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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汉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榴弹怕水

    天子在阶上,京泽在阶下,周边一时鸦雀无声。唯独一声蝉鸣自殿外忽然响起,提醒着二人,年季流转,时光不停,若从当年京泽出任虎贲中郎将算起,他们二人居然已经朝夕相处年了。

    正所谓人生多别离,盛年能几时来回三千里,竟同载。

    —————我是时光不停的分割线—————

    “韩当拔沙羡,屠之。”——《新燕书》卷六十九列传第十九




第二十四章 故垒萧萧夏如秋(续)
    “京卿具体是什么法子”停了好长一阵子,殿中的沉寂方才由少年天子用略带期待的语气给打破。

    毕竟,双方坦诚至于斯,就不必再绕圈子了。

    “躲过韩司州其实很简单。”京泽也回过神来,倒是依旧平静以对。“臣为陛下在三江口拖延一点时间,陛下不用管太多,直接带着一些要害人物与臣的一封书信,往大江下游找庐江太守韩锐便是……”

    天子微微一怔,俨然是对这个名字有些措手不及。

    而京泽俨然早有考虑,却是顺势释了几句:“韩府君是燕公同窗故人,自长安令至武都太守,再到去年初迁为庐江太守,本意就是因为庐江位置特殊,正好卡在江夏、丹阳、吴郡之间,需要用个燕公放心的人。而且他非但是庐江太守,还领了横江将军,监管大江下游水师。换言之,此人身份,足可自作主张,即刻护送陛下北上。”

    “朕知道这些……”天子微微叹气,明显稍有犹豫。“可韩锐其人,素来对朕颇有耿介,对汉室也殊无敬意。”

    “陛下,”京泽正色言道。“敬不敬其实无所谓,现在我们要防备的只是上游韩司州自作主张、妄学吴汉,与其他无关。而如今江夏被三面夹住,北面安陆的徐公明、臧宣高距离韩司州太近,名义上又有统属关系,所以往安陆降服怕是一样躲不开韩将军,只有下游能避开!”

    刘协微微摇头,复又颔首……很显然,他还是对韩锐有所忧虑,但眼下似乎也别无他路,所以才会如此。

    “陛下放心!”京泽见状不由苦笑。“当日咱们出逃长安之时,彼时还是长安令的韩府君便对臣的身份有所疑了,不然也不会独独射臣一箭。故只要臣手书一封,自陈间谍,尽言燕公急需陛下往洛阳行禅让事,又说燕公有心要韩司州清理江夏,要陛下单独早行,其人必然不会生疑,也不会为难于陛下的……”

    刘协听到这里,依旧犹豫摇头:“此策不妥,多此一举固然可保韩锐速速送朕北走,让朕无忧,却让京卿将来难办……可卿自己跳出来,岂不是明摆着告诉那韩当与燕公,是卿今日疑他们,或者干脆坏他们好事吗”

    “无妨。”京泽也摇头相对。“臣本义并不信燕公欲图陛下,便是真有此事,臣也无惧,因为臣当日来做间时,除了燕公之外,还直接受贾相命令,而贾相在铜雀台上曾光明正大要燕公保汉室传承,还汉室恩德。有他遮蔽,莫说韩义公,便是燕公也最多对臣不满,却不至于为此事追究臣的……大不了回去后做个闲人便是。”

    听到这里,天子再度认真思索了一番,到底是重重颔首,因为也实在是没有别的法子了——这是躲开韩当的唯一可行路线,而在吕范南下荆南去迎接士燮以后,韩当才是周边诸多燕军将领中唯一有资格仿效吴汉的人。

    所以,也只要躲开他就行了。至于……

    “至于皇长子嘛。”

    就在这时,京泽低头停顿了一下,便继续从容言道。“其实也简单……皇子年幼,尚在襁褓,几乎无法辨识……何妨用赵氏孤儿的旧策,让其以京氏义子之名养在臣的名下,自然可以不用忧虑一些无端之事。”

    天子再度怔住:“此何意也卿在江夏何时有的子嗣”

    “江夏这边臣并无亲生子嗣。”京有喜一声叹气。“但这些年沿途奔波,一路上所见失怙失恃的婴儿却不少,前几日不还有沙羡之乱吗三江口那里臣至少养了得有十七八个,大的小的都有……不如让皇后挑一个,假做是太子,随陛下一起北上洛阳,然后尽量养一养便是,养成养不成也都能不负心……而皇子便大胆留在臣这里,只陛下夫妇与臣夫妇知晓,而因为是义子的缘故,连姓氏都不用改,就怕陛下不舍得而已!”

