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臣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更俗
龙雀军帐内军副指使韩谦,见过都虞候。韩谦心想自己拼老子拼不过,比官职,跟作为潭州水营五牙军事实上统军的马循更不能相提并论,登舰后自然是老老实实上施礼,示意范锡程带着人,将见面礼搬上船。
马循深陷略显阴鸷的眼眸,盯住韩谦打量,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失礼的。
就潭州眼线在金陵所搜集来的情况,韩谦只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马循倒是更想见一见韩道勋,心想这个连脸皮都不要替三皇子谋划龙雀军,最后替自己谋得叙州刺史之任的人,总归是有些分量的。
然而韩道勋拒绝登舰来见他,却又让其子携厚礼登舰,这其中的意味,也凿实叫人难以琢磨,这也叫马循的脸色显得越发阴郁,得手下谋士提醒,才叫人搬来一张椅子,请韩谦坐下说话。
马循的部属,也让开一个地方,叫范锡程杨钦等人都能站到韩谦身边。
韩大人身体不适,要不要到岳州城歇两天找大夫看一下才上路?马循这时候收敛踞傲的姿态,倾过身子,一副关切的样子询问韩道勋的身体状况。
你爸爸才急着上路!韩谦暗地里买买皮的腹诽道,但表面上笑咪咪的回道:谢虞候关心,我父亲也是适应不了江鄂等地的水土,但想到叙州的水土更恶,此时还真不能歇下来。乘船缓缓而行于江湖,到叙州或许就能适应了。要不然的话,江州停两天黄州停两天,不知道驴年马月才能到叙州赴任。
马循所关心的问题,与韩谦所预料的没有什么区别,无非是得知韩道勋携带家兵,也将不少家兵眷属一起带到叙州,就担心韩道勋有替三皇子长期在叙州扎根经营势力的心思。
这是马家最不希望看到的局面。
韩谦则驴唇不对马嘴的鼓吹金陵的繁华奢侈,嫌弃这一路过来的辛苦,更担到叙州之后,沾染湿瘴之气,对前叙州刺史王庚的病逝,也充满担忧,他本人打死都不愿在蛮瘴之地久居,也不忘暗示三皇子那边此时更迫切的,无非想从叙州收刮财货支撑龙雀军日益糜费的军资,最多再从招拢一些人手到金陵,能加强龙雀军的势力。
总之叫马循明白,他父亲作为肩负敛财及收刮的重任,只可能跟地方豪族产生激烈的矛盾,也会令叙州军民饱受横征暴敛之苦,不用担心他父亲会在叙州收买人心经营势力。
胡吹一通,算是彼此结识了,韩谦便告辞离开。
马循站在女墙之后,盯着韩谦乘桨帆船回去跟韩道勋会合,他则浓黑如剑的眉头微锁。
这时候从后面的舱室里走出一名身穿青袍的中年文士,走到马循身边,也朝江面看过去。
文先生,你刚才可有听到此子说的那些话?马循颇为恭敬的朝中年文士问道。
韩道勋此人在楚州广陵,便有治政之能,得王积雄推荐入朝出任秘书少监,素有革故鼎新之志。他这次背负恶名,而助三皇子成事,极可能是将其志寄托在三皇子的身上,世子不可大意啊。中年文士说道。
韩道勋在叙州能玩出什么花样来?马循身边另一名谋士,不屑一顾的说道,在他看来,辰叙等州,民情极其复杂番蛮势力强大,不是三五人单枪匹马能干成什么事的。
韩道勋助三皇子谋成龙雀军,世人也是到近日才窥破真相,徐氏更是被彻底的戏弄;而恰如刚才韩道勋之子所表明心迹,韩道勋出任叙州,乃为三皇子争势筹措财货,徐氏此时焉能再猜料不到?中年文士说道,从池州往岳州,凡一千里水路,江匪横行,韩道勋要是横死途中,世人皆难责徐氏心狠,我倒想问问高兄,你看韩道勋所乘座船,可有半点损毁,这到底是徐氏心慈手软呢,还是韩道勋此人有些高不可测?
那名谋士微微一怔,不知从何答起。
韩道勋到叙州,有什么作为,当观后效,我父亲不会为他几匹破布几句胡话所蒙蔽,马循说道,文先生,你刚才在舱室之中,看韩道勋之子,又有何感观?
