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汉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榴弹怕水
不过,一个现实问题在于,洛阳与原河南地区,还有半个弘农被董卓迁移一空,而屯田与均田制又不免从侧面约束住了老百姓回迁的脚步,昔日大汉都城此时空白一片不免让人心有戚戚。
实际上,这日下午,城东都亭舍内的三层阁楼之上,终于回到了洛阳并再度俯瞰起这座故都轮廓的刘协,此时也不免黯然神伤……都说物是人非,可对这位来说,如今不仅是人非,连物也不是昔日之物了,甚至于整座城市、整个天下都要改换主人了,能不伤吗
“陛下,这便是洛阳吗”董贵人小心从两名甲士身侧穿过,上前揽住了自己丈夫的胳膊。“城池倒是极大,修整也的干净,可为何如此荒疏,还不及长安有烟火气”
“因为没人……”小天子愈发黯然。“朕还记得昔日六七岁年纪,兄长偷偷跑来见我,我们一起往北宫角楼上登高,虽然只能看到北宫两侧区区边角,但彼时满目熙熙攘攘,到处都是人来人往……而今日,城墙轮廓还是样式,区划还是那么整齐,甚至新建建筑、宅邸比往日还高大整洁,但没有人又怎么能有首都气象呢”
董贵人一路行来,见到沿途护送甲士尚且客气,加之年幼,不免大胆了许多,其人瞅了一眼身后甲士,忍不住低声相询“陛下,听说那燕……那燕公只等他的大司马一回来,便要在这根本无人的洛中逼迫陛下禅让,如此迫不及待,将来岂不是要被人笑话”
刘协一声叹气,刚要说话,却觉得浑身冰冷,然后满背汗水即刻顺着后背流了下来,因为就在这时,一个他以往还算听过几次的声音忽然从他背后响起
“不知是董贵人还是伏贵人,这就有些不懂了,孤在何时称帝,与都城是否繁华并无关系……依孤来看,白纸一张,方才好从容作画!陛下以为如何啊”
刘协情知是何人到达,却是强忍惊惶之意回过头来,果然看到是燕公公孙珣锦衣常服、负手亲自登楼至此,除此之外,其人身后还有一个和自己一般差不多年纪的黄口少年,以及两名锦衣持刀的高大年轻男子。
见此情状,刘协大约知道对方没有恶意,便鼓起勇气勉力相对“燕公说笑了,董贵人区区一女子,又无家教,如何懂得这些大略”
这便是讽刺公孙珣当日杀光董承全家一事了,而听到这个称呼,董贵人也惊惶躲到了天子身后,只是微微抬头打量自己的杀父仇人。
“女子又如何啊”公孙珣连连摇头,倒也不气,反而好整以暇。“臣便服来见陛下,就不行礼了。”
“事到如今,朕也不敢受……”
“陛下都亭住的如何”公孙珣再度一笑,依旧不气。
事到如今,他也确实不需要跟一个小孩子置气,哪怕此时对方依然还是个天子。
“天下可有归于旧都却住都亭的陛下吗”原本已经沮丧下去的刘协,闻得此言,却又忍不住有些抑郁。“燕公便是想辱朕,也无须如此吧北宫毕竟是朕自由居所……寻常百姓隔十年归家,也许去看一看的吧”
“陛下误会了。”公孙珣依旧负手以对,俨然不以为意。“孤还没小气到这份上,实在是北宫、南宫皆未修葺完成,便是孤自己,也只住在新营建的私宅中……估计秋收后,才能勉强住人而已。”
天子一时不解“燕公唤朕来不是要行禅让事吗如何宫殿一直未曾修葺”
“因为孤也没想到,天下竟然统一的这么快。”公孙珣从容以对。“这话便又扯回去了,孤何时等位,与此城并无多少关系……重要的是四海一统!四海一统,孤自然便是天下之主,何论其他!”
