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汉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榴弹怕水
平心而论,这话其实是很有道理的,只是此时说来未免有推卸责任的意思,尤其是此时天子的日子已经不好过到了极致。
想想也是,抛开什么学习纪律不谈,只从人伦角度来看,这位少年天子生下来就没了母亲,幼年又呼啦啦没了父亲、祖母、母亲、哥哥,只剩一个舅舅、两个表哥算是至亲。而如今,好不容易长到十五六岁,成了婚多了两个姻亲,结果一转眼他舅舅就和两个刚刚认下的岳丈全家一起死掉了,便是仅剩的两个表哥也都坚持离去,死活不愿留在长安。
父族、母族、妻族俱丧,唯二亲人也弃他而去,宫中宛如监牢,所谓孤家寡人四字绝非虚妄之语。
这种事情,摊到一个普通少年身上说不定早就崩溃了,而这位少年天子能够在事发当日及时派出宦官发中旨营救(虽然失败了),事后又忍痛送走自家两位表兄,继而在随后的清洗中一直保持某种沉默,也只能说,真的如大家所言,其人确实聪明睿智,着实不凡了。
其实,事后数日内,面对着公孙珣屡次隔空下令,公卿们为了名正言顺,更是为了稳定人心,曾一再要求卫将军进未央宫见一次天子、视察一次尚书台的,最好再主持召开一次正式大朝会,以此来作出和解的政治表态。但这些请求,全都被公孙珣以‘事至于此,不忍见天子’为理由给否决了……这个借口,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并没有说谎。
因为从公孙珣非政治动物的那个角度来看,这个少年天子,除了他是汉室天子,是灵帝的儿子外,其实也只是个可怜人罢了,他是真不忍见!
唯独天下可怜人太多,并不差他一个,而汉室天子却只有他一人,公孙珣也不会因此便下不去手罢了。
只能说生于此帝王家衰落之时,还想如何呢
但不管怎么样了,等到繁忙的秋收之后,八月十五这一日,清理了长安朝堂、换上公孙瓒主导全城防务后,公孙珣终于还是继续了自己的‘伐蜀大计’——这一日,其人婉拒了天子节杖,也婉拒了公卿相送,只率以白马义从为首的万余邺下精锐与徐荣部一起启程,径直离开长安向西而去,准备移镇陈仓,静候刘焉倒戈卸甲来降。
等到了八月廿三日,长安城内更是得到确切消息,说是卫将军本人率白马义从、赵云部、徐荣部约万余精锐,连同军师贾诩、戏忠,已经正式入驻关中最西面的重镇陈仓;而总揽后勤的王修王叔治也以义从文护军张既为副,在郿坞旧地建立后勤大本营;除此之外,卫将军麾下偏将军张辽部约三千骑直接入驻凉州汉阳郡郡治冀城!
而早在这之前,义从武护军庞德,张辽副将杨秋,马腾长子马超,就已经纷纷入驻汉阳了,并替公孙珣与韩马以及凉州群豪做交涉。
也就是这一日,尚书台才从雍州牧钟繇处得到一些别的讯息,譬如说镇西将军领并州牧公孙越率一万并州军自东向西,宁朔将军张晟率一万朔方军自北向南,俱已越过黄河,到达三辅北面、凉州东面的陕州上郡,并合兵一处……而陕州牧郭缊则要求富庶的三辅、河东发粮协助维护后勤。
怎么说呢
到了这一日,大家总算是确定了两件事——其一,卫将军此次西行,要不要巴蜀不清楚,但兼并西凉之意其实是很坚决的,甚至已经完全做好了全面战争的准备;其二,卫将军距离长安城已经足足三百里了,而且可以想象,其人相当一段时间内应该都不会再回来!
换言之,某些人总算可以长呼一口气,放松一些了。
然而,正所谓有人喜有人忧,丧门星一般的卫将军从长安来到陈仓——长安世族公卿与天子大概都会因为他的离去而感到振奋,凉州马韩二位却因为这位卫将军忽然一改之前的好言相对直接怼在自家门口而变得惊惧不安起来。
屋漏偏逢连夜雨,还没等马腾、韩遂定下决心,甚至还没等他们探明凉州本地的那些小军头心意呢,凉州内部似乎就先出事了!
