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臣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更俗
赵老倌与其子赵无忌能入山渔猎,贴补家用,但妻子常年多病,而身为佃户,租种耕地,除了佃租之外,还要承担极重的丁口役徭役及诸多杂税,日子过得不比其他佃农好上多少,常年是饥一顿饱一顿。
他这次鼓足勇气,将无忌庭儿一起带进城,自然是希望他们都能留在韩府,哪怕是为奴为婢,至少也能衣食无忧。
赵老倌正犹豫着不知道怎么开口,韩谦主动提及,激动得要跪下来谢恩。
赵伯,莫要拘礼。
在兰亭巷乌梨巷靠山巷新添的六栋宅院,临石塘河的这栋院子最大,前后总共有三进,但韩谦平时夜里在这里召集家兵演练刀弓,也没有床榻能安置人宿夜。
一坛酒吃完,已经是夜半三更,韩谦便让赵老倌赵无忌夜里到赵阔的宅子留宿一宵;而赵庭儿则随他回大宅,以后就跟晴云及韩老山夫妇住进大宅后院,平时也是与晴云一起在大宅那边照应。
赵庭儿也未想今夜就能留下来,没有带什么行囊,低头跟着韩谦晴云回韩府的大宅子。
韩府大宅也只有三进,在满朝中高级将臣之中,绝对不起眼,但作为韩道勋韩谦的起居住处,收拾得要远比河边的宅子精致,也远非当世平民宅院能及。
时值仲冬,草木凋零,前院角落里有一角红枫颜色正艳,几丛翠竹及一些绿植也还不减颜色。
走过垂花厅就是韩谦与父亲韩道勋居住的正院中庭,四面廊庑环绕;在东厢房与正屋之间的院子夹角,挖出一口七八步狭长的浅池,立了一方湖石,藤萝缠绕,浅池有十数尾锦鲤游动。
庭中没有种上竹树的空地也铺上打磨光滑的石板。
赵庭儿看到这一幕,心想这才是官宦人家的气派。
韩谦看到西厢房还掌着灯,他父亲的身影叫灯光映照在窗纸上,正提笔伏案书写着什么。
韩谦又想起父亲刚才所说的那番话,就担心他父亲一时义愤,现在就将胸中所思所想写成奏书,找机会递到文英殿去。
韩谦犹豫了一会儿,叫赵庭儿随他往西厢房走去,在门外站停,说道:
父亲,赵老倌有个女儿,聪明伶俐,我想一并留在宅子里伺候起居——赵庭儿,你来见过我父亲
赵庭儿见过老爷!赵庭儿有些生疏的上前敛身施礼道,很是不确定这么施礼,合不合规矩。
韩道勋从里面打开门,看了赵庭儿一眼,也觉得这女孩子看似身子单薄,但眉眼间有清丽媚色,没想山野村户有如此女儿长成,迟疑了一会儿,但又想谦儿心性已经改过来,也早就到了婚娶的年纪,即便身边有少女伺候,只要不沉溺其中,却也没有阻止什么。
都这么晚,父亲还在屋里写什么?韩谦不放心的追问道。
刚才跟你一席话,你走后我又有所思,怕明天就会忘掉,抓紧时间写下来。韩道勋说道,他不觉得赵庭儿能听懂什么,说话也不刻意叫她避开。
韩谦头大如麻,心想今天这么大的事情都没能将他父亲的注意力给吸引过来,反而促使他父亲的态度变得更加坚定,猜测父亲有这样的想法应该由来已久,那这些想法一旦正式落纸成文,或许就是这栋宅子的大祸临头之日了。
你还有什么事要说?
