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臣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更俗
在金陵以及在叙州,就这些问题,韩谦跟父亲韩道勋也有过充分的讨论。
事实上他父亲韩道勋正因为对这些问题研究认识很深,才坚定认为必需进行大手术,对楚国所统治之疆域进行深刻而广泛的改制,才有可能克服这些弊端。
然而韩谦却又知道,真想要在短时间内将现存的弊端克服掉,改制触动现有势力的利益太广泛太深刻,首倡改制者必会遭到这些势力的凶猛反扑。
韩谦之前不希望父亲沦为改制的牺牲品,他想方设法促成他父亲出仕边州,而此时他也不可能向三皇子建议那些较为激进的策略,一切都以暂时稳固住邓襄当前的局势为要,至于会有什么隐患,那是以后所考虑的事情。
韩谦他们是从内乡城走陆路南下,从残破的樊城南侧江滩,渡过汉水,进入襄州城。
他们刚进城,沈鹤便陪同三皇子直接去见天佑帝,韩谦沈漾以及信昌侯府李普则与战后所剩不到两百人的侍卫营少年将勇,则往锦兴坊而去。
沈鹤乃是内侍省少监,此时自然要回到天佑帝身边伺候,三皇子回到天佑帝身边叙父子之情,沈漾信昌侯李普等人在接到召见之前,都要先到锦兴坊侍命。
至于韩谦,此时还没有接受召见的资格。
韩谦倒也没有念着这事,看着大军进入,使得襄州城变得拥挤不堪,却有异样的生机勃勃之感,韩谦很享受此时的感觉。
在将到锦兴坊时,一队人马簇拥着潭州节使度世子马循等人经过。
看马循衣甲鲜亮,神色从容,韩谦颇为意外,听到信昌侯李普也迟疑的问向身旁的沈漾:难不成陛下已经宽恕了这厮弃城战败的罪责?
看着马循相隔数十步,朝这边揖手而礼,韩谦心想信昌侯李普的猜测或许是真的。
沈漾这一刻直接别过头去,以示对马循这等的厌恶跟不屑。
信昌侯李普只是面无表情,虽然他没有必要得罪潭州,却也没有必要讨好马循。
韩谦则还是要考虑叙州所面临的现实问题,朝马循拱拱手,算是还礼。
马循也知道自己不受欢迎,不会跑过来自找没趣,怨恨的瞥了沈漾一眼,便灰溜溜的带着随从走了。
待马循离开后,韩谦见沈漾还是一副愤恨不平的样子,说道:陛下没有抓住这次机会治马循弃城溃败之罪,或许是对潭州有什么索求吧?
马循弃城溃败,上万将卒阵亡不说,致使随郢两地近乎毫无抵挡便为梁军攻陷,此罪不治,法度不显,只会叫将卒寒心,这是潭州给出太多的条件,都弥补不回来的。沈漾当然能猜到马循为何能在襄州城衣甲鲜亮的穿街过巷,但他依旧冷梆梆的说道,也不掩饰他对整件事的不满。
换作以往,韩谦或许会觉得沈漾太固执,但想到淅川城血淋淋的尸骸,也是沉默不语。
事实上,马循真要敢打硬仗,甚至听从杜崇韬的命令,率部往汉水边突围,将上万兵马渡过汉水,撤到襄州城东南部的宜城或南部的石门岭,不至于在大洪山北麓惨遭歼灭,整个荆襄地区的形势,都不至于像之后发展得那么危厄,他们守淅川城不至于那么艰苦跟惨烈。
第一百九十七章 皆是君恩
韩谦他们进锦兴坊安顿下来不久,沈漾信昌侯李普以及到襄州城后再次相遇的监军使郭荣等人,便被召到充当临时行官的防御使府觐见天佑帝去了。
甚至连李冲都随信昌侯李普面圣,但韩谦不在受召见的名单里之内。
大人竟然不在召见名单之内?
怎么可能,邓襄诸军都打成那鸡儿样,马循都他娘安然无恙,朝廷还不得将大人的功绩抬出来装点一下门面?
就是啊,没有大人,咱大楚此时怕是已经将荆襄都给丢了,不说立马封侯了,怎么可能连召见都没召见?