出事的不是传统概念中的西凉东部数郡,
第十三章 送君十里往邺城(万字还债)
韩文约之所以哭,不是因为他发觉凉州局势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而是因为公孙珣一眼看破了他的伎俩,使他个人陷入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想想也是,从理论上来说,传统凉州地区,也就是凉州东七郡,已经乱了上百年,这上百年间,处于极盛状态的汉帝国倾全国之力前后多次大举征伐……
赢了吗肯定有赢的。
但平了吗一次更比一次乱罢了。
所以,对于公孙珣突然发动的军事行动,韩遂这里其实是有几分底气的,只要凉州这里能团结一心,倚靠地形层层抵抗,三四万敌军而已,完全可以拖垮对方后勤。而届时只要中原曹刘那边醒悟过来动手,或者长安再出事,公孙珣也只能捏着鼻子与凉州群雄媾和。
即便是公孙珣手段了得,能够用一种‘短、平、快’的方式击败和平地凉州,乃至于一时切实控制凉州,那也无妨。因为凉州的羌汉形势太复杂了,迟早还会乱……汉帝国倾国之力都做不到的事情,韩文约真不觉得公孙珣能做到。
换言之,只要他韩遂能够隐藏和苟延残喘下来,能够继续窝在凉州,那大不了忍让一时做两年公孙氏的忠臣嘛。反正等公孙珣一走,他还是金城的土皇帝,等凉州再乱,他还是三郡之地的实际控制人。
实际上,韩文约割据凉州多年,面对东面强者之时历来都是这种心态——哪怕他很早就是凉州实力第一的军阀,可每一次真正遇到巨大的军事、政治挑战时,他都主动后退,然后推一个蠢货出来做名义上的领头之人。
当然,这个人也是决战时用来出卖,战后用来兼并扩张的不二人选。
一开始是北宫伯玉和李文侯,然后是王国,后来是马腾,在另一个时空里最后可能还有一个马超……只能说这天下只有起错的名字,而无叫错的外号,九曲黄河万里沙,绝非浪得虚名。
那么回到眼前,现在韩遂其实还是想用这种‘六郡会盟’的方式召集凉州群雄,然后将马腾或者谁推举出来,造造声势,好让公孙珣将目标对准这个人,他躲在后面再续一波。
可谁成想,公孙珣这个昔日洛中故人似乎太了解他了,上来便先反其道而行之,直接将他韩文约给隔空架了起来——就差告诉全天下人,他卫将军公孙珣是来揍韩遂的,其他人都让开点!
“岳父大人。”庞德走出私室之前,难得再度恳切相对。“我家将军还说了,生逢乱世,既然决定出来割据一方,就不要总想着占别人便宜而不被别人占便宜……今日他不过是替这十年中被你卖过的凉州群雄索债罢了!而这一次,请你务必知晓,凉州无论是战是和,此番但有丝毫不谐,且无论是谁所为,他都要算到你头上的,还请你务必三思而后行。”
这下子,韩遂连哭的心思都没了。
当然,也确实不能再哭下去了……九月初八日下午,凉州群雄纷纷汇集于榆中城外的一处台地之上,开始了又一次所谓凉州会盟。这种会盟真不是一次两次了,当年北宫伯玉起事,后来王国东征三辅,全都有类似的行动,但从来没有一次像今天这般人多。
因为这一次,不止是激进者与对中央离心的军阀,便是对汉室或者卫将军保持了信任和期待的温和派,乃至于从来都是过自己日子的中立派也都纷纷聚集而来……毕竟嘛,这一次会盟乃是公孙珣和马韩同时认可的一次会盟。
而放眼望去,羌汉混杂,官匪混坐,文武难分,穷富悬殊,甚至还有氐人、鲜卑人,会场是当年榆中被围攻时汉军大营露天遗址,而众人连个椅子都没有,少部分人席地而坐,大部分人却都持械骑在马上,似乎随时准备战斗和逃跑……没办法,这就是凉州,上百年来,凉州这个地方就是如此复杂,如此混乱。
两军交战,傅燮准备以大汉忠臣的姿态战死,却有数千叛军向他下跪,恳请他逃跑;
盖勋奋力作战,受伤难为,战场之上破口大骂,要人来杀他,却无人敢动手;
张奂百战搏命换来了珍贵的军功,却居然又拿军功换了一个三辅的户口;
董卓年纪轻轻耕地于陇西,却有数十羌族大豪与他交游;
阎忠在外地做官时屡次劝皇甫嵩起兵叛汉,可回到凉州面对着叛军的裹挟却又选择了自杀;
次次战争都是所谓羌乱,但每次作乱的主力却都是汉人豪强,到了后来,羌人叛军首领大多消亡殆尽,反而是被裹挟的汉人降将、降官成了大气候!
