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臣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更俗
既然难以揣测,在韩谦看来,他还不如继续顺着天佑帝的心思,断然就说天佑帝的计划行不通。
这么说,你以为寡人心里所想,是行不通喽?杨密虎视眈眈的盯住韩谦问道。
微臣才学浅薄,想不通如何能行?韩谦说道。
沈鹤看到眼前这一幕,心里多少有些哑然失望,想不透陛下今天怎么跟一个毛头小子较上劲了?暗感韩谦再能,也就二十岁出头,说不定他刚才能猜出陛下的意图不过是其父韩道勋在书信里有所提及,但真要拿下潭州,涉到的方方面面如此复杂,又岂是韩谦此时能掌握的?
淅川血战爆发之前,沈鹤就与杨恩代表天佑帝进入淅川城督战,也看到守御淅川时韩谦所发挥的巨大作用,但从旁协助一座城池的防守,跟谋划削夺马家兵权并预防镇压马家的叛变,则显然还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层次的谋划。
看着父皇眼神有如噬人般盯住韩谦,杨元溥心里也是十分讶异,到底不知道韩谦哪点触逆了父皇的心意,竟然令刚才心境还相当不错的父皇,这一刻心情又阴郁起来。
大殿里烛火在哔哔剥剥的燃烧着,这种特制的贡烛在燃烧时散发出一种有些甜腻的香气来。
韩谦趴在地上无所事事,闻着这有些古怪的香气,禁不住想安宁宫要是想天佑帝早点嗝屁,会不会想办法搞些慢性|毒药混入崇文殿所用的火烛之中,然后在点燃时一点点释放出来?
想到这里,韩谦就想早一刻逃出宫,逃出金陵城。
第二百三十五章 献策
火烛哔哔燃着,韩谦胡思乱想着,大殿内安静得过分,静得似能隐约听到心跳声,沈鹤心想他在陛下身边这么多年,如此沉抑的场面还真是没有见到过几次。
只是见韩谦能在陛下虎目注视下能沉得住气,沈鹤也是暗暗震惊。
过了良久,杨密犹是不甘心的盯住韩谦问道:
叙州在潭州西南,寡人视潭州为心头之患,你心里就没有一点惊慌?
韩谦见杨密老儿将话题转到叙州之上,头皮暗暗发麻,心里也顿时警惕起来,说道:陛下所思,乃大楚万年基业,而叙州在此番风浪中该何去何从,陛下自有考虑,微臣愚钝,一切只知唯陛下殿下马首是瞻,心里便无耍惊慌。
沈鹤,你说人家年纪轻轻,但做什么事,说什么话,滴水不漏,有你几十年功力了啊!杨密岔开来,瞥了沈鹤一眼说道。
老奴跟着陛下身边这些年,没什么本事,也就只会说些好听的叫陛下舒心,陛下不要嘲笑老奴了。沈鹤讪笑着应道。
杨密的话头只在沈鹤身上岔开片晌,便又转头盯住韩谦问道:叙州放开地禁之后,潭州便有两千余兵户乔扮流民进入叙州围田筑寨,要说你父子二人如此精明,不可能毫无察觉,但要说你父子早已经察觉,此时又怎么可能毫无惊惶?
韩谦没有抬头,也能感觉到天佑老儿的眼神像刀子一般凌利,直觉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窜上来,叩头说道:潭州兵户暗入叙州,我不仅早有察觉,我甚至还建议父亲故意纵容,一是叙州财货要入金陵,需走潭州,不能恶了潭州,二是叙州土强客弱,前任刺史王庾实为地方豪族毒害,我父亲不要说尽除之了,连立足都难,只能冒险行驱虎吞狼之策,但是,我父子与潭州虚与委蛇,实是一心为殿下,为大楚社稷着想,绝无与潭州勾结之心,望陛下明察。
杨元溥还以为韩谦会将这事推到他身上来,他坐在一旁正搜肠刮肚的编造说辞,没想到韩谦竟然将这事都独揽下来。
杨元溥暗暗心惊,不知道韩谦为什么会这么说,难道私下与潭州勾结的罪名,是他三言两语能在父皇面前解释得清楚的?
沈鹤将三皇子的反应看在眼底,心里一笑,三殿下到底年少了些,再年少有为,也是最容易受蒙蔽的年纪,又哪里知道作臣子的全部心思?