    天子思索片刻,也是一声叹气:“这确实是个法子,比躲避韩义公之策还来得可靠……至于舍得不舍得,这不是朕心中有忧虑,才主动相求的吗只要皇后不闹,朕便无话可说。不过,京卿既出此言,想来皇后那边已经应许了吧”

    京泽缓缓点头:“皇后早已应下。”

    君臣二人登时无话,隔了片刻,便在殿中相辞,各自回去准备了。

    且不提小天子如何,京泽回到自己在西陵城的府邸中稍作梳洗,便准备早早休憩,明日便返回三江口以作了断。然而,谁都知道江夏命运如今掌握在这位车骑将军手中,故从傍晚时分,约莫着其人面圣回来梳洗妥当,上门的访客便开始络绎不绝,其中不乏有一些在此地数年有所交往之人,其人无奈,只能强打精神稍作招待,然后好言安慰,暗示大局将定,不必过于忧虑云云……

    而等到晚间夜深,诸多客人皆走,却又有一人独自留在最后,久久不去。原本已经转回后舍的京泽愈发无奈,只能亲自再来看,却不免心下恍然——原来,留在此处不愿走的人乃是崔琰崔季珪。

    其人受刘备之托在江夏盘桓,本意是催促沙羡那群人出兵往襄阳,结果一事无成,所以至此。

    “京车骑。”崔琰等到京泽单独再来,赶紧匆匆起身行礼。

    “崔君。”

    烛火下,京泽见到素来以仪表出名的对方居然和自己一样憔悴枯槁,也是感叹不已。“足下请放心吧,左将军身死,其部属多有赦免,所谓宗贼只是针对江汉一带的本土大户,与君无关……待江夏事了,我也会为崔君求赦的,想来燕公也不会再计较昔日旧事的。”

    崔琰不由失声苦笑:“如此说来,江夏与天子已经下定决心要降服了”

    “崔君。”京泽无奈,只能反问。“从汉室正统而言,除了天子与尚在襁褓的皇长子外,已经并无他人可承袭,难道非要誓死抵抗,弄得汉室绝后才行吗而且,天子终究只是一个少年,一直到现在才十八而已,为什么一定要他如何如何激烈呢”

    “那汉臣呢”崔琰不免再问。“汉家养士四百年……”

    “八成都死在灵帝初平年间了。”出乎预料,京泽依旧和气。“我舅父便是那时死的。然后董袁之乱、西迁之事、东狩之事,迁延至此,还能剩下几个汉臣若崔君是指执金吾(李邵)与太尉(刘表),不如早早休了这个心思……执金吾之所以消失不见,不是去准备什么去了,而是其人之前便准备劫持天子降服求生,去寻我商议时被我扣押在三江口;太傅更是早早预备下了去丹阳的船只,准备即刻渡江去寻陶徐州,俨然是借后者的面子与士威彦入洛的机会,求个安生。”

    崔琰沉默一时,他下午刚从刘表那里来,如何不知呢

    “崔君还有什么想问的吗”京泽疲惫至极,只想早些结束。

    崔季珪缓缓摇头:“没有了……其实乱世如江河,人人争渡,我等一开始便碍于眼界乘错了船,为天下大势所弃,那到此时还能有什么可求的呢唯望足下保重。”

    言罢,其人直接行礼告辞,倒也没有失去风度。

    京泽不以为意,转身自去休息。而等到第二日一早,其人便立即出发,准备从城南江畔渡口处往归三江口。

    然而刚到江畔,渡口军官便带着一名老仆求见,据军官说,昨夜深夜时分,有一个叫崔琰之人持了太尉文书,往渡口处借了一艘小舟,本以为他是要乘船逃窜,结果此人独自行船到江心,只在勾月之下饮了一壶酒,然后便直接跳江而去,不见尸首……唯独上舟前其人曾言,若今日京车骑至此,务必要让他的家仆代他谢一谢才行。

    京泽闻言,居然没有意外,只是平静招呼崔琰那名老仆上前:“老丈,你家主人有何言语”

