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就史渊一个儿子,待儿子来了,饮酒吃饭间,提醒儿子不如辞掉织造一职,改去别的任上。
史渊就摇头。
“娘,你忘了,织造是世袭的职位。我若不在了,这官儿离不得溪墨和昱泉。多半落在昱泉的头上。”
老夫人意见不同“休说这个。我看也不是不能辞。比如京城里的营缮郎李德怀,我听说去岁上就赴了大理寺,这官儿还升了呢!”
史渊还是摇头“这里头水深着呢。营缮郎虽是个四品的官儿,但他有个好女儿。去岁上他女儿入了宫,封了个什么贵人,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不能与他相比。”
老夫人就沉默了。
“听说京城也很乱,一派一派的。皇帝又……无甚民心……我是你娘,与政治上不懂,不过乱说一气。但到底心是好的。你需长个心眼,话不可说尽,事不可做绝,总需留个可以转身的尾巴。万一……”
老夫人没有说下去,停了杯箸。
母亲话里藏话,史渊也懂。
他狡黠一笑“母亲,这个儿子懂的。在朝为官几十年了,就算不做墙头草,但也不至于让别人捏死。”
到了晚上,孙姨娘依旧不让史渊进门。
史渊恼火了,对着大门说了一句“若不让我进,以后便就不来了。”
昨儿晚上,他在文姨娘处歇了一晚。虽文氏伺候周到,但到底乏味。她不解风情。史渊喜欢的是床头能豁出去的女人。史渊吃孙姨娘的这一套。孙姨娘床第工夫好,很让史渊受用。她那一套,也不知哪儿学来的。
孙姨娘有些怕,命人将门开了。
婆子散去。
史渊跟随孙姨娘进了屋里,拉上帘子,孙姨娘依旧不理史渊。史渊就笑,伸手过来摸她的头发。
孙姨娘一手挡了。
“昨儿个你去哪里,今日怎地不去?”
她一边说,一边将簪子拿掉,一头乌黑的云鬓披散在肩。孙姨娘十六岁上生了昱泉,如今昱泉二十岁,孙姨娘三十出头,正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年纪。
史渊爱她一头乌发。
“今日,就不去了。”
“为何?”
“因我知道,你心里念叨着我。”
“不要脸!”
孙姨娘转过身,那史渊随即从袖口里送她一只镯子“不要生气了,这个,她们都没有,就单你有。”
“她们是谁?”
“你不是知道嘛?”
孙姨娘就冷笑“我不知道。抛开夫人不说,除了家里的这个不说,你到底在京都养了多少外室,有多少拖油瓶叫你一声爹爹,与我老老实实招来!”
孙姨娘醋的是这个。
她若人在京都,定将那些狐狸精都给赶了。
可老太太拘着她,还着人警告过她若她敢跟随儿子去京都,或到外地,即刻没收史府掌家钥匙,待遇就和文姨娘一样,甚至还不如。
孙姨娘横量权宜,掂量了又掂量,还是留在了史府。
史渊就叹“就那一个。也是我孤寂了,一个热心人介绍的,不好退却。你吃甚醋?她不同你,没名没分。一旦人老珠黄,我即刻就甩人了。”
“只怕你有了感情,心里舍不得了。”
“如何舍不得?我的心里,主要是你。乖乖……”史渊有点急了,灯烛下,孙姨娘卸掉外头的桃红袄子,露出颈脖的一抹雪白,那一双手,依旧白嫩似葱。
孙姨娘见他上火了,故意拿眼勾他“你叫我乖乖,我可不是你的乖乖……”她将身儿一扭,朝里床倒去,史渊扑了个空。
二人就在房内调笑,也无人听了去。
这一晚,玉夫人却是早早歇了。
溪墨晚间没来,他拿着一个笛子,站在草庐前儿,只等剑染回来。剑染天黑时分才回。他喝了酒,对着溪墨满口的酒气。
虽喝了酒,但剑染并未喝醉,头脑还是清醒。
“我在这里一直等你。”
“你并不用等我。”
“以往,都这样的。”
“以往是以往,现在是现在。”
“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心里有些事需好生想一想。”
“什么事?”
柳剑染却又说不出口。
为甚?