田城留在淅川看守叙州营残部,高绍林海峥奚昌杨钦冯宣等随韩谦南下的众人,多少有些愤愤不平。
韩谦虽然官职低微,仅仅是侍卫营副指挥,但最终能守住淅川城以及击退梁军,高绍等嫡系是清楚韩谦发挥多大的作用,立了多大的功劳。
即便提前发现雍王梁裕之事不便宣之于口,但筑沧浪城,助李知诰在铁鳄岭击退梁军的突袭,扣押郢州运粮船队,护送三皇子赶往淅川斩杀逃将夏振稳定军心,在战前就在西线储备大量的粮秣物资,甚至大量的物资皆是叙州船帮所垫,示敌以弱,造新式投石机布下口袋阵重创梁军激励士气,乃及前后联络拉拢山寨势力,皆是韩谦亲力亲为。
要没有韩谦,只怕襄州城这时候已经失陷,金陵援军只能凭借荆州城,与梁军陷入无休止的拉锯战中。
可以说韩谦保证大楚的荆襄。
即便退一万步,韩谦官职是跟沈漾等人不好相提并论,但李冲这厮都有机会去面圣,韩谦竟然不在召见名单之列,左司的部属如何能心平气和?
嘀咕什么,该干嘛干嘛去,还能少得了你们的赏赐?听高绍杨钦等人在私底下大声嘀咕这事,韩谦没好脾气的训斥,将他们从前院赶出去。
怎么,你心里真就没有一丝怨气,还是你太小心谨慎,不敢表现出一丝的怨气?韩谦转回头,却不知何时姚惜水从院墙另一侧探出头来,对着他冷嘲热讽。
淅川的条件毕竟简陋,战事稍平复,姚惜水便先护送为救三皇子受重创的张平回襄州城救治。
韩谦前两天在淅川刚得到消息,张平虽然左肩以下是彻底废了,但在天佑帝随行御医的救治下,命倒是保住了。
韩谦没想到姚惜水张平提前回到襄州城,竟然还住在他隔壁的院子里。
姚姑娘觉得我应该有怨气吗?韩谦笑着问道。
靠墙有架木梯,韩谦爬上去,看见姚惜水同样站在隔壁院子里的一架木梯上,而张平躺在院子里晒着太阳,左臂虽然没有截去,但软沓沓的搁在扶手上,以当世的医疗水平,这条胳膊算是彻底废了。
院子里除了姚惜水两名贴身丫鬟外,还有两名十五六岁的青衣小宦。
韩谦之前没有在张平及姚惜水身边见过,应该是刚刚才到襄州城来,但既然身为宦官,在襄州城公开出没,想来必是这次随天佑帝西征的内侍省内宦,这时候被派过来服侍受伤的张平。
韩谦眉头微微一蹙,看着隔墙相望的姚惜水,继续笑道:
想想看,要不是韩谦苦心谋划,姚姑娘张大人你们这些年的辛苦都已成泡影了,但到这时却也未见姚姑娘张大人心怀感激,姚姑娘说我该不该心有怨气?
见姚惜水秋水美眸一横,韩谦又笑道,所以说啊,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等做臣子的,慎言慎行也是应当,十分忌讳有一些功绩,就得意忘形啊!姚姑娘,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见韩谦毫无忌惮说天佑帝刻薄寡恩,也讽刺他们忘恩负义,姚惜水心想怎么没事去惹这丧门星,但见韩谦说过这话,眼睛却往养父张平身边的那两名青衣小宦打量,暗感这厮还真是狡猾,说这话更是意在试探吉祥如意两人的反应吧?