    “回禀车骑将军。”毕竟是崔琰随身多年的仆从,说话居然有条不紊。“我家主人只有两言,一则谢过车骑将军多次诚心照顾;二则,是要老朽转告将军,他不愿意降,不是因为对燕公心怀耿耿,也不是担心燕公会容不下他,而是离开北面太久,将来燕国的天下他这等旧时士人,着实不知该以何等身份立足……而他今日投江,也不是什么殉死之意,乃是乱世如渡河,着实辛苦,临到江畔,虽然也可苟且,却已然力尽,着实不愿再走罢了。”

    京泽终于动容。

    江水东行不止,这位大汉车骑将军立于江畔,久久不语,而等到回过神来却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而眼见着身前崔氏老仆仍在俯首相对,其人不由恳切相询:“老者可有去处”

    “车骑将军无须为老朽劳心。”崔氏老仆缓缓而对。“仆虽区区孑然一人,可北面崔氏尚在,且在城中静待,等此地战事平息,自可收拾主人遗物,往归清河老家。”

    京泽即刻颔首,却是兀自上船去了。

    而等到他乘船逆流而上,往归三江口,更是有条不紊,先是给韩锐写了信,让袁皇后随身携带,并亲自送后者带着一个假子顺江而下与天子汇合。随即,又唤来自己妻子袁氏,带着包括那皇子,也就是吕布遗腹子在内的十几个孤儿一起,携带一封写给故友杜畿的书信往北面安陆方向而去——他知道徐公明为人谨慎,又是个军纪极严之人,再加上这封给杜畿的书信,自己妻子还有那群收养的孤儿在彼处绝不会出错。

    等到一切妥当,其人又等了三日,约莫着妻子、天子一行人都已经来不及追索,这才发信给上游沙羡韩义公处,让后者顺江而下,来接管汉室朝廷的最后一支兵马。

    而信函发出以后,当日晚间,京有喜复又释放了执金吾李邵,将兵符军令一应委之,然后仿效崔琰那般,行船江心,饮酒之后,从容着甲投江,一去不回。

    没有与李邵促膝长谈,不是对方不配什么的,而是没必要。

    至于寻死的理由嘛,太多太多了……譬如之前为了那个孩子对汉室、对燕国的双重负罪感;譬如做了这么久的间谍,回去坦露身份只会成为史书笑柄;譬如想用自己的死换来燕公对小天子与‘皇子’的饶恕,这点京泽相信公孙珣一定会懂,也一定会同意。

    但是,这些理由也都不是理由,真要腆着脸活下去,还是能活的。最主要的一个理由,却还是崔琰说的更透彻一些——人生如行路,而乱世却更艰难,宛如负重渡河。

    而所负的道德、伦理、利益、价值、性命、人心、功业,这些东西对于天赋并不是很出色、性格也有些幼稚的京泽而言未免太过沉重了,而他偏偏不自量力,想要多负多得。

    故此,行至于此,哪怕对岸就在眼前,他也已经疲惫不堪了。

    正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负重渡河者多溺于岸旁。

    ————我是疲惫不堪的分割线————

    “臣松之案,及汉末,杨彪、京泽负汉室之任,河北全覆而走之中原,中原全覆则走之江夏,江夏不存则出帝而降自死于江水。后人或笑二者迂拙,皆徒劳亡于三江口。不知时局至此,已万无可存之理,杨、京二忠,亦不过吾尽吾心已耳。俗语有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亦可乎”——《典略》燕裴松之注



第二十五章 故人送客长江道
    建安八年四月末,汉帝刘协携皇后、两位贵人、皇长子顺江而下,降服于庐江太守韩锐,并被后者即刻车马不停,以大军护佑向北,往归洛阳。

    消息传出,饶是天下人都明白,曹操身死后,以燕覆汉之事便不可阻挡,汉室最后一口气也在刘备身死时便彻底咽下,可汉帝毕竟是汉帝,四百年天下正统所在,所以此番刘协出降还是震动了所有人。

    消息传开,荆南四郡即刻做出了最恭顺的姿态,士威彦立刻提速向北且不提,最后一家独立诸侯江东孙氏也想无可想,正式向燕军降服,十七岁的孙权本人更是直接带着全家北上,准备整家迁移洛阳。

    而等到五月初五端午这一日,孙氏全族来到了丹阳郡秣陵城北,却是在心怀忐忑中登上了燕军的江上战船……到此为止,天下最后一家敌对军阀就此消失。

    无论是理论上还是实际上,当孙权与士燮抵达洛阳以后,整个天下都将正式重归一统!

