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汉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榴弹怕水
“子修不许开门”曹操遥遥相对。“放绳索下来,我从望楼爬上去便可”
营中诸人不敢怠慢,即刻依言行事,就在门楼上将曹操吊了上来父子相见,双方都是一时语塞,却偏偏都不敢有所怠慢。
“子修,营中还有多少人”瘫坐在门楼上的曹操扔下那硕大的头盔,径直从一侧一名持弓民夫腰中取下水囊,喝了两口,便即刻相询。
曹昂弯腰立在门楼之上,正对亲父,闻得此言,却又一度哽咽,许久方才正色相对:“回禀父亲,两万民夫俱在还有史护军刚刚带入的两三千骑兵,此时正好剩下了一千多一点,加上之前收拢的败兵,约有四五千残兵在营中。”
“虎豹骑还剩多少”曹操听到最后这个四五千众的总数,不由心中一跳,然后不及喝水,赶紧再问。
“约有两三百”
曹操彻底惊愕失声。
“子和叔父还有文烈全都战死,这是儿子亲眼所见”曹昂依旧不敢隐瞒,却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而且据败退士卒汇报,陈将军战死,吕府君自刎朱府君据说是被心腹侍卫打昏,向西南面逃去,或许还有生还希望至于黄将军,此时正在营中,帮忙调理败兵布置大营防卫”
没了胡子,眉毛、头发也被火燎了一大片的曹操依旧沉默,却双手一抖,将手中水囊泼洒满身他之前固然是见到了此处惨象,却万万没想到会是全军覆没的地步
真的是全军覆没
全军虎豹骑加四营兵,合计两万一千众,如今只剩下三四千残兵,估计也不能用了六位将领,死了四个,还有一个生死不知,不是全军覆没是什么
便是再加上自己带来的一万多骑兵,如今营中只有一千多,剩余的也不知道能活下来多少。以这个算法,其实自己的援军也算是全军覆没了
一个下午的交战,燕军便几乎造成了中原联军多达三万中坚力量的减员,更不要说其中还有两支战略性的骑兵部队
这种大败,足以伤筋动骨
如果说,公孙此战杀了曹操,可以提前宣告中原大战的胜利,夺了官渡大营意味着得了三分胜机,而现在哪怕是不再有其他坏消息,其人也足以夺了两成五的胜算了
因为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歼灭战近三万军队,一下子从将领到兵员,完全消失
而且,这种伤亡似乎没有到此为止的意思,大营外面,无数燕军骑兵依旧在远处的火光映照下四处游荡猎杀,而许褚、王必全都没有消息。
当然了,来不及等到许褚和王必的消息了,一个让曹操几乎麻木的事情便率先发生了营门外,张辽战不数合便阵斩史涣,继而驱赶败兵攻营
“让他们饶营而走”曹操根本没有起身,直接坐在门楼上下令。“让民夫准备,三通锣后,若是门前还有人,无论是谁,都要一起放箭”
言至此处,其人复又想起儿子性格,却是准备额外叮嘱儿子一声,若非此举,则之前死的那么多人反而要白白送死了然而,出乎曹孟德意料的是,平日里性格温和,以至于有些妇人之仁的曹子修居然一点疑虑都没有,便起身下令
其人言语干脆,与平时判若两人
曹操心中清楚,这是自家儿子经此大战,多少有了成长但如此成长,恐怕没人想要
又过了片刻,更糟心的事情来了。
“曹操可在营内”
张辽临营喝骂。“为何不敢来见刚才道中相逢,有一骑容貌短小,大盔小头,如猴驭马,还对我谄媚而笑的,是不是你”
话说,张文远早已经从抓到的曹操身边从事许汜那里知道了事情经过,哪里还不明白曹操居然是从自己眼皮子底下逃入了营中,自然急败坏
