好一个贴心又体贴的姊姊,燕燕冷笑声声,却不道谢,只是瞧着那两人亲亲又蜜蜜,若是叫外人瞧见了却是好一对神仙眷侣。
燕燕斜眼瞧那张子贵,倒真是富家出来的子弟,面如傅粉,唇如涂朱,颜貌如宋玉,又生得一张巧嘴,姐姐妹妹句句体贴,因而在这南桑街倒是个讨人欢喜的主顾,只是一向待人不分伯仲的他近日不知为何却与莺莺越走越近,虽每次莺莺也拉着她一同作陪,但也就只是作陪而已,还记得他前些天刚入迎凤阁时,尚还莺莺又燕燕,并莲同好,可不知为何他在莺莺房中宿了一夜,又睡了大半天,一醒便成了这钟情公子的模样,就连他一贯喜欢自己跳的惊鸿舞也道没趣没趣,却爱极了那莺莺唱柳三变的昼夜乐、满朝欢之类。
昨日她还偷偷听到张子贵唤来房妈妈打听要给她赎身的事宜,可是这两日明里暗里在她面前提都不
30 夏日·失踪
李家冰窖的冰历来都是夏至开售,据说这是从上一辈传下来的规矩,从不例外。就算知道今年六记斋又早他一步,这规矩也不能破,当然李家现如今的当家李成往年都派人打听过了,应该是六记斋自己家有个小冰窖,所以才能赶早一步,早就早吧,反正他又不外售,就随他去了。
只是唯一不快的是,一旦六记斋售冰,那些个官门富家、酒楼饭庄日日派人来,想提前买冰,平添了几分麻烦。比如张员外家的,往年虽也年年买冰,都是老子派人出门,今年可巧,却是小子赶在头上,还不是给自己家买,听说是讨好那迎凤阁里红倌姐们。
想到此他不禁摇摇头,真是败坏门风,却仍唤下人别忘了张子贵的那一车冰,毕竟人家付了大价钱。
夏至这一日,晃晃荡荡的运冰车使城里有种凉爽的热闹,其中就有一架驶向迎凤阁的运冰车显得格外迅速些,毕竟,美人要冰,可是耽误不得。
也从这一日,六记斋的热闹好似降了好几度,毕竟不到半日,城里便随处可见“冷饮、凉食”之类的招牌,许多卖的还是同六记斋一样的正宗生淹桃李香之类。
姜九却毫不在意,索性叫了陆瑾岚随他在后厨做面,做好了,便唤每人来上一碗。
到了第二日,店里更显冷清,百份的冷食竟没卖完,陆瑾岚有些不习惯这种空闲,但大家好似都习以为常,姜九甚至在厅堂的躺椅上睡着了。
红莲端来两份满满的生淹桃李香唤她一起吃,桃白李红杏黄,拌入细碎冰块,淋入香蜜,确实香甜解暑。
店内那些老主顾见了也笑道:“旁人都去天香楼、黄胖食馆吃个新鲜,我却瞧着还是你们店里的好吃,往年我去吃过,用的是祝家从北湖拉来的冰,前些个年还可以,这几年那水都是混的,那冰能好吃。”
陆瑾岚暗道,那是自然,六记斋的冰啊,可是严松从井里打上来的,空桶晃晃悠悠下去,再拎上来便是一桶剔透的冰块,至于切冰块,她眼瞧着严松只用一根棉线切冰如切豆腐,她舀了一勺那冰,看似简单,天晓得背后竟有这乾坤。若是他们知道这冰是这般来的,怕是酒不会吃得这么安心。
陆瑾岚又听那两人闲聊,没一会儿聊起前两日前来买冰的张子贵,因那日那一场风波,陆瑾岚自是对这个名字有印象,便听来下食。
“最近你听说没张员外家的独子张子贵跟他老子闹翻了。”
“就他家那浪荡子,想必又是惹了什么风流债吧。”
“你还真没猜错,这小子看上了迎凤阁的莺莺,要替她赎身,娶她为妻呢。”
“咦那小子浪迹情场这几年,在咱青古镇也是出了名的,前年那玉蝉,去年是月瑶对吧,年年评出的花魁娘子他不都沾染了,都是三两天的性,也没听说要给谁赎身,怎么打算浪子回头了不过迎凤阁的姐儿,就他那爹能答应”
“谁说不是呢,据说闹得天翻地覆,索性就赖在迎凤阁不回去了。”
陆瑾岚暗道这张子贵还真是子凭父贵,没办法,谁让人家是独子呢。
正想着,店里忽地有客迎门,是两个衙内的差役,陆瑾岚刚想起身,一旁的张柏忙冲她使眼色,自己便热情地迎上去了。
“差官老爷,辛苦辛苦,给您两位各来一碗冰雪冷元子”
刚刚聊天的两人见了这两位差役忙起身招呼道:“来来来,陆大哥,秦大哥,坐着坐着,一块唠唠。”
看来是熟人,那被唤作陆大哥、秦大哥的差役也不客气,将手中佩刀随便
31 夏日·冰藏
大家正在热烈讨论着莺莺失踪之谜,忽地听门外有人嚷道:“秦来,陆元,别在这打牙撂嘴了,快走,快走,迎凤阁的莺莺有下落了。”
“咋了人找着了!”姓秦的差役听见忙不迭起身回头道。
门口是另两个差役,汗流浃背,面色焦急,听见问话,叫道:“啥找着了,人,死了!快走快走。”
他这话一起,刚还听热闹的众人便像炸开锅似的,怎的,这失踪案又变成凶杀案了!
“差爷,这人好端端的咋死了!”有人叫道。
“这当口忙着呢,甭打听,你俩快点,别墨迹了。快点!”喊话的差役又道。
这俩人也顾不得付账便火急火燎地拿起佩刀小跑着走了。
陆瑾岚听了半晌,见大家都在猜想这莺莺是如何似的,是被谁杀死的,却暗自为这莺莺惋惜,想来她也不会比自己大上几岁,原本流落风尘已属不幸,年纪轻轻又没了性命,也不知能不能捉到那凶手。
她正想着,却见那红莲趴在桌上嘟囔道:“这年月,三天两头总要死个人,也不知这害人的是人还是鬼”
陆瑾岚见红莲这话说得随意,她心里却冷不丁“咯噔”一下,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预感。
又见桌上吃剩得生淹桃李香,冰早化了,残留的瓜果汁浸到冰水里,竟生出几分奇异的瑰色,红的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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