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在楼顶的时候,陈月忍不住打趣他:“大兄弟儿,明明功课做得这么足,还装得那么紧张,骗我同情心啊!”
宋尧一言不发,只将满手冷汗摊开在她眼前,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来,“我都快紧张死了!”
没资格哭
“呃…哈哈哈哈。”陈月看着他那双湿漉漉的手,忙握上去,忍不住笑道,“别紧张别紧张~我家里人……”
陈月话还没说完,便被宋尧接了过去,“我知道,你家里人很好、很温暖、很好相处……”
宋尧的眼角噙着柔柔笑意,眼底却莫名含着悲伤,陈月知道他断然是想起了自己支离破碎的家庭。
“是吧~”陈月仰面对他明媚一笑,同时握紧了那只手,温声道,“只要你愿意,以后也是你的家人~”
宋尧闻言心底一怔,那双桃花眼忽地亮亮的,眼波不自觉地动了动。
眼前这个姑娘啊,太温暖、太耀眼了,他那张俊脸上情不自禁地浮上一抹可疑的红色。
似乎是察觉了自己脸色不太对,他赶紧别开脸去了,嘴里忸怩道:“你又撩我,小心点儿,我经不起撩的。”
见状,陈月忽然想起什么来,不禁一笑,一言不发,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她是纸老虎,可宋尧也不过是一只温柔、单纯的小老虎啊。
宋尧在陈家吃了午餐。原本已经准备好了留宿一晚的,却在晚饭结束后,接到了章浔生的电话,然后便匆匆离去了。
“宋尧!带上我吧!”
陈月跟着追了出来。
宋尧闻声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她,“你才刚回家,还是多陪陪叔叔他们吧。”
宋尧说这话的时候,早已经红了眼眶,只是农村夜里比较暗,陈月只能依靠他微微颤抖的声音来判别他的情绪。
她知道这时候,宋尧是在愧疚,愧疚自己这么多年很少陪在宋外婆身边。
刚才那个宋外婆突发心肌梗塞的消息,简直快要了他的命。
而他和童童不一样,童童失去童爷爷的时候,还很小,她还能嚎啕大哭,但宋尧不行。
他对章家和宋家又爱又恨,甚至是觉得自己连哭都没资格。
“我也想去见见外婆,带上我吧。”陈月快步朝他走过来,犹如夜里要照亮他这一角的月光。
宋尧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来,拉住她的手,一同走向停在岔路口的车。
一路上,陈月见宋尧在开车的同时,接了好多个电话,一直在强颜欢笑。
仿佛是应了叶庆明曾给她说的,宋尧小时候爸爸死了,却还要去安慰其他人。
一直到上了飞机,手机开了飞行模式,电话才终于终止。陈月心疼地看着他的笑容消失、哭丧着一张脸,却怎么也没哭。
她紧紧抓住他的右手,温声安抚道:“崽崽,你哭出来吧,我不会笑话你的,求你了,你哭出来吧。”
分明这些人才是他心口的痛,可他却始终哭不出来,不对,他是不让自己哭,他是觉得自己没资格哭啊。
所以,反而是一些感情上和陈月有关的事儿,他还哭过好多次。
这两者之于他来说,是不一样的。
“陈月儿,你知道吗,外婆她在我11岁那年就得了老年痴呆,她谁都不记得了,就只记得我。”
“可我……我不能陪在她身边,我甚至是一踏进章家的宅子都觉得痛苦,而我因为这些痛苦,选择了逃避、选择了不去见她、选择了呆在阡城。”
宋尧活得太痛苦了
“舅舅说,外婆在出事前,一直吵着闹着要见我。”
“就是在进icu之前,她嘴里也一直念着,小尧小尧。而我呢,我一直在逃避。”
“我一直都觉得靠近我的人、关心我的人,最后都会变得不幸。我甚至觉得,我离他们远点,才是对他们最好的爱护。”
“我知道这样的想法很偏激,没有根据,可是我没办法克制自己的想法。”
“我不敢离外婆太近,我不想最后连她也被我克死,那我可能就真的不敢再靠近任何人了。”
“陈月儿,分明犯错的人是我,该受到惩罚的人是我,为什么最后受伤的却是他们?”