这个地方,敌人和朋友是没有那么多界限的,前一年大家还是面对灾荒共渡难关的乡人知交,下一年大家却因为汉室大义拔刀相向;前一年大家还是歃血为盟的义兄弟,下一年大家又是为了争夺地盘互相撕咬的野犬;前一年大相互还差点将对方全家杀绝,下一年又重新互相约为父子兄弟,去劫掠求生。
凉州人自己都搞不清楚谁是自己的敌人,谁是自己的朋友,好像所有人都是朋友,又好像所有人都是敌人。
那么回到眼前,会盟刚开始后不久,便滑向了一个诡异的方向。
实际上,韩遂刚刚和马腾、庞德一起骑马引甲骑登台震住场子,还没说完客套话呢,就有人直接当面打脸了!
因为大量亲汉豪族的参与,韩遂对此是有所预料的,但绝没想到会来的那么快。
“敢问虎牙将军!”一人在台下扬声相询。“足下以会盟之名召集六郡豪杰,到底所为何事”
“是为了商量如何应对卫将军此次来势汹汹。”龙骧将军马腾见到身侧韩遂一声不吭,还以为这厮是不认识出言之人呢,便替他稍作回应,兼为提点。“伟章,你们冀县赵氏乃是天水名门,此事事关凉州全局,你若有所得,不妨直言。”
这名唤赵伟章之人,也就是汉阳郡(天水)冀县名门赵氏子赵昂了,闻言也不客气,直接勒马从侧面登上昔日汉军围攻榆中时所夯将台,然后回身立马于台上,睥睨左右,出言不逊:“诸君!依我天水赵昂看,今日事,皆是虎牙、龙骧二贼惹出的祸患,却又如之前数次一般,想要咱们全凉州人为他们抵祸而已!”
台下一时喧哗,有人失笑,有人喝骂。
“伟章这是什么言语”马腾也不由有些慌乱。“我何曾想存此不良之心”
“龙骧将军何必如此作态”赵昂依旧出言激烈,却根本头也不回,只是拿脑勺对着身后马腾韩遂等人。“卫将军发兵三面钳制凉州,所为何事,还不是有人名为汉臣实为汉贼,割据州郡,擅做威福吗!而这些年,割据凉州,尽享富贵之辈,不是虎牙、龙骧二贼,难道是我赵昂吗还是你北地傅干又或是你金城白马羌总不能是你陇西李氏氐吧”
赵昂每指一人,台下便哄笑一时,到最后简直是喧哗难制,哄笑如潮。
而等笑声渐平之后,奉命来此的黄门侍郎傅干则在台下愤然扬声相对:“北地傅氏,焉能为贼!今日至此,一来是奉命来观凉州人心,二来却是要告诉凉州乡梓,八载前,我父可为凉州死于贼手,今日我傅干亦可为凉州死于贼手!”
此言一出,台下更是轰然做响,不知道多少北地郡出身的羌、汉、鲜卑豪杰纷纷向前涌动,直言今日若韩马二人敢动手,他们虽死也不能再负傅氏。
其中不免有人野性难驯,直接在台下拔刀对韩马叫嚣,要二人偿命!