曹操低头坐在门楼木栅之后,既不起身,也不应答。
“曹孟德”张辽复又勒马喝骂。“你护军史涣首级在此,其人为了救你,虽已入营却还要强行出营接应,如此忠臣你若露头,我将首级掷还如何,可敢露面”
营中依旧寂静无声,只有民夫密集射箭的声音一时压过了张辽,俨然是张文远口上便宜不说,还居然试图以区区数百兵马迫近大营,然后引来反击。
“如若不够,再加上你族弟曹纯首级如何”张辽继续驰马于营外,俨然气急败坏。“只要你露头,我便将曹纯、史涣首级尽数送上”
曹操张口欲言,竟无声音发出。
而曹昂却愤然扶剑起身,遥遥在门楼上相对:“张辽,还我叔父首级”
张辽大笑不止:“未想到其父怯弱如鸡,其子倒有几分豪气来来来,是曹子修吗露头还首的是你父,你要想求曹纯首级,须得出营来取敢来吗我可是杀了你两个叔父一个族弟之人”
曹昂一声不吭,居然顺着之前曹操上楼的悬索直接悬下门楼
曹操看着自己儿子消失在身前的木栅隔板之后,依旧沉默不语,而张辽却一时肃然二人都只任由曹昂来到营外,直奔张辽身前。
“与我”曹昂浑身狼狈不堪,面上血污干涸,宛如野鬼,中途还跌倒了一次,却立在张辽马前,昂然不惧。
“与他”立在马上的张文远看了半晌,却是猛然失笑,然后言出必行。“犬父也有虎子吗”
旁边自有燕军骑士交与曹昂两个革囊,而曹昂得了革囊便欲回营,却不料周围几名俘虏纷纷跪地求救。
曹昂于心不忍,复又回头去看张辽。
张文远倒也干脆:“让你父亲过来让我瞧瞧,到底是不是那个大盔小头之人只要他来门楼上露个脸,我便尽数放回否则我便要在此处十一抽杀了”
曹昂一声不吭,抱着两个革囊回营去了,然而被绳索吊上门楼后,却发现曹操依旧坐在原处低头不动。曹子修不敢多言,只好将两个革囊放下,然后与自家父亲陪坐而已。营门外,张辽依旧在喝骂,甚至开始杀人,但曹操却还是置若罔闻,唯独期间其人几次想伸手去拨开身前的革囊,却几次都没有成功,最后只能颓然撒手罢了
又过了一阵时间,大概张辽也已经累了,喝骂声渐渐消失,但这位今日杀的性起的燕军骑将依旧在营门外徘徊不走,反而不停的聚拢零散兵马,俨然是想多凑一些兵力以建奇功这不免让营中曹军稍显焦躁。
“告诉他们不用怕”曹操依旧无言,说话的乃是曹昂。“咱们大营中有两万多人,粮草弓弩俱全,沟渠垒楼皆有至于燕军,天色已黑他们聚拢不了多少兵力不说,也已经疲惫到了极点,根本不可能攻营而且等到后半夜,我军主力必然全至”
周围侍从纷纷会意,然后立即去巡视营垒,转述曹昂言语,以让营中民夫、溃兵安心。
对此,依旧坐在门口上木栅挡板后的曹操却只是微微颔首,依旧没有言语。
就这样,张辽虽然知道曹操可能就在身前不远,却始终不能有所得,偏偏又不舍得走;另一边,曹操始终没有半点回应,却也始终没有起身离开此处营门的意思。
双方僵持了不知道多久,忽然间,营外一阵喧哗,然后一个让曹操终于动容的声音陡然响起:“孟德今日真是命大可兵败如此,你苦苦支撑又有什么意义呢这样的仗再打两次,你也就油尽灯枯了吧何不早降”
曹操依旧沉默不言争雄天下,本就要压上一切的,曹孟德本就清楚这个道理。实际上,事到如今,即便是为了夏侯渊,为了身前的曹纯、史涣,他反而不可能轻易言弃了。哪里会因为什么言语而为之所动呢
“也罢”隔了一段时间,营门外,公孙的声音再度传来。“孟德不愿相见孤也能理解这里有许仲康许褚和王子行王必的首级,孤就放在营前了,其中许仲康的尸体就在之前燃火的路口,王自行尸体则在东面十五里处,孟德可以让人寻回一并缝合安葬,这二人俱是忠贞之士,还望你好生祭奠唯独你的将旗孤要带走,以示此战大捷,却是不能还你”
曹操终于动容扭头,却始终没能站起身来。