宋尧那双桃花眼红彤彤的,像兔子眼,可是始终没有眼泪掉下来。
他已经强迫自己成了习惯,习惯了不因为自己的亲人哭泣,因为他一直觉得自己不够格。
现在,就算是陈月叫他哭,就算他痛苦不堪,就算他是真的想哭,也哭不出来了。
“我好难过好痛苦,我好想哭,可我哭不出来……我哭不出来。”
在宋尧说这些话的时候,陈月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直往下掉,仿佛宋尧的眼泪,都从她的眼眶里跑出来了。
陈月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心疼,她劝慰道:“宋尧你有做任何事的权利和自由,关键在于是对是错,你觉得你现在哭泣是错的吗?”
宋尧悲哀地应道:“在这种事情上,我早就失去了判别对错的能力。”
闻言,陈月的手握得更紧了,宋尧的认知早已经被折磨得出了偏差了吧。
“那我告诉你吧,你为自己亲人的离去和伤痛而哭泣,这没有一点错。”
“不管你是罪人还是善人,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尤其是那些待你很好的亲人,他们可以爱你、心疼你,你也有权利爱护他们、心疼他们。”
“这不是什么有没有资格的问题,这是谁也没办法剥夺的独属于你的权利,甚至在某些人看来,这是你的义务。”
“哪有什么带去不幸,这种扯淡的说法!”
“每个人都有他们该走的轨迹,你只是恰巧在那个不幸的点出现了而已。不幸设置在了那里,并不是设置在了你的身上。就连你自己出现在那个点,都遭殃了。”
“宋尧,拜托你心疼心疼你自己吧。心疼自己并不是什么自私的行为,你自己也只是这世间几十亿人类中的一个而已。”
“你认可了他们的存在,认可了世人各种情绪、各种行为,为什么就一定要为难自己呢?无论以前是怎样的,现在,你才是那个最不幸、最痛苦的人啊!”
我才是那个最不幸、最痛苦的人吗?
对啊,我才是那个最不幸、最痛苦的人啊。
为什么我要承受这么多痛苦呢,为什么这个坏角色要落在我的身上?
“呜……”宋尧发出呜咽的声音,同时那双妖冶的眸子里溢满了水,关不住的水,夺眶而出。
陈月捧着他那张哭得梨花带雨的俊脸,不禁流下欣慰的眼泪。
宋尧他活得太痛苦了。
自我认定的罪人
陈月曾经也活得痛苦,只是她的痛苦源于别人对她的伤害,而宋尧的痛苦源于对别人造成的伤害。
她只需要自己忘却痛苦,原谅那些施暴者就好了。而宋尧不一样,他需要得到别人的原谅,而那些决定是否原谅他的人,早已经离去……他没有机会弥补。
更何况,那都不是他造成的伤害,他却背负了十几年。
他应该是明白的,到头来自己才是那个受害者,只是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别人眼中的罪人。
他擅自决定了,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不听任何解释。
然后,抱着这种自己强加在别人身上的用于强加在自己身上的罪名,做了一个罪人。
他在找一个能理解自己的人,而不是一个为了安抚他,将过错强加在别人身上、亦或者过分去强化别人的过错的人。
因为这样的行为,像是隐形地将过错强加在了他的身上。
而这也是很多心理咨询师最擅长的手段,果然,最后这样的痛苦在宋尧心里积压了越来越多。
陈月像母亲一样,将自家小朋友的脑袋揽过来,靠在自己瘦削的肩膀上,嘴里温声喃喃道:“将就着靠一会儿吧。”
宋尧并没有哭太久,靠过去的时候已经没在哭了,本该是安静地靠着,等飞机降落的,嘴上却忍不住低语了一句,“太瘦了硌得慌,答应我长胖点。”
虽是这么嫌弃,身子却一点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一直到飞机平稳着陆,宋尧才重新坐直了身,解开安全带,拉着陈月下飞机。
“马上就要见到我的家人了,害怕吗?”计程车里,宋尧握紧了陈月的手。
“都是人,有什么好怕的?”