世妃担心侍卫营所收尽是流民子弟,都笨手笨脚的,不知道照料殿下的起居,这次特别将身边两名小宦派过来照料殿下,姚惜水微微一笑,招呼那两名青衣小宦,说道,吉祥如意,你们过来见一见韩大人。
韩谦微微一叹,他对宫中事务不甚了解,不清楚晚红楼在宫中渗透到底有多深,更不清楚世妃跟晚红楼的牵涉有多深,兴许他在三皇子身上的努力,最终会因为世妃的存在而变成一场空。
吉祥如意见过韩大人,刚才要不是听贵属在那里说一大通牢骚言,还真不知道韩大人的功劳如此显赫呢!两名青衣小宦上前行礼,说话的语气绵里藏针,也不知道被阉割了多久,便如此阴阳怪气。
好说,好说。韩谦似完全没有听出这两人阴阳怪气的话意,又似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只是拱拱手一笑,看了脸色还有些苍白的张平一眼,便缩回自己院子里。
两个狗奴才,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就自以为要耍威风?张平却不客气的瞪了两名青衣小宦一眼喝斥道,打发他们回后院去,不要留在碍手碍眼。
师叔是说我们不应该招惹韩谦?姚惜水疑惑的问道。
龙雀军经此一战,连同殿下皆声威大振,即便陛下不会立时有废嫡之心,我们接下来与安宁宫及太子一系的矛盾,也会比以往十倍百倍尖锐起来,我们与韩谦相争,有什么好处?张平压低声音问道。
养虎已成患,怕是他日会成大患啊!姚惜水说道。
你是说韩谦会放不下我们曾下手毒杀他的旧事?张平问道。
姚惜水没有作声。
且不管他心底有没有放下这事,但他在怂恿知诰强行解散侍卫营后,还能跟没事人似的找我们合作,便是要胜我们一筹。张平叹了一口气说道。
战事刚刚平息,襄州城陋简,临时充当行营的防御使府后宅,此时除了灯盏侍卫更密集一起,跟寻常大户人家并没有多少区别。
大殿里火烛烧得哔哔直响,信昌侯李普李冲父子沈漾以及郭荣等人都已经退下,禁从侍卫也都退到大殿后,不妨碍陛下跟三皇子叙父子之情。
沈鹤心想他身为内侍省少监,作为从淮南起事时就在陛下身边,伺候二十多年的老人,大概是此时襄州城里唯一有资格听这对父子俩说体己话的人了吧?
沈鹤并不会因此就沾沾自喜,甚至越发恭敬的站在一旁伺候,但时刻注意着让自己不要有什么存在感。
不过,三皇子似乎还没有适应那种目中无人的感觉,不时会下意识朝他看过来。
郭亮性情傲直,高承源老成持重,周数武勇过人,但李知诰更擅谋略。郑晖虽为武将,却有文略;周惮虽为山寨出身,但才学兵略皆不差。除此之外,柴建李冲周元乃至张潜等人皆各有擅长。孩儿觉得用好这几人,龙雀军及均州皆能治,孩儿便能为父皇分忧
三皇子在灯下说话的神色略有些紧张,但在沈鹤看来,还属正常,即便是太子杨元渥那么大人的了,在陛下的盯视下,还会感到浑身不自在呢。
想到这里,沈鹤又禁不住往东南看去,但他生生克制住,生怕他所要的不存在感,被无意识的小动作给破坏掉。
说实话,陛下最初决定御驾亲征留太子杨元渥在金陵监国时,沈鹤内心还是有些小担心的,但荆襄形势如此顺利的稳定下来,金陵那边真是不用担心会有什么隐忧了。
当然,看陛下在灯下脸色平静,沈鹤也猜不透他对三皇子的这番话到底满不满意。
我未惩马循失城之罪,溥儿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听陛下抬起头来猛然问三皇子这个问题,沈鹤一惊,暗感沈漾他们应该也是进城之后才知道这事,大概不能提前给三皇子备好答案。
马循弃城大溃,致上万将卒惨死,即便是剐其身也难偿其罪,但真要治其罪,则潭州难稳,实大弊也。此时荆襄糜烂,整顿兵备不知道靡费几何,潭州再乱,我大楚国政必将更加窘迫。而梁军悍然南下,蜀国自始至终都隔岸观火,可见其心机并不单纯,潭州若乱,难言蜀国会不会趁火打劫。不过,孩儿觉得即便恕其罪,也不能轻恕,应该叫潭州有所表示,以为赎罪!枣阳兵败,潭州丧失五千精锐,我想父皇对潭州有所求,潭州应该也不会拒绝吧?
沈鹤坐在灯光无法直接照射的阴影处,听到三皇子所应的这番话,也是暗暗称奇。
看来韩谦教导你,还真是比沈漾那老顽固更强啊!我这两天原本就想着遣使去潭州找马寅问守荆襄之策,我虽然没有治马循的罪,但马循何时能回潭州,还是要看马寅所献之策,合不合我的心意了。照溥儿所见,为父似乎直接跟潭州将条件挑明了说,更好?
