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雌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江淘
在场的陕州诸文武及本地人士叩首齐呼“圣人仁德!圣人英明!”
待李曜将诏书收回袖中,长孙操起身禀道“此番朝廷征讨突厥,陕州近年所储官粮皆被洛州大都督府征调一空,但此地以北两里处,有一座前隋所置的太原仓,里面尚存米粟九十万斛,由于朝廷难以在明年足额发放抚恤,故下官以为,国师可取一些官粮用于抚慰战亡人的家眷。”
当初大运河开通之时,前隋已先后在河洛地区建成了许多大型官仓,储粮多者千万石,少者亦不低于百万石,其粮食储备之充足,以至后世文人为此发出了“古今称国计之富者莫如隋”的感叹,然而隋末唐初大乱,天下人口锐减,前隋大业五年,全国尚有户八百九十余万,时至唐朝武德九年,民部登记入册者仅存二百万户,若按户均五口来算,诸州人口总和也只有区区一千万,数量还没有后世一个大型发达城市的居民多。
而其中作为前隋都畿的河洛之地,在隋末唐初的短短数年时间里,先后经历了连场大战,可谓是兵祸的重灾区,人口更是少之又少,再加上唐朝严格的官仓管理制度,于是到得如今,这片地区便出现了一个“荒多丁少,粮足而民饥”的诡异现象。
按照唐朝律令规定,官粮属于国家最重要的战略物资之一,平时若无战事,只有遇到严重饥荒,地方官府向朝廷如实上报灾情,在得到朝廷批准之后,方可开仓放粮赈济百姓,但李曜这个巡抚使享有自行决断的权力,是以长孙操才敢放开胆子提出这个建议。
李曜听罢,却蛾眉一挑,质疑道“可这些……米粮还能吃么”
虽然未去壳的粟米可以保存很多年,但经过李曜今年指挥的那场大规模外战,依旧还留存在官仓里的粮食,天晓得是何时入库的陈年老米,她此次东巡是来抚恤军烈家眷的,若让人家吃坏肚子,乃至闹出人命,岂不是教她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长孙操恭声答道“国师请放心,太原仓几经战事征用,前朝贮藏的陈粮早已消耗殆尽,现如今粮窖里的粟米,几乎都是出自本朝武德三年。”
李曜眉梢不由微微舒展了一些,她知道这时官方通行的土窖储粮法完全可以保证六年前的粟米不会变质,于是又细思片刻,说道“既然如此,那倒也可行,只不过……取压仓之粮用于抚恤,百姓虽能接受,但彰显出来的诚意,终究是少了些。”
李曜顿了顿,扬手一指东巡队伍后方的上百辆大车“要不这样,我等将这些关中的新产粟麦和布匹特赠于孤寡老弱,而余者则由你们来按人口发放仓粮,如何”
长孙操颔首道“如此甚好,臣等听从国师安排便是。”
商议已定,李曜不再浪费时辰,立刻下令在路边搭建营帐,准备就地开始布施。
见识到护国公主雷厉风行的行事作风,长孙操、苏世长二人的反应也不含糊,当即对在场的陕州官员和士人耆老发起总动员,让他们按照巡抚使的名册,迅速返回各县把相关人等唤来领取抚恤。
陕州夹在函谷关与崤山之间,境内方圆不过五十余里,由于受到城里乡间某些有心者的挑拨,许多战亡将士的家眷近来对护国公主颇有嗟怨之言,乍闻护国公主要代表朝廷优抚他们,纷纷奔走相告,驱车驾驴,理直气壮地向巡抚使的营地赶去,待李曜一行扎好营地,堆放财货的几顶大帐前立刻排起了一条条长龙。
不过,属于孤寡老弱病残的家眷,仍然只是少数,而抚恤名单上的大部分人,都被陕州官吏们带到营地附近的太原仓领官粮去了,半日过后,随着最后几个过来领取抚恤物资的百姓离开,巡抚使的营地也就此安静了下来。
李曜见时候尚早,遂向长孙操、苏世长告辞,又收拾起营帐,率领队伍朝下一站榖州进发。
行至半途,李曜忽然掀起车窗帷幔,对伴骑在凤辇旁的兰韶英唤道“兰姊,进来。”
兰韶英将缰绳交给旁边一名少女,踩镫离鞍,便扶轼跃上行进中的凤辇车厢前沿,端的是身轻如燕,直教一众女骑士忍不住小声叫好。
见兰韶英进来,李曜对鱼玄微和张玄妙说道“你们暂时出去片刻,我有话想与兰姊单独谈谈。”
“是,师父。”
鱼玄微和张玄妙应声掀帘而出,如今这对师姐妹也都练就了不错的身法和骑术,转眼便一起乘上兰韶英的那匹坐骑继续前行。
这车厢非常宽敞,被隔板分作了两间,前面为乘坐室,后面为寝居室,李曜将兰韶英引入寝帐中,然后互换衣裳,再为彼此化妆,只一会儿的工夫,两人就摇身一变成了对方的形象。
李曜从头到脚仔细检查了兰韶英全身的装扮,又揽镜自照了一番,确认瞧不出端倪,这才低声开口叮嘱了一句“我若没回来,绝不可进洛阳。”
兰韶英重重一点头,学着李曜的声音扬声道“停车!”