沈鹤又将目光放到韩谦身上,心想这小子大概不会叩两个头,他父子二人与潭州勾结的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吧?
叙州那才多大点的地盘,便是着你韩家世领叙州刺史也无不可,但你需知道叙州不能成为朝廷解决潭州问题的牵肘!杨密兜了半天圈子,也失去耐心,直接摊开底牌说道。
听陛下如此说,沈鹤差一点又要将手里的拂尘摔落到地上。
什么?
有没有听错,陛下不追究韩家父子与潭州勾结之事,还要将叙州赏给韩道勋韩谦父子?
就算忌讳韩道勋在叙州,但韩道勋韩谦父子何德何能,敢受叙州刺史世袭之赏?
微臣绝不敢有此妄念。韩谦心里骂着买买匹,但担心天佑老儿猜忌心燃烧起来真有可能会砍他的头,砰砰砰的叩着头表示忠心。
叙州丁户不过万余,四姓土籍大族又是世袭其职,不要说大楚初创这些年了,即便是前朝也都不能从叙州征得一粮一谷。而叙州往西往南皆是羁縻州,刺史等职皆是大姓世袭,只是名义上臣服于朝廷而已。倘若叙州永世能为我大楚所信任之人执掌,又有何不可?杨密说道,叙州与潭州孰轻孰重,寡人还是能分得清楚的。
沈鹤也忍不住诧异的看向陛下,他都听不出陛下这话有试探韩谦的意思,心想难不成陛下真是失心疯,要将叙州赐给韩家父子?
不过沈鹤想想陛下的话也是很有道理。
潭朗岳三州占据洞庭湖沿岸的精华地区,前朝末年就拥有人口逾二十万户,而随着战事对荆襄地区的破坏,大量民众渡江南逃,潭州此时的人口只会多不会少。
叙州土客籍民众加起来,也就一万两千余户,以人口计仅有潭朗岳三州的二十分之一。
更为关键的一点,长期以来,叙州,甚至叙州往北更靠近洞庭湖地区的辰州,都是由地方大族世袭控制;从叙州沿沅水往上游走,乃是黔中故郡,所设羁縻州县,刺史知县皆是地方豪族世袭,从来都没有受中央政权真正控制过。
不要说黔中州县了,冯昌裕等人,治下不过一两万番民,就敢毒杀前任刺史王瘐,甚至妄图掀起州狱暴动杀害新任刺史以及大面积屠戮黔阳城内的客籍势力,可见他们对大楚朝廷的敬畏之心,是何等之弱。
叙州穷山恶水,路途险阻,又是蛮地,要是以叙州为代价,换取朝廷对潭朗岳三州等洞庭湖地区的绝对控制权,自然是赚大的买卖。
只是将叙州交给韩家父子,真能顺利解决掉潭州的问题吗?沈鹤对此是深深怀疑的,这时候也搞不清楚陛下心里到底是在打什么主意了。
到这一步,韩谦却是将天佑老儿的心思想通透了,叫着头说道:
微臣绝不敢有此妄想,倘若陛下认为叙州能有牵制潭州之用,微臣抖胆请陛下将叙州封藩给殿下,微臣愿前往叙州,为殿下谋之!
沈鹤这时候窥见陛下眼里浮过一丝精芒,心里一惊,难不成陛下的心思就是这个?
将叙州都封给溥儿,也不现实,那些个土籍番户就愿意将土地丁口都交出来?杨密轻描淡写的摇了摇头,很是不屑的说道。
请陛下许微臣为殿下谋之!韩谦摸清楚天佑老儿的脉络,心思便轻松起来,稍稍跪直身子说道。
你说吧。杨密也没有再赐座,而是叫韩谦跪在地上说。
若有笔墨,微臣能说得更透彻。韩谦说道。
杨密朝沈鹤瞥了一眼,沈鹤心领神会,从御案上拿了笔墨,又将一张雪白的宣纸铺到韩谦身前的砖地上。
韩谦跪在地图,寥寥数笔将叙州辰州两地以及雪峰山武陵山及沅水流向简明扼要的勾勒出来,又将沅水在叙州境内之字形的底部勾画出来,说道:叙州此时仅置黔阳朗溪潭阳三县,其中以黔阳地势最为平易,夹沅水而立,沃土方圆百里,也是叙州最为精华之所在,原为土籍大族冯氏及奚氏控制。冯氏败奚氏之后,畏洗向杨三姓忌惮,仅仅将奚氏族人驱逐,但未取奚氏之地,任其荒芜,是以黔阳县北部更显荒凉人丁稀寥。陛下要是觉得将叙州都封藩给殿下,略显仓促,可将黔阳北部单独划出来,新置一县作为殿下的藩郡!
