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汉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榴弹怕水
话说,京有喜此番想着去幽州固然是出于无奈……二十万大军在渭水北面对峙数月,后面的老百姓徭役不停,潼关以西的确盗匪丛生,长安以西更是被军事袭扰给弄得秋收受阻、尸首遍地,有些经验的京泽和他舅母心里都明白,不管平叛结果如何,明年关西肯定会跟去年的冀州一样出大乱子……不过,其人想去幽州也还是些有私心的。他何尝不是因为舅父去世失了前途,想寻个有功名的去处呢难道让他二十来岁当隐士而思来想去,似乎只有幽州那位卫将军处既能报家人平安,又能攀上关系,日后寻个出路了。
当日孟津割瓶作别,京泽恰好从河内往洛阳,听人说的真切,到底是神魂驰动。
故此,京有喜既然得到了允诺,便也不再耽搁,他按照之前舅父郭典的安排,将两家的家产尽数变卖,连祖宅都没留,全都换了牲畜、车架、粮食、被褥、兵器。然后又去找郭、京两族的近亲族人与家中仆从问他们去留,要留的都分与他们不易携带与变卖的财货,要走的便赶紧做起了准备。
然后,不等冬日过去,这京泽便匆忙祭祀了两家祖宗,然后就带着十几个也有心迁移的族人和几十号徒附、家仆,隐约凑齐了百来个人,便护着车队,持着弓刀,一路向东而去了。
刚一出城,便有人主动尾随而来,而京泽也不驱赶他们,只是与他们约定好一些规矩,便许这些人一路跟随,甚至还主动赠与一些粮食。
不过,这些人大多在通往益州的那些路口处消失不见,只有一对从益州反向过来的母子例外。那当儿子的一表人才却沉默寡言,让人一时捉摸不透。不过,因为他母亲上了年纪,京泽请她坐上车与舅母一起的缘故,所以到底是通过这边知道了此人的一些来历。
原来,这年轻男子是京兆杜陵人,居然已经举孝廉出仕,还去了汉中当郡丞,已经是正经的佐官了。可即便如此,眼见着世道越来越差,他还是扔下大好前途,弃官归家了。而且,据说回家也不准备多待,乃是准备顺着杜陵、武关一线出荆州去避乱,以养老母。
而有意思的一点是,虽然此人如此孝顺,可这老母却只是他后母!倒是更让人刮目相看。
当然了,京泽家本就在扶风,与京兆相邻,根本不需要刮目相看,因为他早就听说过此人大名,所以立即对此人热情相待了起来。
“杜兄既然要携母避乱,为何不直接从汉中去蜀郡”骑在马上的京泽难得好奇。“反而要去荆州我记得你家中并不富有吧”
“蜀郡那个地方,进去容易出去难。”躺在前面货车上的杜姓年轻男子倒也干脆。“既然是携母避难,说句为人子不该说的话,将来一定要送老人家回来与家父、生母合葬的。而荆州……”
“荆州虽然距离你家杜陵近,可路上全是山路,此时倒也罢了,再过几年,按照如今这个势头,真能从容回来吗”京泽当即打断对方反问。
“若是孤身送老母回来,又有谁会劫掠我一个身无分文的孝子呢”车上男子一声嗤笑。
京泽缓缓颔首,却又忽然失笑摇头:“差点被杜兄哄骗过去……若以此论,杜兄还是不如去蜀郡安居才对,反正没人会为难一个身无分文的孝子嘛,你去荆州必然有别的缘故。”
“有喜说是什么缘故呢”车上男子终于似笑非笑的坐起身来。
“荆州四通八达,若我所料不差,你是想在彼处一边安居奉养老母,一边观察形势,以求日后能有个前途……对否”京泽微微一笑,似乎尽在掌握。“大丈夫嘛,一则顾全家里,二则求得志向,这有什么不敢说的而且,杜兄今日为老母舍掉了郡丞的职务,已经足以问心无愧了。”
车上人难得认真打量起了车后身前骑马之人,很显然是被这京泽这一语道破了一些心思。
“既如此。”看了半日,此人并未否认或承认,反而好奇反问。“有喜又为何要往幽州去,你若有心,与我一同往荆州不好吗我见你家中颇富,若是与你家比邻而居说不定能让我省些耕田的力气。”
“我舅父身前与卫将军有旧。”京泽微微一笑。“故此,幽州虽远,却能既保家人,又能取些前途。”
车上人怔了怔:“年未满三旬而横行天下,身退却直言将复还中枢的那位卫将军”
“然也。”京泽依旧微笑。“卫将军原本说要隐居辽西,我才携舅母归乡,但却又听人说他居然半路停在了广阳,收拢流民,办学安居……伯侯兄,我两年前在乡中便闻得你大名,知道你这人是注定要有大成就的,而我才能不如你太多,所以有心将你献给卫将军为晋身之阶……不知道你有没有反过来借我这个与卫将军有故之人为晋身之阶的意思呢”
坐在货车上的杜畿杜伯侯一时失笑,却又当机立断:“若是这样,有喜兄一路上可要好好护着我这个晋身之阶!”