沈鹤这时候情不自禁朝三皇子看去,不知道他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荆襄糜烂,朝廷从距离最近又有江湖便利的潭州征调钱粮迁民实边,都是理所当然理直气壮之事。孩儿还记得去年夏秋潭州奏三州水患涝害,致两万余户民众流离失所,需要赈济,以此抵赖掉这几年应输往户部的钱粮。父皇当时没有跟潭州计较,也是以生民为念,孩儿想父皇这次令潭州将两万余户灾民迁到邓襄安置,以分潭州之忧,相信潭州应该没有什么话说。
沈鹤暗暗惊奇,没想到三皇子竟然能想到这出釜底抽薪之计。
溥儿你这个建议不错,待我想一想,看有没有纰漏,你先回去休息吧!
沈鹤站起来待到送三皇子离开,却见三皇子迟疑了一会儿没有立时起身告退,心里奇怪他还有什么话要跟陛下说。
怎么,溥儿你有话要跟为父说?
能守淅川,孩儿帐前韩谦实立大功?
溥儿你是不是觉得为父今日竟然没有召见韩谦,有些赏罚不明?
孩儿觉得父皇做一切都是有道理的,只是孩儿愚钝,一时没能明白。
韩谦早就能造蝎子弩旋风炮等军国利器,却没有献上来助朝廷克敌,而用在搏奇功之上,为父没有砍下他的脑袋,便已经是对他最大的恩赏。再说了,韩谦才二十岁,即便要赏,多赏田宅美姬便是,要不然,溥儿总有一天便会明白,那些赏无可赏的臣子要比敌国还要危险。
沈鹤心里一惊,这才明白陛下这次有意没有召见韩谦,实是对韩谦的一次告诫。当然他对陛下这话深以为是,心想韩谦此子年纪轻轻,心机就如此之深,此时就封侯赏爵,以后还了得?
第一百九十八章 偶遇
没有受到召见,韩谦心里也难免有些失落,但他更在意的还是左司这次所垫付进去的军资钱粮以及叙州船帮为辅助守御淅川所被摧毁的船只,什么时候能得到补偿。
将卒伤亡有抚恤,以及军功都不用韩谦操心,龙雀军的这些事主要是素来公正的沈漾在主持,也不可能亏了韩谦这边,但左司这次除了垫付逾三千万钱的军资,相当于是临江钱铺所借贷的巨资,都被他挥霍一空。
而叙州船帮及四姓船队,共计有四艘两千石船十二艘千石船以及其他吞并郢州运粮船队的四十余艘中小型船只被摧毁。
这些事不优先处理,不仅叙州船帮及四姓船队就彻底瘫痪下来,匠坊货栈钱铺都陷入停滞。
临江钱铺的挤兑风潮,虽然因为沈鹤出面帮着调停,暂时没有人敢上门闹事,但之后能收揽上来的贷资大减,只能勉强维持利钱的支付。
一旦利钱都难以为继时,临江钱铺便会再次遭受重创。
虽说韩谦从来都是将左司的帐目单独核算,身边有两名书办专门负责这事,但韩谦无法越过龙雀军及临江侯府直接去找度支使司结算,在淅川内乡城驻守时,他只能整天盯住沈漾,希望能从支给龙雀军的军资里挪出更多的钱粮应急。
荆襄被打糜烂诸多城池亟需重建不说,此时还有逾十八万兵马驻扎在邓州均州襄州郢州等地,此外,杜崇韬又需要以最快的速度在方城口修筑衔接桐柏山西麓与伏牛山东麓山岭的连寨,所需的钱粮简单就是一个无底洞,正吞噬着大楚原本就极紧张的国库。
即便天佑帝三申五令,严禁度支使司扣押龙雀军的钱粮,但韩谦最初开给山寨募兵的募资太高了,而此战前后总计征募逾六千山寨募兵以及同等数量的精壮民夫。
龙雀军立此大功,即便想要虚报一部分军资,随军西征的度支使周相龙也绝对不会不识相跑到天佑帝跟前告状,但军资实在太紧张,他得先保证所有的将卒都能吃饱饭,不饿着肚子,龙雀军这边也只能照口粮供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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