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臣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更俗
杨致堂脸皮子抽搐了好几下,好不容易压抑住心头的怒火,他未尝不想砍了韩文焕、韩道铭等人的脑袋,但这个事也不是他一人说了就算。
这时候郑畅站出来沉声问道“王大人知道韩谦下一步的打算”
见郑畅主动站出来搭王文谦的话茬,沈漾、杨恩却眉头微蹙,但也没有说什么;跟随众人走进内侍府狱的周启年眉头也是一皱,暗感韩谦断然进攻鳌山岛,对郑家触动还是很大。
“我是略微猜到一二,但就算我不说,沈相、杨侯爷、寿王爷、郑大人就完全猜不到吗”王文谦说到这里,回头看了看身后。
杨恩示意狱吏端来一条板凳,叫王文谦坐着说话。
“如我所料不错,韩谦打过鳌山岛后又派人送来求和文书了吧”王文谦坦然坐下,说道,“韩谦打也是为了和,而且必须要在九月之前谈成和议。而诸公心里大概是也巴望着拖到秋冬,继续看蒙兀人与东梁军联手进入河洛,而到秋冬之后,甚至更希望看到东梁军越过颍水进攻陈许汝蔡等地吧你们都打定这样的主意,叫韩谦能做什么选择”
“要是我们坚持不谈和议,韩谦最终还要出兵进攻楚州威胁朝廷”身为御史中丞的郑畅,这时候抢着问道。
“郑大人拿这么简单的问题考究文谦,未免太看不起文谦了吧”
王文谦对郑畅、杨恩等人还是给予足够的尊重,但不意味着郑畅以这么简单的问题试探,就一定要忍住不戳破,笑道,
“郑大人,你也很清楚,入冬之后颍水冰封,东梁军倘若配合一部分蒙兀骑兵踏过颍水进攻许陈蔡汝颍诸州,最是令梁军难受。韩谦到时候即便能夺下淮东,也不过是拉长与东梁军的接触防线,何苦来哉要是我所料不差,韩谦下一步应该在邓均光霍新增兵马,真拖到八月,和议都还谈不拢,他们应该会不惜一切代价夺下随州、郢州、黄州以及襄复二州位于汉水以东、以北的区域。而这并非韩谦背信弃义,又或者奸诈贪婪,实是形势逼迫他们不得不如此——他必须要夺下荆东、荆北地区,将蔡汝许陈颍诸州的军民撤过去,然后令这些地区成为梁军与东梁军的缓冲区域,不至于侧翼软胁为敌所制……寿王爷看不到这点,不叫人意外,但郑大人您真看不到这点吗”
听王文谦明着捧郑畅而对他充满轻蔑之心,杨致堂脸皮上禁不住抽搐了两下,厉声叫道“周炳武、张蟓、赵臻在荆襄有九万大军,黄州又是郑家根基之地,真是韩谦此厮想夺就能夺的吗王大人,你也未免太高看韩谦了”
王文谦淡然一笑,说道“招讨军在襄樊随郢是有九万兵马,但敢问寿王爷一句,你们有几个月没有往荆襄输入粮秣了招讨军九万兵马之中,右武襄军、右武卫军是禁军精锐,但也会只有三万众,还要分守汉水两岸,寿王爷真以为在汉水一旦被棠邑水军封锁,汉水东岸、北岸的招讨军在缺衣短粮之时,真能守上两个月此时韩谦绝对不想跟大楚撕破脸,但沈相、寿王爷你们想要坐看梁军被耗死,却不容梁军垂死挣扎一下,也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了吧再一步讲,倘若信王请旨,要将赵臻从随阳、樊城调回扬州,朝廷是应还是不应”
“你怎么就肯定信王要将赵臻调出荆襄”郑畅微蹙着眉头,问道。
“信王殿下三月就请求进攻淮西,你们百般不应,不就是担心信王他有别的念头吗”王文谦笑道,“难不成你们真就以为信王殿下一点都看不出梁军在颍水河封之前必然要出兵夺下荆北的两难局面吗我虽然不在信王殿下身边与谋,阮延也必然会建议信王坐看朝廷大军与梁军在襄北两败俱伤的,而且理由也是现成的一是目前扬泰等州受梁军威胁更大,需要将兵马转移过来增加防御,二是湖南、江西粮秣无法从水路运往襄樊,招讨大军在襄樊郢随的补给已成问题,叫将卒思乡心切,随时都有哗变之忧……”
