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翊、珞伽的子女尚在南华夫人手中,若两人正面与袁绍为敌,对方必然被激怒,难保不对孩子痛下杀手
“公羊阁最麻烦的地方,在于隐藏暗处。”珞伽若有所思,提议道,“土贼,何不以退为进将黑山军交还张燕,我等只在暗中支持”
“呃”陆翊、史阿神色一怔,接着有些恍然。
两人背负墨家传承,总是顾虑重重,反而不如珞伽看得明白。
“弟妹所言极是”史阿叹息道,“子羽,你我太过执着于形式了”
陆翊神色兴奋,不顾师兄在场,上前一把抱起珞伽,绕场哈哈大笑。自从来到中原,万事束手束脚,如今得珞小花一言点醒,他心中畅快至极。
“土贼”珞伽嗔怪道。有外人在场,她纵然胆大,也忍不住面红耳赤。
陆翊将妻子轻轻放下,神采奕奕道,“我等在民生、骑战方面,均有优势,大可以此暗中支持公孙瓒、曹操”
“至于黑山军,不妨改回旧制,分作数支,表面上各行其是。”陆翊继续道,“借着这番变故,我将大首领一职交还张燕,仅在学苑担任山长。”
“哈哈哈”史阿大笑道,“东郡之事,正是良机”
师兄弟正说得兴起,门外方悦来报,“陆大人,支师派人相请”
158 虎踞龙蟠 只有兴亡满目 下
陆翊请史阿去寻张燕,告知刚才所议之事,自己则与珞伽跟着报讯的僧人,来到支娄迦谶的居处。
“贤伉俪事务繁忙,本来不该打扰。”支娄迦谶坐在一堆竹简当中,略显疲态道,“只是近日老衲心有所感,大去之期不远,有些俗事还要劳烦两位。”
桓帝末年,支娄迦谶初至中原,当时岁数已经不低,二十余年过去,虽然外表不显,但必然早过古稀。
珞伽幼年曾蒙支娄迦谶相救,一直将他视作长辈,虽然知道终有一别,神色之间,仍然难免伤感。
“支师有何安排,尽请吩咐”陆翊沉声道。他与眼前老僧交往不算太多,但偶尔一起闲谈,却感轻松自在。
“这数十卷经书,俱是佛法精义。”支娄迦谶指向竹简,肃然道,“弘法之事,自有佛门弟子去办;但乱世之中,经书的安危,却须两位代劳。”
“支师大可放心”陆翊欣然应允。
当时的佛法,以僧众的自我觉悟、修行为主,同时引导他人向善,虽与诸子理念各有不同,但对社稷民生不乏促进,故而陆翊答应得十分爽快。
受此璎珞,护其伽蓝。对珞伽来说,身为佛门护法居士,更无异议。
“此间俗事已了,老衲打算前往雒阳一行。”支娄迦谶眼中露出缅怀之意,微笑道,“埋骨之所,当在故地。”
陆翊心念一动,提议道,“支师可否缓上一日,由我二人陪同南下”
按照陆翊的本意,自然可以立即动身;但刚才在学苑商议之事,刻不容缓,需要及时与张燕当面确认。
“施主既然有心,老衲如何能够拒绝。”支娄迦谶悠然道。两人均知此去雒阳以后,再无相见之日,能够再同行一程,不失为一桩乐事。
珞伽瞥了陆翊一眼,眸中尽显温柔,隐约有感激之意。
张燕颇明事理,知道背后的缘故之后,当即应允,并亲自赶往朝歌,以对于毒等人当面交代清楚。
除陆翊、珞伽外,另有僧人法慧陪同支娄迦谶,一行四人,两马一车,顺着太行山东麓一直往南,至桃峪渡乘船渡河,来到北邙山下。
有两位绝顶强者随行,沿途又在黑山军、曹操、王匡等人势力范围,自然无人前来捣乱,全程安然无事。
眼看将到寒露时节,天气转凉,寒蝉收声;官道两侧荒无人烟,四下望去,只有破庐废墟、荒坟野草,倍显苍凉。
又过数日,已经来到雒阳城东,支娄迦谶提议道,“不如下车步行,登上北邙,一览山河,两位意下如何”
陆翊、珞伽见他精神充足,当即齐声应允。三人留法慧在原地看守车马,然后顺着山道,一路往上。
支娄迦谶走出一段路程,反而精神倍增,脚下变得极为轻快。北邙山本来就不高,不过百十来丈,大约一柱香之后,三人抵达翠云峰顶。
翠云峰位于雒阳正北,古木参天,苍翠如云,由此得名。
此时夕阳西下,暮色苍茫。
三人放眼眺望,但见大河滔滔,雒水浩荡,北邙山龙蟠河南,雒阳城虎踞水北,山间陵墓散乱不堪,城中断垣残壁如林,只有兴亡满目。