京泽一时大笑。
车辚辚,马萧萧。
京泽这边说服了少年便在京兆闻名的杜畿,便心急难耐,愈发赶路不及。而由于郭典终究是故去的两千石,追封的侯爵,所以在司隶境内一路畅通,更有不少达官贵人因为郭典的名声沿途主动示意。其中,他们甚至还跟赶去赵国成婚的赵相之子沿途言笑晏晏,作伴同行了好一段路,直到朝歌方才分手——京泽与那盘踞在河内北面黑山上的于毒有些私人过节,实在是不敢从彼处走,所以只好绕道往东,准备从魏郡走钜鹿,而偏偏那位赵相之子着急成婚,实在是不舍得绕路。
不过,等到了魏郡广平,即将进入钜鹿之前,京泽刚刚拿着舅父的名头投宿到了本地一家大户人家中,便从请他们入堂做客的主人家那里得知了一件让人唏嘘的新闻。
“赵相刘衡刘公因为儿子横死于黑山贼于毒之手,伤心过度辞官了”京泽不由回头看了眼同样无语的杜畿,却又忍不住继续朝主人家追问。“敢问刘公有几子”
“一子。”回答京泽的是坐在其对面的这家人次子,唤做沮宗沮公祧,其人言语中却居然没有多少感慨之意。“换言之,这是独子横死,而以刘公的年纪,怕是只能归乡寻个族中子弟养为嗣子了。”
“嗣子与亲子可不是一回事,更不用说近乎于老年丧子了。”杜畿也是摇头不止。“可惜可叹。”
“可惜可叹的不止是在此处。”坐在上首的一名清瘦中年人也是黑着脸插嘴道,此人乃是钜鹿世族子弟,以茂才身出任过侍御史的人物,唤做田丰田元皓。“听人说,那于毒忌惮朝歌令关羽,平素不敢在朝歌境内撒野,却只往北面袭扰魏郡……而此番他早早等在道上,却是传闻其人听到某些讯息,专门提前埋伏挡路的。据当时在场之人说,眼见着车队被执,于毒还亲自下令,专门找到了车队中‘两千石子弟’,只杀了其一人便放任他人而走,俨然是有的放矢。”
京泽又忍不住和杜畿对视了一眼,而路上知道了一些内情的杜伯侯也是一时无言……二人哪里还不清楚,那位一路上言谈甚欢,赶去结婚的刘公子是为他京泽挡了一命。
当日于毒引众与关羽、韩当交锋,临阵被京泽所卖,全军溃散不说,那于毒甚至差点被关羽引一名小将冲入阵前直接砍了!即便如此,还是中了京泽一箭。后来京泽护着舅母一家去到河内,其人是郭典外甥的事情传播看来,差点没把于毒气死……如此深仇大恨,也难怪人家黑山贼念念不忘,还专门引众埋伏了。
“真是,真是……奇怪。”京泽尴尬出言,顾左右而言他。
“奇怪什么”田丰愈发黑脸。“赵国人私底下都说,这是那于毒奉命行事,让蔡公不敢嫁女儿……张燕是他旧部,于毒为何不能有瓜葛!”