而面对如此混乱场景,马腾韩遂二人却一个慌乱,一个沉默,这让不少亲近二人的羌汉首领一时难做,以至于过了许久,台下方才在傅干和盖顺二人的安抚下渐渐平息。
很显然,经赵昂和傅干、盖顺三人这么一闹,还想要同仇敌忾未免可笑,最起码北地、汉阳(天水)等落入公孙珣控制的两郡豪族姿态已经表露无疑。不过更重要的一点是,韩遂本人的诡异表现已经引起了其部下与统治地区头人的不安与警惕……
话说,凉州这个地方,尤其是割据者与分裂者,想要建立起一种自上而下的有效统治未免自作多情,韩遂也好马腾也罢,各自名义上是两个大首领,但掀开二人名义上的统治布幔,下面遮盖住的,却还是密密麻麻的大小部落与大小豪族。
而且两人这些年在凉州也不是没有对手,更不可能团结一致,真把对方当成兄弟来看……譬如说,被马腾韩遂联手排挤走的杨秋;再譬如说,当年马腾被公孙珣分到凉州东部、北部三郡安置,韩遂留在南部、西部,而这其中陇西郡乃是马腾初始根据地所在,于是浓眉大眼的马寿成离开陇西的时候就使了个阴招,扶持了一个叫宋建的老牌反贼,弄的韩遂吃了个大亏。
而且你还别说,这个宋健还是有两把刷子的,连续搞得韩遂痛不欲生之后,最后居然控制了整个陇西,继而自称平汉大王,弄的长安与邺城同时震怒,而彼时公孙珣刚刚击败袁绍,建制邺城,如何能忍就差亲自引兵来凉州了。
最后是怎么解决的
答案是整个凉州包括陇西郡内部都意识到了问题所在,知道再这么搞下去,宋建这厮迟早会断送所有人的割据前途,于是韩马合流,外加当时在汉阳驻扎的皇甫嵩,三人联手,逼迫陇西各部落、豪强一起动手,就在陇西杀了宋建,但陇西却还是这位平汉王旧部分领,只是名义上归属了韩遂而已。
这种特殊的政治模式下,韩遂和马腾一旦失去威望,结果也是很可怕的。
韩文约当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其人犹豫片刻,也不知道是出于侥幸心理,还是终究不甘,其人到底是勒马向前,试图稍作对抗。
而韩遂毕竟是统领凉州十载之人,此时出面,也是让台下渐渐安静下来——人人都想听听他怎么说。
“诸位凉州子弟。”韩遂在台上与赵昂并排勒马而叹。“扶风赵、北地傅、敦煌盖,虽然一直与朝廷关系亲密,也各有所属,但到底是咱们凉州自己人,所以他们三位今日出言指责我,我也不怪。但我韩遂还是想辩驳一下,想请问诸位一句……之前多年,固然是我与龙骧将军分领凉州,可我二人待六郡子弟,难道称得上刻薄吗”
此言既出,台下又是议论纷纷,不管如何韩遂和马腾到底是统治了凉州许久,又怎么可能没有半点威信呢
其中韩遂年轻时就是西凉名士,州中俊才,治理地方的基本能力总是不缺的;马腾也不差,他这个人性格敦厚,待人以宽,同时在北面还多次击退了西部鲜卑的骚扰,也是有些人心基础的。
见到众人态度微妙,韩遂不禁稍微松了口气,复又抛出了一个关键问题:“其实,若是诸君觉得我与龙骧将军不足以治理凉州,那也无妨,我二人又有什么可说的呢我可以将家人送到邺城,然后去车师做平西将军、臧州牧、西域都护;龙骧将军可以去长安或者邺城做一任九卿,听说还可以加县侯,他的长子马孟起如今在卫将军军中也很得用……换言之,我们二人无论如何都少不了公侯万代的,可你们呢卫将军一旦入凉州,他对你们难道会有我与龙骧将军对你们好吗”
台下愈发嘈杂,韩马二人下属更是趁机鼓噪:
“请龙骧将军为盟主,统领六郡!”
“可以在青山、射姑山聚险屯兵,抵抗并州、陕州的两万军!”
“守住临洮,南面也不为惧!”
“西四郡全然无力,武威道路狭长,他们想出兵也来不及,根本不用管西面!”
“打汉阳!让龙骧将军做盟主,虎牙将军做副盟主,咱们聚兵十万去打汉阳!”
“任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
“活捉白马贼!”
“打入长安城,虎牙将军做天子,龙骧将军做相国!”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台下口号越来越离谱,韩遂在台上听得头皮都发麻,也不知道这些人是自己下属还是公孙珣派来的间谍,于是赶紧纠正:“非是此意!非是此意!主要是凉州上下须得进退一致……若是大家团结一致,咱们可以借此问问卫将军,我二人不提,他到底准备如何待凉州可有章程只是这个意思!”
“卫将军若入凉州,必然要远胜虎牙、龙骧两位!也早有章程!”韩遂刚刚说完,台上某处便忽然有一个略显古怪的口音响起,偏偏又因为众人都在噤声听韩遂说话,所以显得响亮至极,一时引得台下不少人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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