“一千二百余年前,周公旦在雒水以北筑建王城,始有雒邑,其后二百七十年,周室东迁,以为国都;高祖立汉,初都雒阳,后迁长安。”
支娄迦谶目光悠远,缓缓道,“直至光武帝中兴汉室,因长安破败不堪,雒阳山河险固,遂定都在此,至今一百六十七年,户口累至百万。”
他虽为大月氏人,来自贵霜帝国,对中原的历史却如数家珍。
陆翊、珞伽见高僧有感于山河破败、王朝兴亡,都凝神静听,不敢打扰。
“经十常侍、董卓之乱,短短两年时间,雒阳内外化作一片废墟,方圆千里荒无人烟。”支娄迦谶叹息道,“建设何等艰难,破坏却极容易”
“听闻身毒国在孔雀王朝时代,曾有一位阿育王,残忍好战,杀人盈野。”陆翊若有所思,沉声道,“到晚年却笃信佛法,放下屠刀,大兴塔寺。”
碎叶城位于丝绸要道,且与信奉佛法的贵霜帝国相距不远;陆翊在诸子门学之时,涉猎极广,佛门典籍也在其中。
说到这里,陆翊目露疑惑,问道,“其中缘故,支师可知”
“相传在征服羯陵伽国时,阿育王亲眼目睹血腥屠杀,由此幡然悔悟。”支娄迦谶接过话题道,“但其中机缘,后世难以再现,老衲心中也有困惑。”
凡是征战天下者,谁不曾亲历尸山血海然而千百年之间,帝王将相无数,阿育王却只有那么一位。
“似檀石槐、于吉、董卓、袁绍之流,纵是佛法无边,恐怕也断难改变。”珞伽显然另有看法,“只因此辈引以为傲的地方,正在权力倾轧。”
“倘若悔过自新,岂不是否定了自身”珞伽继续道,“那阿育王与其他帝王的差异,或许与此有关。”
越是简单的人,往往越容易看到真相。珞伽这番话,其实颇有道理。
“居士此言,饱含真义。”支娄迦谶合十道,“果然与我佛有缘。”
“支师,晚辈只有这么一位妻子,万万不可渡入空门”陆翊见状,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哈哈哈”支娄迦谶不由大笑道,“只要心存仁念,众生皆是佛老衲又岂是那等拘泥形式之人”
珞伽瞥了陆翊一眼,嗔怪道,“早晚和你做个了断”
话虽如此,场上的气氛虽然依然严肃,却不再那么沉重。
“佛门以普渡众生、感化劝诫为主。”支娄迦谶怡然道,“但对冥顽不灵者,自然也不排除狮子怒吼、降魔手段”
“支师这话极是”陆翊赞同道,“恶行不惩,则善举难彰。于吉、董卓祸乱天下,终须为此付出代价”
“老衲一生之中,大半时间,俱在穷究佛法精义。”支娄迦谶叹息道,“降魔一事,实已无能为力,只盼两位施主能以菩萨心肠,行金刚手段”
菩萨、金刚,都是佛门之中的修行果位。前者发下宏愿普渡众生,有大觉悟、大毅力、大慈悲心;后者坚不可摧,是为护法诸神的代称。
“心之所向,素履以往;生如逆旅,一苇以航。”陆翊决然道。
此言昭示仁者不忧、勇者不惧、智者不惑,为墨家前人遗训。
陆翊上一次说这番话,是在雒阳史阿府上,当时他即将前去迎接珞伽一族南下;如今再次重申,情境虽然不同,但心中信念,并无半分差异。
159 故人何在 长歌应伴残月 上
陆翊三人在翠云峰顶,眺望山河故都,议论天下兴亡,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一轮残月在关山之间缓缓升起,又有暗淡星光衬托,更显大地苍凉。
眼见支娄迦谶略显疲态,经珞伽提议,三人慢慢走下山来,高僧登上牛车,由法慧驾驶,往雒阳上东门而去。
伽蓝寺位于雒阳城西南郊外,自上东门入城,广阳门出城,几乎斜穿了整座城池,近距离观看,只见遍地焦土,满目疮痍,似有无尽痛苦呻吟在呼号。
咣当
一行人走到南宫司马门附近,忽然听到门后传来一道声响。
“甚么人”陆翊大喝道,同时策动坐骑,缓缓上前。
孙坚所部早在七月就已撤回鲁阳,公孙越、周昂则在颍川一带交战,此地若有他人,极有可能是董卓军派出的探子。
蹬蹬蹬
一个瘦削的人影从门后窜出,往南宫深处跑去。陆翊身形一动,转眼掠出数丈,左手探出,已将那人拎住,正要往地上一摔,忽地怔住。
借着月色星光,依稀可见眼前是个半大的孩子,而且还是个女孩子,身体虽然开始发育,却瘦骨伶仃、衣衫褴褛,看上去当真弱不禁风,可怜兮兮。