“无稽之事,元皓兄太过诛心之论了!”沮宗难得大怒,原来京泽、杜畿二人入内投宿之前他正与田丰争执此事。“卫将军何等人物,如何会为一女子行此事!而且,当日张燕、于毒作乱之时,卫将军正在河内,怎么可能远远插手这边的事情今时今日,君侯亦在广阳,他是如何指挥此处一山贼如此精确杀一人的”
“说的不错。”
“绝无如此可能。”
“别人不知道,杜畿与京泽心中自然明白那刘公子为何而死,所以一听便知道田丰所言的无稽之处。
 
第二十五章 读书万卷不谋食
“君侯确实有先见之明。”让杜畿转移了注意力的乃是娄圭,只见其人捻须冷笑,倒似乎也对远在万里之外的战局早有预料。“去年冬日,彼处战局规划传来,我们议论此战,便有所预感……想那凉州人心不属汉已多年,而张温面对如此胜机,非但不集中兵力吃下韩遂,却兵分六路,岂不是自露破绽”
杜畿心中一凛,这才陡然想起来,眼前这个言语随意轻佻,以至于一路行来他心中隐约有些轻视起来的娄圭娄子伯,也是当世在军略上数得着的人物……其人从公孙珣多年,多有临阵谋划之功,号称军师。
“一旦兵分六路。”娄圭继续捻须对周边人解释道。“则全局胜负便只悬于榆中韩遂那一路的胜负上。换言之,若榆中韩遂处是官军得胜,则其余几路官军不战自胜;而若彼处是叛军得胜,则其余几路的羌人、凉州本地豪族也必然会奋起,将官军给反扑出来。唯独一件事,实在是不晓得那三万官军是如何败的,明明只要仗着兵力优势,分出一部来截断对方补给便可从容围城的……难道还能是这三万人被反过来断了粮道不成”
众人也是议论纷纷,然而从娄圭到田豫,从杜畿到京泽,却又忍不住多看向面色如常的公孙珣,希望他能够给分说解释一二。
“说到底,还是凉州人心不属汉的缘故。”然而,公孙珣却并没有对如此大事有所表态,反而显得有些不以为意。“总之,凉州的事情一时半会不会有个结果的。正如朝中阉宦之势一时半会难以制约一般……咱们不必想太多。”
田埂上的众人赶紧纷纷称是。
“为今之计,还是要做好自家的事情。”言至此处,公孙珣却是笑眯眯的看向了一直偷看自己的杜畿。“有喜说伯侯有萧何之才,我自然是信的,但最近有一件事情,着实为难,正好想向伯侯讨教一二。”
杜畿赶紧收心,却又微微昂首问道:“君侯可是在疑难民屯与周边官府、世族、豪右、平民相处之道”
“官府倒也罢了,主要是世族、豪右,兼以平民多有争入民屯之事……”公孙珣赶紧解释,但话说到一半便恍然一怔。“路上子伯已经与你们说了”
“说了一些。”杜畿当即作答。
“我没说!”娄圭一时无语。
一脚还踩在烂泥里的京泽惊愕难言。
公孙珣一时失笑,却是转身看向了沮宗沮公祧。
“子伯兄只说了如今参与民屯的流民太多,而空地太少,所以君侯不得已从渔阳到良乡,四处分散安置流民。”沮宗稍一思索,立即原原本本将事情说了出来。“想来伯侯才思敏捷,举一反三,便是从此处窥出了君侯疑难所在。”
公孙珣愈发失笑,便又回头看向了杜畿:“既如此,伯侯可有言教我”
“没有。”杜畿依旧从容。“在下履任郡中功曹、县令、郡丞,多行政务,所以初来乍到便能想到问题所在。然而,也正因为多行政务,所以在下也知道,地方不同、情形不同,不见其实、不闻其事,是不能够胡乱言语的。”
公孙珣笑的更开心了:“若是这般的话,伯侯且去昌平学中做个讲师如何待有所得,再来寻我。”
这便是相互考察的意思了,杜畿当即俯首称是。
公孙珣复又看向了京泽,引得后者一阵紧张。
“有喜也去吧,”公孙珣想了一想后如此吩咐道。“你不是家传的学问吗便去讲你家的《京氏易》……”
“喏。”京泽不知是好是坏,但还是赶紧点头。
“还有公祧。”公孙珣复又回头看向了沮宗。“春耕繁忙,偏偏学中缺人,你既要去昌平协助子衡为我处置文书杂事,也要去学中讲课……如今昌平私学中,自我以下,无论是幽州本地名士还是我的私属,便是州中、郡中宿吏都要兼任讲师。”
沮宗自然满口答应,而京泽和杜畿则忍不住对视一眼……二人哪里还不明白,这个昌平私学的讲师怕是兼有洛中的郎官、博士的双重特性还不止。而对于初来乍到的他们而言,此地俨然是个可进可退的好去处。
田埂上的相会以一种愉悦的气氛轻松结束,公孙珣视察完此地的屯点,便将事情托付给了此处的负责人枣祗,然后又去韩浩负责的渔阳城北屯点巡视了一圈,方才转回昌平。
到了此时,公孙珣才终于知道官军凉州大败的具体经过。
原来,还真让娄子伯给说对了,就是兵力占优的官军反过来被叛军断了粮道!