此地荒山野岭,有何特殊之处?杨密不置可否的问道。
韩谦说道:此乃龙牙山,乃旧奚寨所在,龙牙山北接辰州辰阳县,南接黔阳,实是辰叙二州的中心点。沅水在叙辰二州境内,受山势所迫,几多弯折,前朝曾开辟驿道穿过龙牙山,往南往北各五十里,便能抵押沅水江畔。龙牙山以北属辰州辰阳县,暂不去说,龙牙山以南,旧称榆树湾,一直都没有得到很好的开发,此时绝大多数都是无主荒滩,即便有十数小寨林立,但也绝对不敢逆抗陛下的御旨。而殿下取之,修渠筑堤,疏导溪河,三五年之间,便能得两三千顷肥沃良田,可以为郡国之基业。到时候殿下统龙雀军精锐,高屋建瓴以视潭朗,或不用兴兵马,便能马氏父子束手就擒,献于陛下案前!
崇山峻岭逼迫之下,仅叙州一隅便能治两三千顷粮田出来,那以往未必没有人去开垦?杨密饶有兴趣的问道。
沈鹤也是微微一惊。
一顷百亩,两三千顷便是二三十万亩。
内府局目前派出的密探,是将叙州方方面面的情况都了解了一遍,但所搜集的情况完全没有提及龙牙山的南部,即沅水之字形的底部大湾,能开垦出这么多的粮田来。
均州也是山多地少,但毕竟是一州之地,又位于南阳盆地的边缘,计划于丹江汉水两地开垦五六十万亩的粮田,安置上万兵户是没有什么问题。
此时韩谦说在地势要比均州更为险辟的叙州一角,能开垦出二三十万亩粮田,沈鹤就不大相信了,心里想真要是这么容易,前朝三四百年积极推进往叙州迁民,但一直都没能将叙州彻底的纳入治下,不是太愚蠢太无能了?
龙牙山乃奚氏旧寨,奚氏据之时,封闭自守之余,又禁客籍流民聚居山下,此其一也;其于乃此地溪河特殊,除了沅水在夏秋时水涨极大,龙牙山两翼各有两条大溪往南汇入沅水,这两条大溪实际是悬在湾地之上,特别在雪峰山与龙牙山相交的五柳河,相比湾地低洼处悬高三四十米,夏秋水势稍涨,河水溢过河道,湾内四五十里荒滩皆受冲击,致使榆树湾洪水滔天人畜难存——倘若能驯服五柳河,湾地尽为粮田。韩谦说道。
你就去过一趟叙州,知道得倒不少啊!杨密感慨道。
微臣随父往叙州赴任,得一女奴乃奚氏之女,韩谦将其收入麾下后,便暗中收拢被冯氏驱散的奚氏族人,以便能在叙州抵挡四姓豪强,遂对龙牙山的情形,知道得更多一些。韩谦心想天佑老儿都知道潭州暗中派兵户潜入叙州之事,那暗中收拢奚氏族人也应该瞒不过他,便索性一并承认了。
这么看来,那个地方新垦二三十万亩粮田,确实是有些可能了哦?杨密问道,只是朕等不得三五年的时间,而且凡事不能打草惊蛇,叙州又在潭州以南,朕若用你,当如何谋之?