此子言行浮浪,但所言皆是世子所爱听,而其眼神凝练明锐,暗中观势,所以浮浪只是其他伪饰而已,中年文士说道,换作是我,宁可信虎父无犬子,世子不可轻视此子。
这么看来,他们到叙州后,还是不能让他们太舒服了!马循淡淡的说道。
马循会信少主的话吗?范锡程回头看到他们与马循的座船拉开三四里距离,但潭州节度使世子马循犹站在舷首眺望这边,有些担忧的问道。
有什么信不信,我又没有说半句虚言,
韩谦坐在船侧,脱去闷热厚重的靴子,光脚伸入沁凉的江水中,不时会有浪花扑溅上来,洒在身上,叫他在炎炎烈日之下,也不觉得炎热,笑着问高绍田城,说道,
你们以往在军中没少干欺男霸女的事吧?这事范爷他们没什么经验,被我父亲管束得紧,到叙州后,你们可要好好教导他们,将我爹叙州刺史的威风摆出来,也让我好好体会体会鱼肉乡里的滋味。
高绍田城老脸一红,他们以往在军中,双手沾染血腥,哪里会有良善之辈,只是相比较他人,多些底线而已。
此时心里即便明白韩谦是要以一个蛮横的姿态去破局,但听韩谦毫无羞耻心的将鱼肉乡里这事说出口,他们多少还觉得有些讪然。
马循当然不会亲自率船护送韩道勋过境,但威风摆过,潭州还是需要保持低调,到底是派出一营水军护送。
韩谦他们接下来从岳州入洞庭湖,经朗州沅江县入沅水,过朗州武陵县之后,便入辰州境内。潭州五牙军的水营战船在抵达武陵县后,也算是完成护送任务,折返回潭州去了。
船入沅水,就是武陵故郡,也是五溪蛮的源起之地。
千年之前,名将马援就是在征伐五溪蛮的战事中,病逝于沅水中上游隶属于辰州辰阳县的壶头山中。
陶渊明所作《桃花源记,所记便是武陵之事。
朗州境内,地势还稍稍平缓些,沅水也相当于开阔,利于行船,但过武陵县之后,两岸崇山峻岭夹立,江面缩窄到三百丈以内,水流也越发湍急。
兼之峰岭阻挡住风势,这时候不要说挂帆而行了,即便用两艘桨帆船在前面划桨撑篙,拖动韩道勋的座船逆流而上,一天要能走三五十里水路,就顶天了。
这是春夏水位上涨水流湍急时的困难;而到秋后,水位降下去,沅水之中的险滩暴露出来,将使得行船更为艰难。
这也是汉代在荆州之下设武陵郡,但到前朝,对武陵郡所分置的州县,没有彻底归化,而主要实施羁縻制度的关键,不要说更遥远险僻的黔中地区了。
五牙军水营战船已经返回潭州,韩谦他们决定在武陵县休整两天,做好更充足的准备再继续前进。
船停在朗州武陵县城前,此时已经是六月中旬,距离从金陵出发已经过去一个月,韩谦站在船头,没有急着下船,而是与陪父亲眺望远外的迢迢青山。
有三四百山越蛮民披发赤足,守在江滩前,他们裸露精瘦黢黑的胸膛以及被碎石荆棘割得满是伤痕的腿脚,大多人身边都有一堆又粗又长的麻绳,便知道他们都是守在江滩前给过往船只拉纤为生的纤夫了。
韩谦他们想要更快的通过辰州境内,进入叙州,也打算在武陵县雇佣纤夫拉船。
只不过韩道勋的座船没有悬挂旗号,得五牙军水营的战船护送,抵达武陵县前,就分开靠上码头,守在江滩前的纤夫,还不知道生意已经上门,还只以为这三艘颇为气派的大船,目的地就是武陵县。
韩谦也没有急着派范锡程他们去找江滩上的纤夫,远远看到一艘乌篷船斜倾在两三里外的江滩上,看乌篷船蒙裹白棉及黄麻丧布,颇为惊讶的跟他父亲说道:那艘船应该是王家人护送王庚棺椁归乡所乘,怎么会倾倒在江滩上?