一声令下,整个队伍缓缓停下,李曜跳下车厢,鱼玄微和张玄妙丝毫没有认出自己的师父,赶紧将兰韶英的坐骑交给她,复又回到了凤辇里。
李曜扳鞍上马,扬手一鞭,便拨转马头,朝着原路方向奔去。
第三百五十六章 盐铺
英雌我命由我第三百五十六章盐铺主爵郎中荣九思正倚窗欣赏沿途冬景,忽见国师府女典军从他眼前背道相驰而过,忙探出头,冲着那道背着包袱的背影高声问道“兰典军欲往何处”
李曜头也不回,朝脑后抛去一句话,便扬长疾去。
他本人原是齐王府记事参军,但对齐王却不甚忠心,当年李元吉阴养死士,他曾为此作诗讽刺说“丹青饰成庆,玉帛礼专诸”,成庆是春秋时代的著名勇士,但专诸却是暗杀君王的刺客,李元吉只道是此君在赞扬他的做法,并没有品味出诗句中的真正寓意,而一名听出弦外之音的幕僚却因此投靠了李世民,并给秦王党带去了大量的内幕。
荣九思身在朝廷中枢机关,政治嗅觉极其灵敏,深知护国公主此番宣慰地方,并非是代替朝廷进行正式抚恤,实质上只是为了达成自己个人目的而采取的行动,根本无需带上他这样的朝廷官员。
毕竟,越是聪明的上位者,越喜欢把立场不明的人放在眼皮底下,而他荣九思就是处于这样的境遇……
……
李曜沿着岸堤,策马向北驰行。
圣贤有云,朝中无派,千奇百怪。
当初李曜以充满恶意的方式拔高了宋王李元嘉和宇文昭仪的地位,又逼得身为国舅的宇文士及不得不成为过去效力对象的权力竞争者,其目的就是从内部分化、瓦解李世民的势力。
只是宇文士及生性谨小慎微,行事瞻前顾后,似乎对李世民有些过于忌惮,几个月下来,其势力的发展进程远远没有达到李曜的预期,显然还须要外力加以推动。
但被动而为,终究还是比不上主动。
本来,在此期间李曜另有重要事情急需处理,结果被李世民的党羽们这一搅合,也只好使出她的分身术来同时兼顾两头活动了。
蒲州城,东临张扬泽,南依中条山,西濒黄河水,与朝邑古城隔河相望,相传神农之子“柱”曾在此地建都,太史公司马迁亦称之为“天下之中”,名胜古迹遍布全城,其中北周宇文护所建的鹳雀楼,更以王之涣一首千古绝句而驰名天下。
由于国师府女典军的装束太过拉风,所以李曜出现在盐铺前的时候,身上已然披了一件男式貂皮斗篷衣,头顶上的兜帽前沿几乎垂至鼻尖,让人很难看清她的全部容貌。
李曜道“我要见万东主。”
李曜唇角一勾,浅笑道“难道姓崔”
李曜从腰间取出兰韶英的铜符,轻轻拍在柜台上“你莫要紧张,把这事物交给你们东主一看便知。”
“劳烦郎君稍等片刻。”
过不多时,盐铺的东主快步迎了出来,此人正是化身范阳盐商王兴的刘黑闼旧部,而万奕兴才是他的真正名字。
李曜跟着万奕兴走到店铺后院的一间房屋,万奕兴拉开障子门,李曜就见到了高烈和崔元逊,以及一名气质儒雅的中年文士。
“免礼。”
文士拱手答道“草民姓凌,单名‘敬’,行二,字仲清。”
她记得此君曾在窦夏任国子祭酒,多次向夏王窦建德献出良策,让唐军吃过不少苦头,若非窦建德没有在关键时刻采纳他的建议,李世民也不会在虎牢关之战大获全胜。
李曜恍然大悟,难怪刘黑闼一度表现得那么生猛,原来也有他在出谋划策……
凌敬犹豫了一下,沉声问道“贵主为何一定要找到曹湛草民很想知道其中缘由。”