韩道勋见韩谦欲言又止,问道。
韩谦心想他父亲既然拿定了主意,直接劝说不会有什么效果,必须要有其他什么事情能岔开父亲的注意力才行,沉吟片晌说道:范锡程赵阔等人,追随父亲多年,忠于其事,不易其心,然而年岁渐长,房中却都没有体贴人,日子过得粗糙,衣裳破旧也无人缝补,孩儿觉得父亲应替他们多考虑考虑这些事
哦,为父到京中赴任,一心想着别的事情,却是疏忽了这些,但想来是要替范锡程他们考虑考虑。韩道勋点点头。
殿下被接到宫中,估计要过两天才会回侯府,而明天父亲休沐,要不与孩儿一起出城走一趟?韩谦问道。
韩道勋迟疑的看过来,范锡程赵阔等人婚配之事,需要请托城里的媒婆慢慢张罗,想不明白韩谦要他们明天出城走一趟是什么意思。
韩谦摸了摸脑袋,说道,孩儿这些天看到四城门外流民淤道,有不少妇人拖儿带女,甚是可怜,心想着要有能体贴人且勤劳的妇人愿意嫁给范锡程赵阔他们为妻,他们的子女也一起并入家籍,这不仅能令一部分饥民得以解困,使范锡程赵阔他们老有所依,而以后父亲身边有什么事情差遣,不至于会缺了人手
韩道勋微微一怔,当下心里就以为谦儿是想着借给范锡程赵阔婚配的机会,多招揽一些家兵子弟。
当世豪强所拥有的家兵,有些类似于世袭兵户制。
比如说韩道勋因功受赏二十兵户,这些兵马一旦成为他麾下的家兵,除非转让出去,则终身为韩家家兵,身死也要由其子弟接替,其妻女与奴婢附入韩氏家籍。
而要是韩道勋身故,这些家兵则由儿子韩谦世袭继承,非罪则不得剥夺这种世袭领兵权。
韩道勋从广陵带入金陵的家兵,差不多有半数人孑然一身没有子嗣,还有不少人伤病缠身,仅仅是韩道勋不忍抛弃他们,才将他们带到金陵添购田宅安置。
这实际就直接限制了宅子里能使用的人手,而这些家兵一旦亡故,更会直接削减韩家所拥有的兵户规模。
从巩固权势的角度看,最直截了当的做法,就是从城外的流民中,挑选拖儿带女的寡妇,许配给范锡程赵阔等人为妻;这些寡妇的子嗣,自然就顺理成章成为韩家的家兵子弟,成为韩家的后备役家兵。
只是韩道勋满心愤怨豪族坐拥私兵占有奴婢田宅太多而不税,他此时正想着秋湖山别院的田宅分给追随他多年的家兵,哪里还愿意通过这种方式增加宅子里的奴婢?
韩道勋打量着韩谦,片晌才说道,为父的官俸,可养不起太多的人啊。
城外饥民嗷嗷待哺,给口饭吃便能活命,实不用父亲糜费太多,韩谦一心想着明天将他父亲诓出城才是要紧,硬着头皮继续劝说下去,而此事能成,或能活几十口人,父亲常告诫孩儿,不能恶小而为之,不能善小而不为
好吧,明天为父就陪你出城走一趟。韩道勋虽然无意巩固自身的权势,但心想着此举或许能让城外多活几十口饥民,而到时候上书建言之后先解散自家的奴婢,也能更彰显自己的意志,未必就是坏事。
第二十七章 水蛊疫
次日天光初亮,韩谦起床后点上灯,坐到窗前看书,没多久赵庭儿端了一只盛有热水的铜盆进来供韩谦洗漱。
赵庭儿或许刚入韩宅辗转没有睡好,这时候看到这边亮灯,想要刚进韩府有所表现,不得不勉强起床顶替晴云赶过来伺候;她将铜盆放木架子上,就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
见韩谦看过来,赵庭儿闹了一个大红脸,俏嫩的美脸像是被朝霞染过似的。
韩谦看了微微一怔,这才注意到赵庭儿换了一身圆领袄裳红黄相间的碎花布衫裙,乡野气息尽去,真正有着出类拔粹的清丽秀美。
韩谦将手中书卷放下,走到脸盆架前洗漱,转头看到赵庭儿踮着脚偷看他摊放在长案上的书,问道:你识得字?
少主教无忌识字,庭儿跟无忌学得一些。赵庭儿吐了吐舌头,说道。
那这本书你看得懂多少?韩谦问道。
字大多认得,但凑到一起什么意思就不大明白了。赵庭儿说道。
哦!