不是特殊的情况,已经提前潜入朗州辰州叙州的斥候,只会定期在约定的地方留下讯息,而不会主动找韩谦他们接触,这主要也是防止有什么蛛丝马迹,落入职方司密间的眼里。
所以韩谦他们四天前就已经知道王家人数日之前,才乘船护送前叙州刺史病死任上的王庾棺椁从叙州沿流而下,准备运回家乡埋葬。
看看去就知道了。韩道勋说道。
是不是有些犯忌讳?韩谦问道。
听韩谦这么说,范锡程等人都深有同感,心想王庾要是正常调任,在途中相逢,少不得相聚畅谈一番,以示新老接替之情,但王庾作为前任,病死任上,避诲气还不来及,哪能主动跑过去解霉头?
左司派出金陵的十组人马,倒有两组被你第一时间派往叙州,沿途传来的三封讯报里,都有提到王庾殓葬之事,显然是你所特意吩咐,韩道勋瞧着韩谦道,说实话,我都有些怀疑,运送王庾官椁的船在这里出岔子,是不是你安排人动了手脚。
听家主这么说,范锡程赵阔他们,都狐疑的朝韩谦看过去;杨钦也猛然想明白过来,真要能在王庚病殁之事上找到做文章的地方,岂非比什么手段更都有助韩道勋在叙州破局?
爹,你误会孩儿了,孩儿怎么会干这缺德事?韩谦面不改色的说道。
韩谦不解释还好,他这一解释,杨钦越发觉得运送王庚棺椁的船倾覆在这里,是韩谦安排人动的手脚,想到杨潭水寨被灭一事,他心里又是一痛。
第九十八章 惊蛇出洞
不管是不是韩谦安排人暗中动手脚,既然途中看到运送王庾棺椁归乡的船在武陵县境内的江滩倾覆,韩道勋不闻不问,也太世事炎凉了。
韩道勋没有什么好避讳的,与韩谦走下船,在范锡程赵阔赵无忌杨钦田城高绍等人簇拥下,往前面的江滩走过去。
乌蓬船侧倾在江滩上,船面有一半沉没在水下,一半露在水面上,棺椁被抬到滩岸上,有六七名家兵以及船工模样的人守着,还有一名身穿缟衣的年青妇人,颇为绝望沮丧的坐在江滩上。
看到韩道勋等人走过来,那个年青妇人没有迎过来,反而站起来退到一旁,却是一个脸颊枯峻家兵模样打扮的老者走过来,致礼道:船旧破漏,行到武陵积水太多,不得不临时靠岸,以防我家大人棺椁没入江中,要是冲撞诸位,还请见谅。
我乃叙州新任刺史韩道勋,前面可是王庾大人的棺椁?韩道勋走上前问道。
小人于诚见过韩大人,那边正是我家大人的棺椁。老家兵回话道。
范锡程打量那避让开的年青妇人,容貌虽说憔悴得很,身穿缟衣,也不施粉黛,却也难掩眉眼间的秀美,心想这女人要是王庾的未亡人,那就不应该退到一旁,而由家兵上前来招呼他们,但要不是王庾的眷属,她怎么又身穿丧服,随同运送王庾的棺椁一路同行?