“你半生辅佐信王,此时于心何安”杨致堂冷笑道。
“信王他要真念旧日之情,我也不会坐在这大狱之中,”王文谦轻叹一声,说道,“再者说,我所说这些事,寿王爷转不过弯来,沈相、杨侯爷又怎么可能想不明白我说或者不说,又有什么区别,又有什么不能心安的”
“长江水道被棠邑水军封锁,赵臻想撤回扬州,怎么撤”杨致堂问道。
“就算韩谦知道信王有坐山观虎斗以期最后渔翁之利的心思,但信王一定要将赵臻撤回扬州,韩谦是选择让出通道,还是一定要将赵臻所部留在随阳、樊城,先与之拼个头破血流”王文谦问道。
见沈漾、杨致堂、杨恩、郑畅都陷入沉默,王文谦站起来,示意狱吏将板凳拿出囚房,叹道“不错,韩谦从崛起以来,从来都选择剑走偏锋这条路,这次也绝不会例外,但沈相爷、杨侯爷、寿王爷、郑大人,你们想想看,这些年来,韩谦除了剑走偏锋,他有其他选择吗这一次,也是要看沈相爷、杨侯爷、寿王爷、郑大人,给不给他另外一个选择”
杨恩看了沈漾一眼,见他沉默着不说话,便示意狱吏重新将囚室的栅门锁死。
周启年、张宪以及秦问身份暴露后,不得不避讳辞去扬州刺史一职回到沈漾身边任事的薛若谷都沉默不语。
有些事他们都隐然有所推测,但谁都没有想到王文谦想得通透,要不是他们确信王文谦跟梁国没有联系,而王文谦、殷鹏又是极轻易就被他们捉获,都怀疑王文谦是不是早就跟韩谦有勾结。
想来想去,王文谦乃淮东第一谋臣的名头到底不是虚的。
…………
…………
离开关押王文谦、殷鹏的监院,沈漾他们又走进隔壁的监院。
监院早已清空其他囚犯,目前就专门用来关押韩文焕、韩道铭、冯翊、陈景舟、云朴子及子陈元臣、陈继贤等人。
看着沈漾、杨致堂等人走进来,冯翊站在栅门之后,说道“寿王爷当年以鳌山岛作为抵押,从叙州官钱局拆借钱粮一百二十万缗,约定每月支付息钱,违约鳌山岛则由棠邑自取。寿王爷拖欠半年息钱未付,棠邑水军这次进攻鳌山岛,也是照着约定取回息钱,寿王爷您现在做事可真是有些不地道啊”
明明是梁军水师擅起兵衅,冯翊却口口声声说他违约在先,杨致堂太阳穴突突的跳,恨不得一脚将他这杂碎踹翻掉。
冯翊才不管杨致堂脸色有多难看,自顾自的说道“不要说寿王爷您了,信王他拖欠官钱局息钱未给也有半年之久,欠债还钱乃天经地义之事,接下来我家君上派兵进入楚州讨债,寿王爷你们也要多担待啊!”
“你们真会对淮东用兵,而不是出兵侵夺襄北、攻占黄州”杨致堂气急而笑,冷声问道。
“郑大人与我家君上一团和睦,我家君上没道理出兵去夺黄州的,”冯翊像拨浪鼓般连连摇头道,“寿王您老多虑了……”
杨致堂没有理会冯翊一脸无赖的样子,看向隔壁囚室席地而坐的韩文焕、韩道铭,冷声问道“韩老大人,真想着以颈上头颅,成全韩谦不忠不孝之名吗”
“老夫今年都八十有六了,道铭也六十好几了,难不成连生死也看不破”韩文焕在韩道铭的搀扶下,挣扎着站起来,走到囚房的栅门前,说道,“既然你们都看破谦儿的部署,老夫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这些年来,不管谦儿他是不是喜欢剑走偏锋,他有亏欠过你们半点你们一个个都可以拍着胸脯说,对大楚大公无私,对大楚作出的牺牲及贡献及得上谦儿你们真要愿意看到真正的奸佞得逞,坐失渔翁之利,老夫可以将颈上头颅借你们一用……”
“韩谦需要怎样的和议条件”郑畅沉声问道。
“郑大人……”见郑畅竟然这时候就沉不住气示弱,杨致堂又惊又怒的拖长声音喊道。
“韩谦禅继大梁国主之位,非为叛国投敌,而是不得不站出来力挽狂澜,抵挡胡虏——而韩谦禅继之后便遣使献表称臣,对大楚犹是忠心耿耿,我等拖延不应,才致有鳌山岛之祸,罪责不能算到韩谦的头上。”郑畅镇定的沉声说道。