宋尧闻言一笑,温柔而无奈地说:“可是我怕,我怕你被他们欺负啊,我的家庭太复杂了。”
“别担心我,我有基本的自保能力~”
“嗯,到时候别哭就成。”
“嘁,你不欺负我,我才不会哭!”
说到这里,两人都不自觉羞赧地别过了头。
青城第一医院。
宋外婆的病房外围了一圈人,而陈月一眼便看到了章浔生,对上了他凛冽而隐隐夹杂着厌恶的目光。
陈月知道,章浔生肯定是一点也不想看到她吧,说实话,她也一点都不想看到他。
陈月悄然将手从宋尧的手中抽了出来,在宋尧疑惑、微恼时,听到她的低语:“那边还有小朋友,影响不好。”
确实啊,那边是还有几个不到一米高的小朋友,宋尧也就不便再牵上去了。
两人走到人群跟前,宋尧直接略过章浔生,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说话,“外公,你别太担心,外婆她吉人自有天相。”
闻言,陈月心底一怔,一方面是震惊于,宋尧的外公这慈眉善目的面相,另一方面是震惊于,宋尧他又开始掩盖自己的悲伤去安慰其他人了。
“唉——”宋外公抬起那双满是疲惫和悲痛的眼眸来,看了宋尧好久,最后也只是长叹了一声,“小尧,外公知道,这里最难过的那个人是你才对,你不用再强撑着安慰我。”
陈月能明显感觉到宋尧眼底的动容,就连陈月心底都跟着一惊,宋尧的外公好像和他那个舅舅并不一样。
乖孙儿带外婆一起玩啊
“这是?”宋外公的目光终是落在了陈月身上,还没待回答,又疲惫地说道,“算了,你们赶过来,也累了,先坐下歇会儿吧。我老了,精力也比不得以前了,别的什么,等你外婆醒过来再说吧。”
“嗯,外公要不你先去休息一会儿吧,这有我和舅舅守着就好。”
宋尧他真的很温柔,就像第一次和她见面的时候一样,陈月明白,这种温柔是礼貌和客套。至少现在是。
宋外公和其他一些亲朋好友,在宋尧和章浔生的劝说下也都相继退下了。病房外,只留下了他们三人,病房里是宋外婆和医护人员。
章浔生和陈月虽是谁也不待见谁,但面上依旧礼貌、温和,都表现得像是第一次见面似的。
抢救结束,宋外婆趋于直线的心率表,重新开始变化。还好只是有惊无险。
这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
陈月靠着宋尧的肩膀不小心睡着了,等到再醒来却是在酒店的大床上,只有她一个人。
她穿好衣服下了床,走出卧房,在大厅也没有找到那个想要见到的身影,反而看到了茶几上的烟灰缸里,那十几二十个烟头。
她向茶几走过去,那张压在烟灰缸下的纸条映入眼帘。
“买早餐,等我回来。”
还真是言简意赅。
看到这句话,陈月心底放松了些许。同时,不禁又想到了,在医院那天早上,她一声不吭就去买早餐了,宋尧该是有多担心……这家伙还真是比她考虑得周到。
到底是个心思敏感的人啊。
心脏又莫名地一疼。
将近10点,陈月吃着宋尧买的早餐,又和他一同坐车去了医院。
宋外婆醒了,第一个要见的人就是她嘴里时常念叨的大外孙。
“小尧?不像啊……真的是诶!”宋外婆在看到宋尧时,先是摇头,随后捏了一下他的脸,露出了半边虎牙来,才欣喜若狂,“乖孙啊,你都跑哪去了,也不带上外婆一起玩!”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欢腾、委屈的模样宛如一个七八岁的稚童。陈月先前便知道了,宋外婆是老年痴呆,倒也能理解,只是这会儿心底依旧五味杂陈。
到底还是自己太悲观了,或许老人什么都忘了,还活得开心一些。
“忙功课啊,老师看的紧,不完成不让玩,外婆,我好讨厌那些老师啊,呜~”宋尧开启了与宋外婆相似的稚童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