沈鹤看了韩谦一眼,心想叙州一角真要能新垦二三十万亩粮田,就已经能勉强安置五六千户兵户,而叙州土籍番民加起来也就六千余户,以这样的兵力不仅能震慑住叙辰两州的土籍大姓从心忠心耿耿之外,等到真要对潭州用兵时,这一路兵马从沅水上游夹击潭州,将会令潭州异常的难受,从而大幅降低从北线进攻潭州的压力。
不过,潭州又不是傻子,怎么都不可能让韩谦一下子带着五六千户三四万人从潭州借道,在叙州扎根下来的,特别是在叙州已经吸引三四万流民的情形下。
陛下可用瞒天过海之计,贬冯氏族人于叙州,只要叙州能在一年内暗聚两三千精锐,微臣便能从叙州出兵助陛下牵制潭州韩谦心想死不死总要冒一下险,便大胆的说道。
第二百三十六章 打草惊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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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谦说出瞒天过海之策时,沈鹤也是一惊,细想是很绝妙。
陛下已经赐冯文澜孔周饮鸠自尽了,也明确要将冯氏族人贬为庶民,不会进一步追究冯族子弟的罪责,但不意味着就会让冯氏族人从此在金陵安安心心的当老百姓扎根下去。
刚才三殿下也说了,冯缭等冯家兄弟,还是想着将族人迁回宣州的,但冯族要是担心继续受到打击,托请故旧求陛下允许他们迁往叙州,怎么看都是想着投靠韩家父子,以便能获得较好的安置而已。
陛下要是趁机恩允,也理所以当然的可以视为他对冯族眼不见心净,潭州绝对不会起什么疑心。
冯氏一族从老尚书冯樾这一代算起,男女老少加起来仅有六七十人,而即便从冯缭的曾祖父这一代算起,开枝散叶再将妻妾有一个算一个,也只有三四百人,但怎么都凑不到五六千户三四万人规模。
然而将冯家人数最多的奴婢家兵部曲都算进来,这个就庞大了,总计差不多有将近千户七八千人。
此时看上去距离五千户兵户的目标还是有很大的距离,但韩谦能将这些人用好,在叙州站稳脚,是没有问题的;之后再分散送千余兵户进去,韩家父子便有可能彻底掌握叙州,从而成为朝廷钉在潭州头上,令潭州寝食难安的一颗钉子。
而陛下刚刚将冯文澜孔周处死,又抄没冯家的族产,任谁都想不到冯族迁往叙州,会助朝廷对付潭州。
而将冯家所属的百余艘船赐给韩谦,并入叙州船帮,韩谦便能在潭州没有防备之前,抢着往叙州囤积大量的物资。
这样的瞒天过海之策,潭州是防不胜防的。
沈鹤琢磨韩谦所献之策,但同时又察觉出一丝异味外,冯族刚被陛下抄家,心里的怨恨极深,韩谦又凭什么说服他们助朝廷对付潭州?
而韩家父子要是有据叙州自立的野心,将冯族这么多怨恨朝廷的人马逐往叙州,不是正好叫他们如虎添翼?
到时候自不自立,岂非就成了韩家父子一念间的事情?
想到这里,沈鹤禁不住打量起韩谦来。
韩谦则心平气和的接受沈鹤的打量,甚至抬起头来打量天佑帝阴晴难定的神色。
他所献之策只是顺着天佑帝的心思筹划,也是天佑帝亲口说并不介意让他韩家世袭永镇叙州。
而他父子二人据叙州自立的野心,恰恰又是迷惑潭州最重要的一层迷雾,他相信天佑帝也明白这点。
马循惨败于大洪山,潭州的实力并没有怎么受损,但对潭州的信心实是极大的打击。
以往潭州将辰叙等州视为自家的后花园,是绝对不会允许别人插手的,但此时他父子二人表现出据叙州自立的野心,信心受到摧残的潭州,就会将他父子视为结盟一起对抗金陵的对象。
在整个计划里,天佑帝就得同意他在接下来半年时间内,更大规模更明目张胆的往叙州送人送粮送钱,甚至在真正对潭州下手之前,他要让很多人相信,甚至还要让他身边的人都相信他有据叙州自立的野心。
现在就看天佑老儿,他敢不敢冒这个险了,怕不怕他父子俩趁势割据叙州,是不是真想他自己所说,叙州无关紧要!
冯氏族人迁往叙州可以瞒天过海,但朕为何要同意冯家奴婢部曲也迁往叙州?杨密过了半晌,才又盯住韩谦问道。
此时冯家兄弟还幽禁在郡王府里,安排两名冯家部曲夜闯郡王府便可以了!韩谦说道。
冯家部曲夜闯郡王府,可以说是想救出冯家兄弟,也可以说是想刺杀三皇子,这会叫冯家部曲奴婢看起来不可靠,天佑帝倘若不想被世人说他吃相太难看,不能尽诛,便只有驱逐出金陵。
杨密沉吟许久,说道:冯氏族人可以先安排迁往叙州,但你在没有得到朕的旨意之前,不可以离开金陵,也不可将今日之事泄漏半分出去!
韩谦知道天佑老儿没有打定最后的主意之前,是不会允许他去叙州的,当即应道:微臣谨记圣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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