又等了片刻,眼见着营内毫无动静,营外公孙终于下令吹起军号,号角声接连不断,四处呼应,瞬间响彻数十里,随即各处幽州骑士携带己方伤员、尸首,敌军首级、兵甲,纷纷北走营前也是马蹄声不断,与一直不停号角声一起绕营北归。
到此为止,战事似乎,可能,终于是要结束了。
营中自有人取回盛放着王必、许褚首级的革囊,然而曹孟德面对着四个革囊,却依旧端坐不动,恍惚失神。
这还不算,大概只隔了小半个时辰,营门外忽然喧哗声起,曹军方才醒悟为何公孙没有尝试强攻大营,而是直接退走原来,曹操主力尚未到达,其女婿孙策却居然率一万兵马从颍川星夜驰援赶到,之前公孙退兵俨然是因为哨骑得知了此事。
但是,孙策既然入营,便上楼来拜会自家亚父兼岳父,曹孟德却依旧一声不吭,枯坐动。而孙伯符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更兼忽然闻得朱治生死不明、黄盖受伤,自家九千兵马几乎全丧,也是匆匆离去,转而安抚伤兵、寻找朱治去了。
进入午夜,曹军全军困乏,更有士卒汇报说是亲眼见到燕军大部队全部向北汇集,往北面乌巢泽方向的临时营地而去,便全军彻底放松,然后就地休息起来。
但也就是这时候,曹军北面四个没有人驻守的小营复又忽然火起然后又有一个自称西凉马孟起的白马小将纵马绕营一周,沿途格杀外圈哨位与搜寻朱治的孙策部属,引发全营骚乱
众人心知肚明,这是公孙临别前的一个小手段罢了北四营实际上已经空置,想烧走时便能烧了;而且这种永久性大营内外,本有防火沟渠,充足水井储备,栅栏和栅栏之间也都有防止走火的安全距离,只要有人处置妥当,根本不可能烧到南面那个大营但是,公孙偏偏要等到撤军后,再让那个什么马孟起引小部队杀了个回马枪过来纵火,俨然是要借此挫曹军士气、孙策援军锐气,让中原联军焦头烂额,疲惫不堪。
但是,知道归知道,曹军或者孙策所部却还是不免为之手忙脚乱,继而士气再落明明有近三万人在大营中,却居然折腾到了天色将明之时方才将火彻底扑灭。
也就是这时,曹仁、刘晔、黄忠等人终于引原濮南大营主力兵马三万赶到官渡。
进入营中,刘晔闻得陈到、吕岱身死,几乎晕阙不提,黄忠怒发冲冠不说,曹子孝匆匆来到大营南门楼上,见到四个革囊与曹休死讯,也是愕然到难以发声。
“子孝来了”此时天色已经微发凉,曹操浑身狼藉一片,满目血丝不提,却终于开口,其人直接挥手示意自家兄弟到他跟前。“辛苦你过来一下。”
曹仁强做镇定,下令部属将几个革囊取走,好生清理,然后方才去到曹操身侧。
“坐下”曹操声音嘶哑。
曹子孝不敢怠慢。赶紧又盘腿坐到曹操身侧。而曹孟德见状,竟然一头栽倒了曹仁双腿之上,然后长叹一声:
“子孝到了,我终于可以闭眼睡一觉了”
言罢,其人鼾声如雷,而曹仁却忍不住抱着自家兄长的脑袋一时情难自禁,泪流不止。
东方渐亮,同一时刻,只率百骑劫营成功的马孟起眼见着便要回到乌巢旧营,却忽然中途勒马停身,然后环顾左右,面带犹疑:“我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情”
周围九十九名志愿相随的白马义从俱皆茫然。
我是忘了什么事情的分割线
“既大破之,曹操复亲提万骑至,欲乘乱冲阵,太祖遥见操大旗,自引三千白马义从逆而冲之,复大破之。操仓惶走,所部流离溃散,沿途遭袭不止,乃弃将旗、金盔、宝剑,复割须翻马,几单人入营。既入营,闻曹纯、曹休、吕岱、陈到、许褚、王必纷纷死,愕然失声,坐于门楼上不动。中有张辽临营喝骂,太祖引众还首,孙策引万众来援,马超百骑焚营,皆不动,亦无声。及天明,曹仁引兵三万至,操方枕其膝而叹:子孝至,可眠也遂一眠累日。”典略燕裴松之注