第三百五十七章 曹湛
冬日西斜,晚霞漫天,皑皑群山一片红妆素裹。
弯曲坎坷的乡间土路上,一辆驴车正艰难地向前行进着。
车头坐着一个形象邋遢的魁梧大汉,这汉子年纪大概三十多岁,满面烟尘之色,鬓须挂满冰渣,头戴旧毡帽,身穿破袄袍,漆黑的手不时挥舞着鞭子,直把一头瘦骨嶙峋的毛驴抽得“嗯昂嗯昂”地叫。
在道路的尽头,一缕缕炊烟正从山脚下袅袅升起,汉子抬眼望向前方,脸上渐渐现出了一抹五味杂陈的神色。
想当初,隋炀帝穷兵黩武,为讨伐高句丽,不顾天灾饥荒,强征青壮入伍,他不想白白去辽东送死,听闻窦建德起义反隋,便杀官逃役,率领一众同乡投奔到窦建德帐下。
因为骁勇善战,他很快成为窦夏政权里一员排得上号的将军,然而没过几年,夏王窦建德不幸兵败被俘,夏国亦随之宣告灭亡,他和同乡们都认为天下已大致太平,就纷纷解甲归田,隐居乡里。
怎料后来唐皇李渊不仅下令将窦建德斩首,还指名道姓地要求他们这些窦建德旧部前往长安,并且规定“三十日不至者,复罪如初”,再加上有李世民屠杀阳公卿、单雄信、段达、董浚、郭士衡、郭什柱、杨汪、张童仁等一批王世充故将的血案在前,于是自认为没了活路的他们便共同推举刘黑闼为王,建立汉东军,公开起兵反唐。
虽然他们屡次重创唐军,并一度虎踞整个河北,但无奈汉东政权的整体实力与当时占据天下九分之八的唐朝有着极大的差距,在轰轰烈烈地战斗了大半年之后,还是以失败告终。
再后来,刘黑闼向突厥借得兵马,再次卷土重来,他和同乡又积极聚兵响应,并主动承担起进攻太原的重任,起初一路势如破竹,先后攻克石邑、鹿泉、井陉等地,结果好景不长,随后他们就被唐平阳公主在苇泽关杀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当然,他很幸运,在那场几近全军覆没的惨败中捡回了一条命。
但与此同时,他又是非常不幸的。
因为,平阳公主在那场战斗中负了重伤,让爱女如命的老皇帝对他下达了必杀令。
尔后,平阳公主竟然莫名其妙地不治身亡,唐朝加在他头上的悬赏,立马飙升至天下榜首,让他的处境变得更加雪上加霜。
虽然他在家乡还有亲戚,可族人为了不受牵连,定会毫不犹豫地牺牲掉他,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而刘黑闼败亡后,他昔日的同袍也都是苟且偷生,朝不保夕。
经过一段时间的东躲西藏之后,他来到了蒲州稷山南麓的墩张村。
准确的说,他是饿晕倒在路上,被一个年轻寡妇带进了这个村子。
寡妇的亡夫生前是窦建德爱将高士兴麾下的士卒,就战死在村西北十里处,而那场与唐军的战斗,恰好是他以副将身份参与的一场……败仗。
所幸的是,寡妇和其他村民都不认识他。
只一顿饭的工夫,他就了解到墩张村里的百姓除了少数人是窦建德的部卒和家眷,其他大部分都是武德三年“夏县屠城”的幸存者,可以说村民们普遍对唐朝廷没有好感。
而且,他还发现这个村子人丁稀薄,女多男少,青壮劳力更是难得一见,就连那寡妇看他的眼神,似乎也有些异样的色彩。