“如此说来,燕公也不需要朕来禅让了”天子一时气急。
“还别说,陛下此言倒也有几分道理,孤还真心动了。”公孙珣不由失笑。
天子陡然变色“朕说笑而已……燕公既然亲自至此,朕自然无话可说,无论何时行大礼,朕绝不推辞,只求燕公能谨守承诺,许汉室血脉自然延续而已。”
“今日不是为此事而来!”公孙珣忽然肃容。“这点事情孤还不至于亲自走一趟……陛下,臣至此是有件事情要告诉你,你走后,京有喜便投江自尽了。”
天子闻得此言,先是本能想要驳斥,但刚要说话心中却已然反应过来——很显然,京泽怕是真的死了,而且真的是自杀,因为当日殿中最后一别时已有预兆,只是自己一心求生,没有太注意罢了。
再说了,以其人身份和作为,本就有无数理由去寻死,而考虑到皇长子的掉包之策,此人很可能是就是为了让他刘协放心,方才寻死的。
想到这里,天子心中万般委屈、怒气与隐忍俱皆消失,只觉脑中一片空白,根本不知所想所措……汉室凋零至此,到最后为汉室和自己考虑到了一切,然后选择尽忠之人,竟然是个间谍!
可是个间谍又如何呢难道不远胜那些四世三公之辈与什么世宦两千石吗
但来不及多想,一念之于‘间谍’二字,天子几乎是瞬间醒悟,却又忍不住泪流满面,就在阁楼上朝着面无表情的公孙珣以哭腔相对“燕公,京车骑本是汉臣……”
不知道为何,天子语气中几乎有哀求之意流露出来。
公孙珣看到对方如此姿态,反而也是仰头一声叹气“不错,京泽本是汉室忠臣!与曹孟德、刘玄德无二!”
一瞬间,刘协几乎对对方感激涕零。
而公孙珣眼见如此,却也不再多言,只是负手转身下楼去了。
楼上天子哀恸难名……他这辈子,见惯了至亲横死,但彼时年纪太小,多是恐惧大于哀伤,而今日局势已无可退之处,或者说是处于一种另类的无可忧惧之地,骤然闻得此消息,其人却是彻底明白了什么叫做撕心裂肺,如丧肝胆。
公孙珣听得楼上哭声难制,也是心中一时黯然。
说到底,他对京有喜也是有愧的……而今日来此,一则自然是负气问罪之意;二则,却是隐隐有考验一下小天子的姿态!
毕竟,作为少有知道袁皇后在吕布死前便有孕之人,公孙珣一开始便知道所谓皇长子是怎么一回事,只是从没放在心上而已,等到京泽身死,才发现有人居然为此事豁出了性命,心中黯然惭愧之余,自然也明白,京泽之死,多少是为了天子周边的那些破事。
故此,等到小天子难得扔下那副天子外壳,苦苦一求之后,公孙珣倒是释然一时了。无论如何,这小天子终究还有几分为人的良心。
就这样,天子自然去哭,公孙珣自然转回自己在洛阳的‘私宅’——他之前并没有欺骗对方,南北宫都还在修葺之中,只能居于新建的城区之内,然后严加防守罢了。
不过,正如小天子之前在楼上感慨的那般,如今洛阳城内居民极少,城中之人,不过是渐渐迁移过来的邺下官吏以及之前移驻至此的邺下禁军,以及之前参与城池修复、营造的民夫而已,倒也算是格外安全了。
而一路行来,因为身后有一人一直随行的缘故,他却不免多耽搁了一些。
“想问便问,往沓中一年有余,如何反而老实了许多”公孙珣勒马在前,周围骑环绕,并有前导在前,而其人身后赫然是他的长子、匆匆随公孙越一起赶至此处的公孙定。
“儿臣……”骑着一匹大马的公孙定当即应声,却显得有些犹豫。“儿臣不知道从何处问起。”
“何处皆可问,一件件来。”
“诺!”公孙定赶紧跟上。“大人,为何那汉家天子如此失态其中可有缘故”
“有!但为父不想说……下一个。”
“那大人,为何一定要如此匆忙登基天下虽一统,犹然可稍待……”
“这有什么可言的,就是为父等不及了嘛!且为父又素来不在乎脸面与名声!”