话说,那位荡寇将军周慎引三万大军,奉命去榆中城征讨兵力已经不足两万人的韩遂。之前被张温遣入其中的军司马孙坚便早早主动提议,希望可以分兵一万给他孙文台,直接去榆中城外临城隔绝叛军粮道,然后周慎自己领着两万兵缀在后面,一边保护补给线,一边形成战略威慑。
而以这般安排的话,若是叛军出城决战,那周慎便可以与孙坚前后夹击,一战功成;而若叛军不动,那就就可以坐等对方粮尽自败了……反正官军补给不断,而叛军却补给无能。
不过,周慎却当众拒绝了孙坚这个极度稳妥的建议,而且公开对周围人讲,他身为凉州人在凉州打仗,怎么可能会让孙坚一个扬州人去夺头功
而对应的,这位荡寇将军居然是亲自举全军来到榆中城下与韩遂边章对垒。
一开始的时候,局势还算不错,于汉军而言,虽然道路艰难,却有上游的黄河水道为天然补给线,于叛军而言则是城池被围、粮道被隔断的绝境!
不过,眼看着城中粮食不剩多少了,大部分主力被困在榆中城的韩遂死中求活,居然使出了一个颇为眼熟的招式——他让外围的小部队放弃恢复补给线的努力,转而仗着对地形的熟悉,绕到官军后面,隔断黄河河道,反过来截断了官军的粮道!
事实证明,在双方都失去补给线的情况下,人数少的本地叛军比人数多的远来官军更能撑得住劲!不过几日,汉军就先乱了起来,然后周慎惊慌之下居然又选择了全军拔营回师,这时候,重新得到了补给的韩遂、边章立即沿途追击,汉军全军大溃!
接下来,也正如娄圭之前说的那样,西凉人心并不属汉,绝大部分人其实都在观望,眼见着韩遂绝地反击,凉州各郡的汉、羌中立势力也纷纷拿稳立场,对汉军进行了反扑……官军六路大军,直接溃败了五路,只有一个董卓董仲颖,背河扎营,然后筑坝佯装捕鱼,麻痹对面的羌人,才得以偷偷引军从河坝上过河,全师而还。
这一仗之后,董仲颖独自保全了三万大军,连着其余几路残兵败将倒也还有五六万人,但之前十万大军鏖战半年,为此劳民伤财,如今却前功尽弃,到底算是全局尽败。
而叛军虽然反扑成功,可之前毕竟也大败过一场,又是在境内作战,军资匮乏,所以根本没有力气反扑到有董卓重兵维护的汉阳,凉州的局势重新进入到了僵持中。
据说,现在凉州是汉阳全郡为官军所有,金城全郡为叛军所有,其余安定、北地、武都、陇西、武威则处于大城市归官军所辖,但城外乡间、部落却尽数为叛军所有的诡异格局中。
“果然要耗下去了。”昌平私学内,刚刚回来的公孙珣对着这份来自于中枢自己两个弟弟的详细情报无奈摇头。“虽说天下事兵强马壮者为之,可失了人心,又哪来的兵强马壮呢”
立在公孙珣对面来看这份情报的吕范、娄圭等人也是俱皆感慨,唯独沮宗束手不言也不动。
公孙珣一时好奇:“公祧有话要说”
“确实有事要说。”沮宗正色言道。“之前君侯曾言,若杜伯侯有所得便可来寻你……而其人从前日开始便不停问我何日君侯将归了。”
公孙珣不由愕然:“我从良乡与此人作别往渔阳去,前后不过在彼处呆了七日,若是从前日算起,便是掐头去尾,其人到昌平也不过六七日……便已经有所得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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