韩谦惊讶的打量赵庭儿起来,他正式教赵无忌识字也就二十多天,之后就留给赵无忌几本识字蒙学的书就先回城来。
要是赵庭儿才用三个月,就大体识得那两页书里多数笔迹繁冗的字,那资质真是可以了。
少主不信吗?赵庭儿亮晶晶的眼睛盯着韩谦,大胆的问道。
虽然晴云年纪跟赵庭儿相仿,但或许晴云在韩宅受到的约束太多太久,已有身为奴婢的自觉,行事总是小心翼翼,不像赵庭儿还保持着大胆好奇的山野少女天性。
这字读什么?韩谦将汗巾搁架子上,颇有兴趣的走过来指着一字问赵庭儿。
翊,《说文里写‘翊’意指飞状赵庭儿说道。
韩谦连指几字,但凡他留给赵无忌的《说文等几本蒙学书籍有所记载,赵庭儿大体都认得,真是不简单。
韩谦拿来一张纸,写下一些书名,递给赵庭儿说道:你遇到韩老山,将这纸交给他,便说这几本书是我要看的,让他买回来。你以后在我房里,先从这几本书学起,要有什么不懂的,夜里等我回来再说。
庭儿在少主身边,真能读书识字?赵庭儿欣喜问道。
有何不可?韩谦一笑,心想即便能将他父亲的注意力岔开来,他身边真正能用的人手还是太少,他可不想始终都让看不透底细的赵阔始终像道阴魂似的跟在自己身边。
过了一会儿,赵阔带着赵老倌赵无忌过来请安——赵老倌要急着赶回山庄去。
韩谦让韩老山从库房里拿来一匹布两千钱,让赵老倌带回去;又让范大黑去临江侯府,看临江侯有没有从宫里回来。
虽然昨夜在晚红楼听信昌侯李普说三皇子杨元溥要在宫里住三天才回府,但韩谦不能表现得他早就知道这事,所以还得让范大黑到临江侯府等候正式的消息,他才能在宅子里偷三天的懒。
练过一趟石公拳后,范大黑从临江侯府赶回来,确切得到通知说三皇子杨元溥还要在宫里压三天惊再回侯府。
韩谦便让人将韩老山赵阔范锡程他们都召集起来,说起要从城外挑选身家清白的寡妇,特别是找身边多子嗣的寡妇,许配给宅子里的孤寡家兵为妻。
范锡程赵阔都有些措手不及,站在那里面面相觑,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
我妻女只是在战乱中走散,或许还有寻回的希望——大黑年纪不少了,少主恩惠,帮他找一房媳妇便可。范锡程说道。
他一个人惯了,即便范武成身亡,膝前还有范大黑照料,实在不想都快六十岁的人,房里再多出一个陌生的妇人,再多出一堆鼻涕邋遢的小鬼喊爹。
范大黑蹲在旁边嘿嘿一笑。
他现在精力旺盛,走到大街上,眼珠子控制不住盯着大姑娘小媳妇的胸跟屁股看,这时候真是很不介意讨一房媳妇生儿育女。
范大黑要找媳妇,我以后帮他挑家世好的——现在是我父亲不忍看到城外饥民饿殍于遍,想着此举或能多活几十条人命,同时也是怜悯你们年岁渐长,无人照料,你们不要觉得是件麻烦事,
韩谦却不容范锡程缩头,对范大黑说道,
你去准备车马,我今天要与父亲出城先逛一圈。你陪我们出去的时候要睁大眼睛,帮你爹还有赵阔,挑一房温顺贤的婆娘回来——
说到这里,韩谦盯向赵阔:你有什么要求,此时就说清楚了,省得到时候给你找个瞎眼婆娘回来。
赵阔咽了一口唾沫,最终还是放弃挣扎,说道,不瞎眼腐腿就行。
待范大黑备好车马,韩谦便进屋将他父亲请出来一起出城。
韩道勋勉为其难的答应此事,但他实在没有兴趣张罗。
不过,韩谦最根本的用意,还是要用别的事情去岔开他父亲的注意力,劝了好一会儿,才连拖带拽的将他父亲摁到马背上,在范锡程赵阔范大黑林海峥赵无忌韩老山等人陪同下出城去。
江淮之间战事未靖,对地方洗掠犹烈,大片田地城池荒废,无数饥民,或逃入荒山老林,或南逃迄活。
金陵城严禁饥民入城,常年有十万数计的饥民滞留在四城之外,或在无主的江河荒滩,或在道野挣扎生存。
好在江南膏腴之地,特别是江溪湖泽之中的鱼蟹虾螺,可充饥者甚多,大量饥民滞留,绝大多数人还能勉强不饿死,但也是面黄肌瘦,奄奄一息。
而河滩溪谷里的饥民,很多人都饿得皮包骨头,却顶着鼓起的大腹,奄奄一息的躺在简陋的窝棚里,或直接露天而躺。
韩谦之前几次出城,就注意到这种情形,赵阔他们说这是大疫,韩谦起初还担心疫病传染,每次都远远避开,直到有一天猛然间想起来,在梦境世界里这是一种俗称大肚子病的血吸虫传染病!