    平心而论,这让很多人为之释然和期待,也让很多人黯然神伤,但不管如何,自黄巾乱起,延续了近十五年的战乱终于要结束了。

    万般恩怨情仇,似乎都要被时代的浪潮所淹没。

    大江之上,数只偌大的楼船正随着风浪微微晃动,而孙氏全族正在以一种略显惶恐和谨慎的姿态纷纷登船。

    话说,这种楼船是有一段来历和说法的。

    原本这批船只是来自于刘备治下徐州广陵的造船场,应该是准备建造出来投入到大江上的,等徐州被关羽击破后,广陵郡在郡守赵昱的带领下选择了整郡投降,燕军便迅速接手了过来,然后发现了这批尚在建造中的楼船。

    燕军俨然也不舍得这么漂亮的船只就此终结,便继续接手建造。然而,等到去年下水后,大约也是夏初,新入水的船只便遭遇到了一次江上风浪,五艘大楼船直接沉了两艘。这时候众人才想起之前有人说什么重心太高之类的话,无奈何放弃掉了他们。

    但剩余三艘楼船也不能拆了,便干脆留在了长江上,以作仪仗。而今日用来接送降人,倒也合适。

    “孙氏全族全都在此吗”眼见着孙氏男女老幼俱皆小心登船,岸上不远处的一个小坡地上,一名四十来岁,身着锦衣,胸口画着老虎图像,腰间挂着两千石青绶银印的燕国大员,却是忽然冷笑,单手捻须,单手扶剑,冷冷相询。

    周围人自然不敢怠慢。

    早先一步随张昭等人降服的秣陵县令主动向前,稍作介绍:

    “回禀将军,孙氏一族乃是吴郡大族,不过孙坚同产者,唯一兄一弟一妹……长兄孙羌早死,只有一子孙贲,却是早在孙策死后便干脆在颍川降了过去,现在燕公帐下义从中效命;一妹嫁与徐真,徐真死后,徐琨领兵,却是之前会稽之乱的主角,也死在了浙江之上;还有孙坚之弟孙静,却是因为孙策身死河北后,其子孙暠试图夺权失败,早在孙权继位时便被徐琨、朱治斗倒,连对着孙暠犹豫的祖茂一起早早隐居,不问军政了。不过此番燕公既然有言,所以便也带着几个儿子一起来了。至于孙权及其弟妹,还有孙坚夫人吴氏,自然也都来了,倒是孙策妻子曹氏,早早归家,如今早在北面了。”

    那燕国大员听完这番饶舌言语,竟然有些茫茫然,待许久缕清头绪后却又一声长叹:“小小孙氏,两郡之地,也能为些许军政之权闹到这个份上吗兄弟姐妹不过四人,却皆不同心。”

    秣陵县令也是一声感叹:“其实,当日江东猛虎孙坚在时,其人英雄了得,领着孙氏开拓进取,俨然中原一大诸侯,孙氏全族何其一心而孙文台一死,孙策虽难有大作为,却也能维持两郡之地,进而窥伺他处,彼时孙氏上下也能维持大局。但孙策一死,区区一个十五岁的黄口小儿,不出乱子也就怪了……”

    “孙坚算什么英雄!”这燕国大员强耐性子听对方说完,却是忽然冷哼一声,直接拂袖而去。

    眼瞅着,竟然是追上那艘楼船去了。

    而秣陵县令茫茫然不知所措,浑然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但好在这一日天清气朗,微风和煦,那燕国大员领着一群部属甲士追上孙氏所等楼船后不久,江上船队便启程向北往江心而去,这位降人出身的县令自然乐的回转秣陵,不再理会。

    且不提秣陵县令如何无辜,另一边,孙氏全族乘船过江,却是各怀心思,气氛也不是很佳……

    没办法,女眷和幼童天然对迁移这种事情心怀畏惧,而且对作为降人离开家乡任凭别人处置而感到忧虑,所以吴夫人以下,多有哀容。

    至于几个年纪大些的男丁,束发以上,昔日横行天下的孙氏一族,此时居然只有孙静、孙暠父子,以及孙权、孙翊兄弟四人而已。而且这其中,已经加冠的孙暠当日还曾趁着孙策旧部没有全部归来时,联络过首先回到吴郡的祖茂,试图越过孙权成为孙氏掌权之人,后来又被孙权寻得徐琨驱赶,故此双方此时同居一舟以后,孙翊这个刚束发的年轻吴郡少年还一度对孙暠这个堂兄怒目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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