“珞小花”陆翊将那女孩轻轻放在地上,转身呼唤妻子。
珞伽赶过来一见,心底顿时升起一种女性的温柔,她伸手牵着女孩,往门外走去。或许因为陆翊的阳光亲切、珞伽的女性身份,女孩并未挣扎。
在法慧的搀扶下,支娄迦谶已从牛车落地,眼见那女孩的模样,不由合什叹息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这孩子,只怕很多天没有吃饱过了”陆翊从牛车上拿出一些干粮,其中就有尚未风干的桑葚,伸手递给女孩。
女孩见到吃的,双眼冒光,伸手抓在小手中,拼命地往嘴里塞。
“慢一点别着急,还有很多呢”珞伽见状,急忙劝阻道。
陆翊又从牛车上拿过来一袋清水递给妻子。珞伽一边劝说女孩慢吃,一边举着清水,让对方伴着干粮下咽。
不一会儿,女孩就将干粮吃得一干二净,显然意犹未尽,又把目光投向陆翊、珞伽,眼中似有乞求之意。
“土贼,再给她一些吃的”珞伽见状,心中不忍。
陆翊摇头道,“太饥饿的时候,不能一下吃太多,否则反而有危险。”
那女孩似乎听懂了,不再乞食,双手紧紧抓住珞伽的一角,眼中隐有惶然,似乎生怕对方会弃自己而去。
“你叫甚么名字”珞伽问道,“今年多大了”
女孩略一犹豫,这才怯生生答道,“王二丫,十四岁。”
“家住哪儿”珞伽继续问道,“怎么跑到这儿来哩”
王二丫伸手一指南方远处,“家在伏牛山脚,本来有个哥哥,去年到阳城参加社日,再也没有回来,听大人们说,俺哥早被乱兵给杀了”
她言语之间虽有悲声,却并未流泪,或许一年多来,泪水早已流干。
众人听得心里一沉,只听王二丫继续道,“最近山那边又打起来了,到处有人征兵抢粮,全村死的死,逃的逃,如今一个人也不见涅”
“俺看这边没有人烟,就过来试试,想要找一些吃的、穿的。”王二丫眼中满是惧色,“山里好冷,又有猛兽,俺实在不敢呆下去啦”
如今的雒阳城中,哪里还有甚么果腹、御寒之物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陆翊叹息道,“关东士族大多满口公忠孝廉,摆出一副高高在上、济世救民的模样,却何曾真正听过天下百姓的心声”
如今在颍川一带争战厮杀的,正是公孙越、周昂,两人全都身出名门,而在背后推动此事的袁氏兄弟,更是来自关东士族之首的汝南袁氏。
这群人对民智、民生、民利毫无兴趣,却热衷于声望、权力、地盘的争夺。倘若孔夫子泉下有知,又该如何看待这班鱼目混珠、名不副实之徒
像刘虞、刘洪、卢植、盖勋那等人物,反而只是极少数。
“二丫,从今往后,你就跟在我身边吧。”珞伽亲切道。
“阿弥陀佛”支娄迦谶看得欣然颌首,“善哉善哉”
几乎同一时间,孟津渡口。
如今董卓西迁、袁绍东去、孙坚南下,昔日的京师八关,几乎都已荒废,北邙山脚的孟津港也不例外。
夜色之中,一艘帆船离开北岸,往大河南岸悠然驶去,上面大约有数十来人,为首的一名蒙面女子,正是沧月。
在沧月身旁,司马貂、杜玉蝉、秦谊三人,全都在场。
“少主,我等前去长安,何必多此一举,乘船南下”司马貂问道。
自河内前往关中,最直接的路线,是一路往西直行,至风陵渡过河南下,再继续西行;而河南通往关中的道路,因为战火,早被董卓军把守隔绝。
“任性,可是女人的天性呢”沧月吃吃一笑,转而问道,“莫非我要去哪里,还需小貂你先同意不成”
“小貂不敢”司马貂急忙道。她跟随沧月前后已有十余年,但正因如此,反而不敢放肆,再非当年的无知无畏。
这些年来,沧月公羊阁少主的身份,司马貂、杜玉蝉已经知晓,而公羊阁与太平道、汝南袁氏的关系,两人也都略知一二,心中敬畏日深。
秦谊与杜玉蝉对此恍若未闻,手牵手倚偎在一起,神态极为亲密,似在观赏夜空残月、大河奔流。
杜玉蝉被沧月收留之前,在河东故乡曾有一位恋人,这些年表面上放浪形骸,实际并未忘怀旧爱。此事,不仅司马貂知道,沧月也有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