ps:好吧,真的是要磕头认错了
第十章 当头退避也应难
盛夏时分,官渡突然爆发的一日大战震动天下。
这是理所当然的。毕竟,战斗的激烈程度远超人们想象,而战斗结果的影响也注定是敏感又深远的中原联军的三万核心部众一日内近乎全军覆没,而燕军最核心的河北铁骑也在一日内减员近五千众;除此之外,燕军到底是没能突破官渡大营,而中原联军却又近乎彻底丧失了骑兵建制。
战斗的胜利毫无疑问属于燕公与他的河北军,但中原联军与曹司空却并没有因此而垮掉。
“公孙文琪历来如此,不战则已,一战必然倾力,如今我军骑兵尽失,而官渡又极为宽阔,彼辈说不得日内便要重整军力来攻,那么我军届时又该如何应对”
战后第二日的晚间,双方都还在舔伤口,战场上的尸首都还没有收拾干净,曹孟德便忽然召见刘晔、曹仁、黄忠、孙策、黄盖等几名营中关键将领,再加上曹昂,一起讨论局势。
只见其人颜色如常,言语平顺,只是语气稍显严肃而已,若非头发被燎了一大片,外加双目充血,几乎看不出此人前一日刚刚经历过那般大败,也是让帐中诸将不由暗暗佩服。
然而,曹操气势不减固然让人佩服,却也不能对局势有一二缓和,闻得此问,帐中几人俱皆为难。
“不瞒亚父大人。”孙伯符倒是个干脆人,直接在位中脱口而出。“不止是官渡,我仓促引兵来援,颍川空虚,如果程普此时引兵出轘辕关,怕是颍川也难保须知道,司隶旧地多有关卡,程普也好,钟繇也罢,都可以据关而对,可攻可守。我等却不好轻离。”
“颍川是腹心之地,不能不保”曹操同样干脆。“朱君理既然已经寻到,你就不要耽搁了,可以立即返回颍川,朱君理也送到后方安心静养”言至此处,曹孟德稍微一顿,却又肃容言道。“回颍川后,阳城、轮氏等地你俱可弃掉,你只要引全军守住阳关、阳翟便可。这样的话,一来,可以与此处大营形成联动;二来,在彼处囤积主力,背靠坚城,也能防范河北骑兵绕后突袭。”
孙策微微一怔:“道理上如此,可汝水方向呢颍川与司隶有南北两个主要通路,小子若是将兵马全都聚集在阳翟、阳关一带,自然可以守住颍川,可若关西兵忽然出陆浑关走汝水这条南路又如何呢”
“我自写信给吕布,请他出鲁阳,临阳人,看住南路。”曹操似乎早有腹稿。
孙策缓缓颔首:“这倒也罢,毕竟局势如此,拆东墙补西墙也是无奈之举南阳兵马倒还是充足的。”
刘晔在旁听了一阵子,心里大概明白了曹操的思路:“曹公的意思是依旧坚守官渡”
“不错。”曹操点头以对。“事到如今,若弃官渡,便是要放公孙文琪入中原腹地,连城而守的意思但我以为,那样只是空耗罢了而若能依旧举官渡以对,则依然能存胜机。”
“可是如今我军忽然失去三万主力部队,其中还有几乎全部骑兵”刘晔终于问到关键问题。“再过几日,河北援军到达,届时燕公再行南下,或强攻官渡,或遣骑兵绕后,攻击身后诸城,又该如何身后诸城,颍川方向的阳翟可以靠孙破虏聚兵、吕温侯支援,如向东的陈留、向东南的尉氏又该如何”
“说白了就是缺兵对不对”曹操正色相对。“若官渡这里再补上两万兵,便可坚守;若身后陈留、中牟、尉氏等地皆如吾儿伯符所驻阳翟那般有足够兵力,骑兵绕后又如何呢届时他们的骑兵顿挫于坚城之下,还要防着官渡这里随时断了骑兵的后勤”
刘晔心下彻底醒悟,干脆直接发问:“曹公准备弃多少地方”
这下子,原本还有些云里雾里的帐中其余几名主要将领纷纷震动,继而醒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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