“可父亲也不是在意区区一个名位的人吧为何不等洛阳宫殿修好,天下州郡分划好,天下人心也有所准备,再为此事”公孙定依旧不解。“是有什么内情吗”
“有……但为父依然不想说。”公孙珣依旧勒马在前,平静以对。
“那儿臣便只有一问了。”公孙定也是无力。
“讲来。”
“敢问大人,为何是洛阳为都城呢”公孙定打起精神,继续认真相询。
“这个问题问的好。”公孙珣终于在马上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儿子。“定都这种事情,不仅是要求形胜之地的,还关乎国家大政……而洛阳是我与你祖母议论许久后才定下的所在。须知道,当时我们议论了不下五城!”
“儿臣愿闻其详。”公孙定自然振奋,便是身后官复原职的司马懿还有马岱也都竖起了耳朵。
“五城,分别是洛阳、长安、邺城、许昌、蓟县。”公孙珣缓缓言道,侃侃而论。“而五城所指,皆有偏向……如蓟县纳入参考,并非是因为这是为父的封地首都,而是说若以此地为首都,将来国家必然要背靠河北,经营辽东,开发三韩以及那个刚刚探明的倭岛,并压制塞外草原为上!再如许昌,则是存了以中原为基,开拓江南之意!不过,这二地未免偏狭,从地理上而言,同样方略之下,蓟县稍不如邺城,许昌稍不如洛阳!因为邺城可以兼顾中原,而洛阳可以反过来连结河北、三辅。”
公孙定以下,众人心中皆是微微一动。
“至于长安,自然是汉室老路,是要开拓西域,通畅丝绸古道,以西域挤压草原,以关中遥控中原……”公孙珣继续言道。“你若稍微读过书,也能懂得其中之意,这也是极好的选择。”
公孙定即刻颔首“大人的意思儿臣尽知,但仍有疑虑。”
“说!”
“大人既然定下洛阳,自然是有道理的,但正如大人所言,此举便是要国家大策往开发江南那边走……可若如此,西域便不理会了吗辽东便不管了吗草原便不压制吗”公孙定认真相询。
“问的好,出去一年,到底是长进了。”公孙珣终于失笑回头。“不过,谁说我不管了呢”
公孙定一时语塞“……”
“阿定啊!”公孙珣愈发失笑不及。“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方略,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你父亲我最终定下洛阳,不是弃西域、草原、辽东不管,而是准备在有生之年尽力替你了结一番!不敢说万世太平,最起码能让你执政期间,不为三地之事忧虑!”
公孙定心下恍然——感情这个开发江南的国策是让自己去做的,也怪不得让自己去屯田。
而且,公孙定也丝毫不怀疑,自己父亲的水平和威望,会不足以压服草原,控制西域!草原嘛,大不了打一仗便是,如今那个轲比能真有胆量如何如何吗而西域,已经有韩遂去经营了,将来继续延续下去便是。
唯独辽东,辽东如何开发,却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公孙定就想不到什么立竿见影之策了。
不过反过来想,自己父亲若是这个月便登基,最少还有二三十年的天子可做,应该足够了吧
“问完了吗”就在这时,公孙珣忽然回头,打断了自己儿子的神思。
“是!”公孙定赶紧应声。
“你问完了,我却还有件事情说与你听!”
“请大人下旨!”公孙定没有勒马,因为他知道父亲不喜欢那样。
“等月底交州牧和大司马一并到来以后,我便要登基为天子。”公孙珣宛如在说什么家庭琐事一般随意。“届时你为太子……这也是专门唤你来的缘故……但受任太子后,莫要我催促,自己直接回沓中去!谢徴身死也好,你受任太子也好,都要与我屯田出一番成绩出来!加冠之后,再回洛阳!”