刚才郑畅主动跟王文谦说了那么多话,张宪、薛若谷就意识到郑家的态度可能有变,但没有想到郑畅这时候就如此干脆利落的倒戈。
周启年也是痛苦的拍了拍额头。
郑畅这句话真明白不过,倘若梁楚最终全面决裂,为保黄州根基不失,郑氏即便不会直接投向梁军,也会选择中立——很显然郑榆、郑畅已经从棠邑水军突袭鳌山岛之事上,看到九月之前谈不成和议韩谦出兵夺荆襄的决心。
“韩谦到底给了你郑家什么好处”杨致堂怒气冲冲质问道。
“寿王爷,族兄与郑畅,对大楚忠心耿耿,矢志不改,岂会为韩谦所许区区好处异动然而,梁楚相争,致渔翁得利,更非族兄与郑畅所愿,”郑畅淡然行了一礼,说道,“族兄与郑畅的心志,沈相与杨侯爷最为清楚……”
沈漾、杨恩都长叹一口气,事实上三月份时,郑榆、郑畅虽然没有公开表态,但私下交流意见时,他们都是赞同当时直接对淮西出兵的。
此时右龙雀军得不了祛瘴酒的供应,在西江疫病滋生不说,梁楚真要撕破脸,注定郑氏的根基之地黄州将第一个被卷入战火之中,也就由不得郑氏就转变风向了。
然而恰恰三月份时,是杨致堂最为坚决反对直接对淮西出兵,执意欲观河洛的战事发展再作决定。
原因也很简单,三四月份要对淮西直接出兵,右龙武军注定要第一批杀入淮西,杨致堂舍不得拿这些年积攒的心血,去跟棠邑精锐拼消耗。
各家各算计,以致今日之局面,郑氏先变成墙头草,奈其何哉
杨致堂心口窝着气,怎么都泄不掉,怒气冲冲的说道“郑氏真要助纣为虐,我杨致堂或许阻挡不了,我这就去见两宫太后,凡事请两宫太后定度……”
杨致堂说白了还是想迫使长信太后、明成太后先表态,然而以势压迫郑家低头,郑晖正率右龙雀军远征岭南,粮秣都要依赖湖南供给,他就不信郑家真就敢拍拍屁股直接投向梁国!
第七百二十六章 崇文殿
崇文殿之上,与梁国是和是战,诸参政大臣争论半天未休。
“诸卿争执半天不休,哀家也听糊涂了,”
清阳看彬儿坐在身边很不耐烦了,抓住他的小手,叫他稍安勿躁,她坐在御案之后,窥着诸臣及御案另一侧黄娥的神色,此时她已经将沈漾、杨致堂、杨恩、郑榆等人的态度差不多都摸不清楚了,确实与雷成说的一样,郑家在关键时刻倒戈了,她的心思却也安定下来,故作不耐烦的说道,
“寿王既然执意反对与梁军和议,以哀家妇道之见,也断不能坐看梁军再肆意逞凶,坐看其兵马席卷荆襄,朝廷此当调右龙武军步甲即刻从扬州西进,攻伐滁州。而招讨军在荆襄粮秣渐缺,甚至都难以支撑到八月,亦当令岳潭江洪袁衡诸州,从陆路将粮草运往鄂州集结,再由右龙武军水师赶往鄂州,集中将粮草运过江。只要粮秣供给充足,不仅不惧梁军敢打荆襄,还能使招讨军从随阳、樊城收复邓均光霍等地,想来信王他也没有借口将右武骧军撤回”
长信太后要比明成宫这位更熟谙军政之事,众人早就觉得意外,听她的口气也是不耐烦杨致堂主战却不舍得将右龙武军押上去,郑榆更是借机将杨致堂一军,接过话茬,说道:“右龙武军此刻就能决然从扬州出兵,并调水营集于鄂州协运粮草,郑家子弟必与荆襄共存亡,不叫梁军再得荆襄一寸之土寿王爷,你怎么说”
明成太后不谙军政之事,插不进什么话,坐在御案之后,人就更显得疲惫不堪,而崇文殿争议了半天,问题的焦点很是清晰,也基本能确认和议谈不拢,八月中下旬韩谦极可能会出兵荆襄。
即便蜀军直接出兵参战的可能性不大,但除了投附梁国的李知诰、柴建在梁州有两万兵马可以沿汉水而下,进攻襄樊的西翼外,此时能确认韩谦从商洛、河洛已经调了约有两万兵马进入邓州、均州及光州三地,使得梁军在这三地的驻军增加到四万。
特别是二月底之前集结于淅川赤山会人马,随时能够出丹江,切断汉水中下游两岸的联系。
他们此时不怎么担心韩谦会有实力进攻淮东或京畿。
除了梁军在东南线并没有大规模的马步军集结外,更主要的是京畿附近及淮东目前就总计有十多万精锐防守。
背倚广阔、粮秣充足的江东地区,一旦暴发激烈的战事,他们就可以征调更多兵马勤王。