梦境中人翟辛平虽然没有经历过血吸虫病的大规模爆发,但他读小学时,每年春季学校都会宣传此事,并组织学生到水田或沟渠间去捡灭钉螺,留下来的记忆非常的深刻——钉螺是血吸虫传播的唯一中间宿主,从易滋生的沟渠间捡拾钉螺集中消灭,以达到阻断传染源控制疫病扩散的目的。
韩谦几次出城看血吸虫病在饥民中传染率极高,差不多达到十之二三的恐怖程度,最关键的一个原因,就是饥民得不到救济,只能依赖湖荡河渠的鱼蟹虾螺为生,不断的跟疫水接触,多数人甚至只能生食蟹螺,血吸虫病的传染怎么可能不凶烈?
甚至只需要是将饥民从血吸虫卵滋生的河滩地迁出去安置,有效控制住他们对疫水的接触,都能控制疫病蔓延。
不过,这看似简单,却需要极强的官府力量去推动才行。
韩谦之前不会为他力所不能及的事情头痛,但今日借挑选民妇婚配家兵的由头,拉着父亲出城来,实是要借此事岔开父亲的注意力。
这些饥民甚是可怜,也不知道染了什么疫病,叫他们骨枯如柴之余,肚子却鼓胀成这样!韩谦勒马停在一处河堤上,马鞭挥指河滩上的染病饥民,感慨的说道。
水蛊疫发于江淮之间,遗患甚烈,朝中良医也束手无策,权宜之计,只是驱赶病民,莫使之进城。韩道勋看眼前惨状,神色更是凄楚,长叹一声说道。
韩道勋见识极广,今日休沐,虽然他对眼前的生民惨状也是束手无策,但还极有耐心将他所了解的水盅疫,以及当世医者对水蛊疫的研究,都说给韩谦知道。
韩谦这些天翻看医书,早已经了解到当世医者对血吸虫病的认识,仅仅局限于近水而发水藏蛊毒的层次,而据梦境中人翟辛平的记忆,经唯一中间宿主钉螺进入人畜体内的血吸虫卵,仅有头发丝那么细小,当世医者倘若只以肉眼观察,确实没有可能观察到水蛊的存在!
此外,由于染疫病人即便在治愈后,又反复接触疫水染疫,也造成当世水蛊疫无药可治的错误认知。
蛊毒既然藏于水中,但水分江河湖溪,之外又有灌田之水沟塘之水掘井之水,是否诸水皆有蛊毒,还是有所区别,
韩谦不能直接将梦境里的事情说出来,但不动声色的提出一些问题,促使他父亲韩道勋往正确的方向去思考,
孩儿今日出城,看到城外大疫,如临大防,而城内相对安宁。不过细想,城中民户除了掘井饮水之外,石塘河秋浦河等溪河塘沟,又与外城水道相通,城中民户浣衣洗菜乃至牛马牲口,也多用河水,却不见疫病大作,这背后或有我们还没有想明白的什么蹊跷在?
少主追问不休,家主要是知道这么多,就该入尚医局了。在旁边伺候的韩老山笑着说道。
韩道勋却没有显得不耐烦,而是眉头深蹙,显然是韩谦的这些问题确实抓住关键点,引他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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