“诺!”公孙定不敢犹豫。
而父子二人说完此言,却非没了言语,而是沿途指点新营造的洛阳城,尽说些往日闲杂事而已。
譬如,此处某人与段颎拔刀对峙过;彼处曾有某人喂过鸡;那处是某人初识他某位夫人处;这处某人曾拖着某个权阉的尸首游过街。
凡此种种,却是折腾了一下午方才回到那处临时驻跸的私宅,而全家难得一起用过晚饭,也算是给久未归家的长子接风洗尘了。
晚饭之后,华灯初上,公孙珣与说话渐渐利索的小女儿相互闲扯了一阵子,却又忽然摒弃诸人,来后堂肃立,求见自己亲生母亲,也就即将升格为皇太后的公孙大娘。
话说,母子二人这些日子一直都在洛阳,公孙大娘更是一直在安排洛阳城内外的规划事宜,虽然都很忙碌,但每日也都能相见,并不缺说话的时候……所以此时公孙珣忽然突兀正式求见,倒是让公孙大娘的侍女们惊慌不解。
不过,公孙大娘本人却并没有什么不解,其人甚至早有准备。
二人见面,公孙珣朝端坐后堂的亲母行礼完毕,起身后也是干脆直言“母亲,儿子见过了汉帝,决心已下,大约秋收前便要了结此事,登基称帝!所以今日专门来求一物!”
公孙大娘缓缓颔首,然后便亲自从身后捧出一个巴掌长宽的方正匣子来,直接摆在了一侧几案之上,并一声叹气
“早就知道瞒不住你,等着你呢!”
公孙珣走上前去,打开匣子,从容取出一方玉玺。
只见此玺方圆四寸,上纽交五龙,下方正面刻有八个大字,正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非只如此,玉玺四角之一,明显磕破,却是被人用赤金补上。而金玉交加,青黄浸染,烛火之下,熠熠生辉,更显动人。
不用说了,这便是那传国玉玺……公孙珣久寻不到,早猜到是自己母亲通过公孙越在当日乱中直接拿到,或者是直接在乱后让人从什么井中寻到,只是一直没有声张而已,也没有逼问谁。
“好宝贝!”公孙珣拿在手中看了半日,却又不免摇头。“其实母亲的心思我大概能猜到……井中之至宝,上面又有龙,而母亲自陈是从井中因为龙‘穿越’至此,二者果真有联系吗”
发中已经有微微白丝的公孙大娘闻言也是黯然一时,却是扶了下自己那也已经磨损许久的黑框眼镜“不知道,我也没胆量带这东西跳井试一试,在这边活了四十多年,儿孙满堂的,马上都要成太后了,事到如今,难道还指望能回去还不如认认真真想做个孝庄太后什么的。倒是你,这次登基这么急促,而且到底是汉家四百年天命,总有人在意的,留给你正正天命也好!”
公孙珣哑然失笑,却又将手中还没捂热的传国玺给放回了匣中,然后转身对自家亲母失笑以对“虽说没有必要跳井什么的,但何妨磨点玉粉放粥中,试试有没有特殊功效或者将来母亲真有千古的时候,按母亲说的,葬在塞外草原上,埋骨入地三尺,白马踏平之时,顺便将此物随葬,说不得还能魂魄寄托于上,再活一世呢”
“莫要开玩笑。”公孙大娘难道没好气言道。“我倒不是舍不得这东西,而是心中真有对此物有些挂虑。”
“儿子不是在看玩笑。”烛火下,公孙珣直接将匣子推到了自家母亲身前。“区区死物,我还没放在眼里,区区天命,我也不曾在意……要我说,母亲心中有挂虑,留着便是!儿子要登基当皇帝,母亲给个别的贺礼也无妨。”
公孙大娘将目光从玉玺上抬起来移到自己儿子面上,却轮到她失笑以对了“你娘我早该想到的……不过,我也确实早有准备!我答应你便是,等你登基后,安利号可以归为国营,任你来处置,但你也要应许我几件事。”
“母亲请讲。”公孙珣躬身以对。
“第一,安利号牵扯庞大,如今连我也不知道有多少生意了,需要缓缓移交,省得出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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