不过,即便不考虑郑家的态度,大殿之内的众人,也没有谁愿意看到荆襄有失。
年初原本从诸州调往荆襄补给招讨军的粮秣等物资,被赤山会一下子截走四十万石,之后局势就陡然紧张起来。
一是被截劫走粮秣的州县百般推托,不愿意重复承担征粮,二是如此危局之前,没有哪支船队敢走长江水道运粮,这使得人数多达九万余众的招讨军,驻守在襄城、樊、沧浪、随阳、郢州等地,后续的粮秣只能从驻地附近征敛。
而荆襄诸州,襄州、郢州、随州这两年差不多已打残了,而邓均两州又落入梁军之手,存粮较为充足的荆州、黄州、新置的复州,虽然是鱼米之乡,但去年就大规模从地方上筹粮支持军用,今年之后加倍征敛,截止到五月底从地方就额外强征了逾六十万石粮谷及各类物资,致使地方怨声载道。
当然,荆复黄三州民间或许还有一定的储粮可以压榨,招讨军甚至可以出动兵马配合地方官府强行征粮,但问题在于民怨积累到一定程度,等到韩谦正式出兵时,地方民众会不会毫不犹豫的倒戈相向,又或者说不等韩谦派兵南下,地方就激起民变
要解决这个问题,也很简单,就是右龙武军从扬州出兵,从东线牵制住梁军的兵马,然后不惜一切代价的将集结于鄂州的粮草,运往长江对岸的复州。
整个南方这些年风调雨顺,地方上还是能征调大量的粮食,但关键要能运到江北岸去。
梁军战斗力虽然强,但也不是神。
大家心里也很汪楚,当前的整体形势,对梁军极为不利,只要他们能将战局维持到十月底禹颍等河流冰封,在蒙兀骑兵及东梁军的强大攻势,梁军再不交出邓均及淮西等地求和,必然难逃全面崩溃的败局。
杨恩、沈漾、杜崇韬等人都看向杨致堂,不晓得他此时愿不愿意将右龙武军的步卒、水师拿出来。
鳌山岛水寨被摧毁,杨致堂到这时候胸口还隐隐作痛,自然是一万个支持出兵收回淮西,但提到要右龙武军先进攻淮西,还要将右龙武军残剩的水军闯过封锁到鄂州去运粮,当即就迟疑起来,说道:“右龙武军守京畿东翼,不可轻动,或可先调两万楚州军进攻滁州。”
“楚州仅有信王三万驻军,还要防守住淮河下游,此时调信王兵马,楚州防御空虚,为东梁军所趁,又要如何是好”郑榆问道。
“东梁军强攻下蔡不得,必然乐意坐看信王对滁州用兵,或可遣秘使前往汴京议事,只要东梁军在淮河北岸的兵马都撤回到徐州,便无忧楚州有失。”杨致堂说道。
“哗!”
清阳掀不起檀木盘龙御案,将御案之上当摆饰的镏金花瓶、镇纸等物,一起推倒在地,霍然立起,指着杨致堂的鼻子破口就骂,
“先帝尸骨未寒,你这老匹夫竟要与胡虏媾和,是不是要将先帝的尸首从皇陵里拉出来,直接送给胡虏,你这老匹夫才高兴韩谦此贼是奸而无信,但哀家就不知道胡虏在你这老匹夫眼里又有多少信义,又或者说当初胡虏勾结吕轻侠,使刺客杀先帝,你这老匹夫也暗中插了一手”
没想到长信太后突然间翻脸不认人,指着杨致堂的鼻子破口就骂,沈漾、杜崇韬、杨恩、郑榆、张潮、郑畅等人一个个都是措手不及,面面相觑,看着杨致堂被骂得脸色失青,却又不知道如何相劝。
“黄姐姐,先帝尸骨未寒,你难道也忘了先帝对我们姐妹俩的恩宠杨致堂这匹夫要与胡虏沟壑,是逼着我们姐妹俩去殉死啊,要不然如何去面对九泉之下死不瞑目的先帝啊”清阳没有看杨致堂枯瘦老脸被她骂得跟猪肝一般,转头看向黄娥哀声说道,盈盈妙目,泪水似乎分分钟就要像决堤的禹河倾泄而下。
黄娥也是受了一惊,面对这一幕也是惊慌失措,不知道要怎么处理,但不管怎么说,吕轻侠此时已经投到蒙兀人的帐下,更坐实先帝乃蒙兀人刺杀的事实,谁敢提与蒙兀人或其走狗东梁军媾和一事,被指着鼻子破口大骂,都是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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