赵阔瞥了韩谦一眼,见他倒没有疑惑,而是耐着性子听王庾的老家兵跟韩道勋诉叨王庾病逝之后的艰辛,心想他应该是早就通过秘曹左司的眼线,已经知道这女子的身份。
当然,范锡程赵阔他们也没有困惑太久,就听王庾身边的老家兵,将治丧前后发生的事情诉苦出来。
王庾在天佑八年之前,乃是正四品上的大理寺少卿。
大楚收并越州等浙东地时,王庾与溧阳侯杨恩等人奏请天佑帝宽免越王董昌的族人,被天佑帝贬到叙州任刺史一直未归,以致仲春时得瘴毒病死任上。
王庾长子战死沙场,未留子嗣;次子王晔此时在越州刺史帐前任书吏,得知其父王庾死讯,但染急病不能赶到叙州收殓王庾尸骸归乡安葬,而王晔子嗣年纪都少,只能写信将诸事都托付给老家兵于诚等人负责。
王庾为官清廉,死后身无余财,而家兵生活也相当清苦,甚至都凑不出一副棺木钱。
王庾任叙州刺史,得罪地方不少强豪,临死也无人敢出面筹资捐助棺木,最后是叙州公厅行首周幼蕊念及王庾平素待她的恩情,出资购置棺木以及雇下一艘乌篷船,送王庾尸骸返乡。
只是没想到船行到武陵县,又闹出这样的篓子。
当世除了京城设有教坊收录罪臣妻女充当官伎外,地方诸州也设乐营,又称公厅。
王庾家兵于诚说周幼蕊乃公厅行首,也就是叙州乐营官伎魁首的意思。
想想身为刺史,病死任上,囊中清贫,还由于地方强豪阻挠,连运棺归乡之资都凑不足,也真是凄凉到极点了,但想到叙州那么多的官吏,在地方强豪的压迫下,竟然都不及一个乐营女子侠肝义胆,韩道勋也是感慨万千,朝退避到一旁的周幼蕊,深深揖了一礼。
周幼蕊有些意外,远远的还了一礼。
韩道勋又跟老家兵于诚说道:王公高风亮节,为官清廉,不幸病逝任上,我既然遇到,当祭拜之。
于诚回了一礼,退回准备。
韩道勋盯着王庾的棺椁看了一会儿,侧头问韩谦:你派到叙州的人手,可确实查到什么疑点?
韩道勋不是没有想过王庾病逝可能会有问题,但他想要了解这事时,也就是韩谦跟信昌侯李普提条件时,王庾都已经病逝两个月了,他也不清楚韩谦再派人到叙州调查,还能查出什么东西。
韩谦低声说道:疑点自然是有的,但叙州山高水远,地方上的民众又相对封闭,我即便差不多提前一个月派人到叙州,但并没有机会接触王庾家兵,更不要说亲眼看一看王庾的尸骸有无异常了,能搜集到的情报,也相对有限得很。
你即便使人动手脚,迫使运棺船搁浅在半途,但此时距离王庾病逝已经过去三个多月,即便是开棺验尸也验不出什么来,韩道勋盯着儿子韩谦眼藏狡黠之色,恍然明白过来,低声问道,你的用意,是不是并不觉得我能看出来什么,而是要让某些人误以为我看出什么?
唯有打草惊蛇,才能惊蛇出洞啊。韩谦微微笑道,完全不觉得派人弄沉人家的运棺船很是缺德。
倘若没有蛇,又怎能惊出蛇来?韩道勋问道。
王庾死后,叙州那么多的官员佐吏竟然没有人站出来凑资捐赠棺木,助其尸骸归乡,也必然是有人从中作梗;同时也未尝没有做给他这个新任刺史看的意思。
只是王庾真就是得病而死,并非死于他人的谋害,他们动再多的手脚,也不可能惊出什么蛇来。
我跟三皇子请了三个月的假,此时都已经过去一个月了,没办法率领左司人手在父亲身边守卫太久,而即便叙州当地没有毒蛇,但季昆这条毒蛇贼心不死,还是及早将其惊出来为好,韩谦说道,这或许叫引蛇出洞更好。
当世人对瘴气瘴毒认识有限,但韩谦知道所谓的瘴气瘴毒,实是通过蚊虫传播的恶性疟疾。
而葛洪早在五六百年之前,就在《肘后备急方里提出治疗恶性疟疾的关键性药物黄花蒿;只是黄花蒿煎服入药的方法不当,致使黄花蒿治恶性疟疾的效果不是很理想而已。
湿热地带恶性疟疾的高发期,都在蚊虫滋生的酷热之季,但王庾病逝于叙州是二月底的事情,当时正值仲春季节,天气还有些几分寒意。
并不需要派人调查,仅仅就凭借这一点,韩谦就怀疑王庾的病逝,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了。
只是这层理由,韩谦没有办法明说。
不过,退一万步讲,韩谦即便没有看到疑点,即便王庾真是得病而死,地方上没有人加害之,但季昆那头狐狸也没有办法确认这点。
这时候,只要他们表现出已经掌握到一些什么证据的样子,即便惊不出叙州当地的毒蛇,却也能引诱季昆这条毒蛇咬钩。
虽然连续两次挫败季昆的阴谋,但季昆肩负赵明廷交给他的重任而来,在季昆本人的七寸没被捉住,韩谦显然不可能会认为季昆已经收手回金陵了,多半还是潜伏在暗处,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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