早上小厨房的人都聚拢在一起。人群之中,剑染看着秋纹,只如池中白莲,亭亭独立。他懊悔自己莽撞,作甚要认秋纹当义妹?想帮她,不必拉上哥啊妹啊的名头。他分明发觉自己竟是喜欢上秋纹了。秋纹无意地一瞥,都令他心动。
今儿他躲出去,就为得平息心里的纠葛。到底是真喜欢上了,还是一时的情愫?他经过风月,此前和一红尘女子有过刻骨的爱恋。
喝了酒,秋纹的影子还是挥之不去。
他也并非一天到晚想着她。可一旦见了,便就如三月桃花一般,心情止不住地好。
这,大概就是喜欢。
那么,溪墨可也喜欢她?这个顶顶重要。
柳剑染分明看出了史溪墨待秋纹的那一点不同。
只一点就够。
毕竟溪墨从未对哪名女子那样忘情地微笑。他若肯施舍一点温存与绮兰,绮兰便不至于那般伤心。
柳剑染坐在酒馆,思前想后,又觉得一切皆是自己多心。
史溪墨发过誓社稷不清明,无瑕于私情。
他是君子,一言既出即守诺言的。他与丫鬟秋纹,大概没什么不堪之事吧?或许,就是自己多心多想了。
剑染看着他手里的笛子,却又道“你果然待我好。这笛声,只有我能听见。算你我是挚友。我就想去外头逛逛。你爹娘回来了,你们一家热闹团聚,而我依旧孑然一人。我呀……也是想起我的爹娘了……”
溪墨明白了。
他拍拍柳剑染的肩臂“想喝酒,我陪你。”
“不用你陪。我喝酒,喝的是清静。”
那潘娘子和女儿春雁被送去了衙门后,甄氏又将小厨房整顿一番。玉夫人又叫人传话来,说早上送来的膳食吃着喜欢,明儿后天还送这些个。
玉夫人要在府里小住。
她喜吃秋纹做的菜,无形之中,也拔高了秋纹的地位。
柳嫂子不敢明面儿一套心里一套的了,传授了秋纹包水晶包的方法。四十九个褶儿,秋纹一捏就会,且捏得比柳嫂子还好看精致。
柳嫂子倒叹息了,拉着秋纹的手,左看又看“我数数你到底有几个箩儿,怎地这样巧?亏你来得晚,等时间长上一些,可还有我们吃饭的地方么?”
秋纹也叹息了,她也拉着柳嫂子的手,实诚道“嫂子,你想想,我既被卖出来,自然是在家里无容身的地方了。从小儿起,我就一直干活,那蒸的包子煮的馄饨,只怕有几万只。这水晶包,私下里我也练习过多次,你一告诉我方法,我立马记心里了,心念一动,依葫芦画瓢,也就会了。”
柳嫂子看了她一会“你是个苦人儿,当奴才的,都有一肚子苦水儿。你年轻,长得也好,我看能熬出来。”
“嫂子,我只做我分内的事,其他不想。”
“秋纹,其实你精着呢。昨儿个你站出来,说你会布斋食,我就知道,你和那些傻瓜不同。”
“嫂子,我就是傻瓜。”
秋纹读过书。布置的斋食讨夫人喜欢,这是好事。但好的另一面就是坏。保不定这里头还有人嫉妒,只她不知道。
有句话道枪打出头鸟。
还有一句文绉的叫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她虽并不想出头,也不是一棵良木,且以她区区一个小丫头的身份,竟敢给诰命夫人布置斋食,委实胆大了。
那些觊觎的人,背后铁定讥她一心往上爬。
哪天她惹笑话了,这些人肯定笑得比什么都欢。
谨慎,还是谨慎。
柳嫂子见她态度诚恳,也挨过冤打,如此说她,倒也不妥了,因就笑“傻人有傻福。其实多亏了你伶俐,每天干活帮我许多。若没你,只怕我还腾不出手回去喂奶呢!”