于是乎,他便留在了这个村子,并以“申三郎”的身份做了小寡妇张二娘的继夫。
不知不觉,他在墩张村已经住了三年有余,有了一大一小两个宝贝儿子,昔日那个威风八面的河北大将,如今每天都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清贫日子。
为了让相依为命的妻儿们生活得稍好一些,到了“冬闲”时期,他也没有闲着,在村子后面的稷山上砍柴烧炭,然后驾着驴车到附近的集市上,靠着卖炭赚点资度。
现在他早已没有了雄心壮志,只想这样安安静静地度过余生……
驴车走得很慢,抵达村口的时候,已是暮色四合,天光暗淡,申三郎习惯性地朝自己家的方向高声喊道“二娘开门,某回来了!”
墩张村很小,总共只有十几户人家,方圆不过百步,他这一嗓子,声如洪钟,估计数里开外都能听得见。
然而,那熟悉的回应声并没有响起来,不但妻子没有回应,连左邻右舍养的狗也统统都没有叫。
一切都太安静了,安静得可怕。
申二郎跳下车,从车架上抽出一把柴刀和一块形似盾牌的木板,一边扫视四周,一边小心翼翼地沿着土墙向家门前进。
作为一名身经百战的人,他有着远超常人的危险感知能力,但周围依旧一点动静都没有,他只能感到自己的心脏越跳越快。
很快,申二郎摸索到自家门口,轻轻推开门栅,正想探头朝院内望一眼,耳边忽然响起一道清亮的女子声音“曹将军,你可让我好等啊!”
这声音,他似曾相识……只是当初那内容却是“去死!”
申二郎顿觉冷汗从浑身的毛孔之中汹涌而出,想也不想,转身就是一刀,结果却砍了个空,而那女子的声音,忽然又出现在了院内“呵呵,曹将军莫要激动,有话好好说。”
申二郎再霍然一转身,就看见了令他终生难忘的恐怖女人,忍不住惊呼一声“平阳!”
李曜道“没错,是我。”
申二郎惨然大笑了一声,悲戚地道“你果然如传闻中说的那样,依然还活在世上,只是我曹湛做梦都没想到……你居然会来亲自找我寻仇!”
李曜故作奇怪道“如此说来,当年我中的那一箭……真是你射的”
曹湛怒目圆瞪地凝视着她,喝问道“我的妻儿呢”
李曜淡淡地道“你应该先回答我的问题。”
曹湛自嘲一笑“那时我被你追杀甚急,逃命都来不及,如何向你施放冷箭”
冷箭李曜心中陡然升起一个念头,从前只是模模糊糊的猜想,这时却渐渐变得清晰起来,郑重地说道“你的妻儿都很安全,但你若想得到朝廷的特赦,就必须把你当时看到的、后来知道的一切,都统统告诉我。”
第三百五十八章 寻根问底
英雌我命由我第三百五十八章寻根问底曹湛听得怦然心动,但随即又目光突地一凝,似乎发现了什么异样,不由打量了李曜一眼,疑声道“曹某记得平阳公主好像没有你这么年轻吧”
他知道平阳公主是唐皇李渊第三女,如今岁数应该有三十左右了,但眼前这个女子的样貌与平阳公主的年龄显然不相吻合。
李曜睨视着他,反问道“曹将军,你来告诉我,除了平阳公主本人,还有谁会纡尊降贵,专程来找你探询暗伤她的凶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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