第047章 她是个有心的
今日秋纹做的和昨儿做的,也并不同。
她还是花了心思。
玉夫人虽吃斋,但到底是贵妇,且见过世面。那些昂贵的顶好的东西,不稀奇的。若反其道行之,张罗出一桌野意,就像农村人吃的家常饭菜,兴许夫人的胃口更好一些呢。
秋纹走对了路子。
柳嫂子也说得对秋纹是个有心思的人。
在这深宅大院,有心思总比当傻瓜好。有心思不是有心机。有心机保不定要害人。有心思只想让日子过得更好。
今儿玉夫人吃得比昨儿还高兴。
且看秋纹布下的膳食荞麦面窝窝头,清炒马兰头,南瓜饼,蒸红薯,小米粥,腌鸡蛋,炸萝卜条儿……满满当当,丰丰富富,一揭盖子,一股清香扑鼻。
冯富家的也喜欢。
“夫人,就是这些野意儿好,只比山珍海味强许多。”
冯富家的嚼着晒干了和青椒丝儿吵着的豇豆,连吃了两碗小米粥。
“慢些。”
“夫人,我倒好奇这布菜的人了,想来她该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嬷嬷。”
玉夫人便问“昨儿一天三顿都是同一人布菜的?”
“想来该是。”
冯富家的猜对了,玉夫人中午吃的,晚上喝的,都是秋纹一手张罗。甄氏在旁细细监督。见她熟手熟脚的,也放了心。
“晌午过后,且叫她过来一趟。我想溪墨这孩子平时也是一日三餐地胡吃。若有一人专管他的饮食,细心调理,想必他的身子更为茁壮。”
“夫人,您如此关心大爷,可又轻易不吐露情意,这憋在心里,也不好受哇……”
玉夫人苦笑了笑“终归是我的不好。”
这秋纹丫头,玉夫人进府一趟,又在稻香草庐处歇息了几日,好运就来了。
冯富家的打听这布菜的下人,不是一个极有经验的老婆子,却是一个极年轻的丫头,有点吃惊。
冯富家的绕过甄妈妈,向一个婆子打听了,方知这姑娘进府不过几个月,年龄还不到十六岁。
冯富家的走到窗户前儿,打量了一下正在捏饺子的秋纹。窈窕身材,乌油油的头发,一身府里丫鬟常穿的月白色袄子,下面一条朴素的豆绿色的裙子。她干活儿很认真,两只手儿翻滚极快,反正看不清她怎么个捏饺子法,一个一个胖嘟嘟的白面饺儿就装满了一盘子。
那柳嫂子洗完豆沙,提了满满一篮豆沙泥进门,冯富家的叫住她。
柳嫂子认识她,玉夫人的贴心随从,因就笑着上前请安。
“我知道你忙,中午过后,且告诉这屋里的丫头,叫她来草庐一趟,夫人要见她。”
柳嫂子以为自己听错了,堆着脸笑问“夫人要见秋纹?”
“不错,饭菜是她布置的,夫人就要见见她。”
“我这就告诉她去。”
冯富家的走了。
柳嫂子却是比秋纹还激动。她揉搓着手儿,往豆沙里加蜂蜜和白糖,说了刚才的事儿。“我没说错吧?你就是个人才,不管怎地,总能出挑儿,挡是挡不住的。以后呀,只怕是我给你大下手儿,还指望你不要嫌弃才好。”
“这是说哪里的话?好嫂子,你就是我师傅,我会的横竖是你教与的。快别说了,再说我又要多想了。”
秋纹已经给她备了一碗热茶,茶汤里还卧着一个甜鸡蛋。喝这茶汤能催奶,秋纹年不大,但因生活打击,又经磨砺,心智的确比同龄人成熟许多,想法儿很周到,很会站在别人的立场思考问题。
柳嫂子一气儿将茶汤喝了,将碗里的鸡蛋吃得干干净净。
“叫我怎么说你?你是个可人儿。夫人要见你,多半是喜事。我这里只先替你高兴的。你会奉承,且又奉承的不显山不露水的,让人舒坦。”
“嫂子,别这样夸我。和你说句掏心窝的,咱们虽是奴才,但也是人。自己尊重自己了,就算是奴才,别人也不能怎么的。我干活儿,图的是自己的心安,什么奉承不奉承的,我并不往这头上想去。”
这话,也是实诚。
柳嫂子想想就道“到底你是识字的。女人无才便是德,你和我还是不一样。是呀,大家都是奴才。可我成了家了,这辈子没指望了。咱们女人只有婚姻这条路,你既有心,更该将眼睛擦得雪亮,跳出奴才窝,将卖身契赎回来……”
“好嫂子,别说了,当心隔墙有耳。”
柳嫂子立马闭了口。
果然,那莺儿就过来了。提着烧火棍,请秋纹去帮她拨灰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