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布袋一把扯掉头套,从三米高的圣像台上空翻而下,落地无声,尘埃未起。
再看那身装扮,囫囵一块灰不灰黑不黑的粗布,对折后中间掏出圆洞,将脑袋朝外一钻,妥了,此人正是号称江湖四大高人之一的老布袋,住在昆仑山上烧掉自家玉真门,以闲居度日。
第303章 变脸之术
“你看到我们太乙观被赵至善一把火烧成灰烬,你的心情似乎很爽朗?”元玄子一把抓住老布袋的胳膊。
“实在爽朗,赵至善烧了太乙观,他自己也化成了脓水,算是恶尽命终。
你们天天坐在太乙观里能修出啥道道,这回好了,要想好就得了,不了如何好?
如今一了百了,断了你们的纸修梦。
那句诗听明白了吧,若问太一仙方处,福地洞天境中藏。就是让你们跳出太乙观这口小井,寻找福地洞天这片大天。”老布袋将胳膊向外一翻,两人开始太极推手。
“福地洞天?范围是不是太大了点?”
元玄子与老布袋从大殿里推到院中,两人势均力敌,不相上下。
“桃花源到底是大是小?”老布袋调皮地眨眨眼。
“你想让我寻找理想国?”元玄子反问道。
“别臭美了,你又柏拉那个啥图。”老布袋嘻嘻哈哈。
两人正戏谑较劲,未想又从大殿圣像后面跳出两人,仔细一瞧,原来是不认识!
“你是?”
两人异口同声地问,凭直觉,此人绝非路人。
“我是花静虚。”
一语惊破天!
“什么?!”
就连元玄子身后的三个徒弟都扯起嗓子喊起来。
五个人一起凑过去仔细观瞧,仍然看不出半点花静虚的影子。
“你们不用趴在我脸上看了,我二十年前就给自己做了易容术!”
花静虚平静地说。
“你是?拐子李!”
元玄子一拍脑袋,亏他现在还是灵仙境界呢。
“不错,我就是经常给你们通风报信的拐子李!”
花静虚扯掉头上的假发,露出一个大光头来。
“其实,你本来早就可以跑出来,到太乙观或玉真门找我们,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况且,你的妻子林雨霏当时也在太乙观。”
元玄子不理解地问他。
花静虚说“我不愿让她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
我想让她永远地记着一个年青又英俊的花静虚。
我一直等到神精咒的魔道门完全覆灭为止,可是,情况并不想我们想象的那样乐观。”
花静虚见众人表情严肃,似乎被他的话吓得不轻,便哈哈大笑,用手一指老布袋说“我在圣像后面藏了那么久,你居然不晓得,你还敢号称江湖第一高人,哎呀呀,笑掉俺大牙了。”
老布袋放开元玄子,一步跳到花静虚面前,说
“其实吧,你一进庙墙,我就看到了,鬼鬼祟祟,没一点儿道家逍遥样,我偏就不吭气,让你憋屈,这不,憋不住了,自己朝外蹦。
还是没能耐啊,耐不住哪。
你有啥事,可以不说,我们比你能憋!”
花静虚忽然一转身,变了一个人似的,脱掉了原来的俗家衣服,身着七彩鹤氅,背后印着阴阳八卦图,脚登云鞋,童颜寿眉,气度非凡,他一指老布袋说“人家师徒祭祀文王,是有事相求,你老闲人一个,来凑啥热闹?”
“啊?你这变脸术真厉害啊!
根本不是易容啊,完全是川剧变脸啊!”
众人一起惊叹道。
“只兴你来凑,我闲着也是闲着,凑下怕啥?”
老布袋拨开花静虚的手指,笑道“你会变脸术也没啥了不起的,老了老了,还打扮得跟妖精似的,你整这花里胡哨地给谁看,啊呀呀,你病得不轻呢。
我看你不是花静虚,是假静虚,这些年卧底也不容易,心里八成还在掂记太一仙方呢吧。”
“太一仙方倒不掂记,我倒掂记你个老调皮,看你知道福地洞天在哪不,要是知道咱俩搭个伴,一块去修,岂不很好?”
花静虚躲躲闪闪,老布袋进进退退,两人斗法和交谊跳舞差不多。
“其实,咱俩两个就是跑龙套的,真正的天命承接人是元玄子,对吧?”
老布袋笑嘻嘻的,一指站在不远处的元玄子师徒四人。
“他们也该出去历炼一番。”
说到这时,花静虚压低了声音。
两位高人多年不见,如今打闹说笑在一处,一会儿口舌交锋,一会儿亲密耳语,嘀嘀咕咕的,表情甚为怪异,不知他们说些什么?是否早已有了什么密谋?
……
站在元玄子身后的燕玄虎,本来一直阴沉着脸,他心情郁闷,懒得说话,但瞥了一眼花静虚的肢体动作,立即就明白师父此刻的用意。
俗话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已。
情仇亦结,恩怨难尽。
怎么可以由着性子来呢?
他赶忙转身迈大步过来冲着花静虚恭恭敬敬抱拳施貌,那张细瘦干巴的脸上绽放出强撑的苦笑,说道“花高人,一向可好。
如果没有什么事情,你们是不是可以告辞了?”
花静虚和老布袋一怔,对视一笑,然后,忽地转身跃墙而去。
元玄子见他们此番从文王圣像后面窜出跳下,心中已是十分不悦,虽然禅宗有不屑于木偶崇拜之说,亦有劈圣像取火的公案。
然而,必竟庙宇塑像代表着道徒的先祖宗师,对于具有虔诚信仰的道士而言,他们具有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崇高地位,对祖先如此轻漫和不敬,必为君子所不齿,为道人所鄙视。
元玄子本来已欲拂袖而去,道不同不相与谋。
此刻听到有人打招呼,也不得不转过身来,定睛一看,简直惊呆了。
只见正值壮年的花静虚头发自百慧穴起向下渐次灰白,如同冰山覆顶,面容憔悴萎黄,身形枯干瘦削,如同即倒的朽木,颓然衰靡,气势消沉。
一身看不清原色的道袍,皱摺累累,感觉他才从五行山的巨石底下挣扎着爬出来似的,整个人都变苍老和干瘪了。唯独那一双桀骜不驯的黑眸依然放射出冷傲的光,花静虚忍辱负重二十年,骨子里却还是那样桀骜不驯,宁折不弯,知道他在抵抗着什么,可他又在坚守什么?
元玄子心中不免有些感伤,将方才对他的复杂情绪转变成了同情和赞叹,必竟大家都是同道之人。
那些惊心动魄的往事,一历历一幕幕,过电影一般,在元玄子眼前闪过。
现如今太一仙方没有着落,而花静虚平生最心爱的女人,他的妻子林雨霏却死了!
对他来说,生活已经到了绝望的边缘。
花静虚最心疼的女儿,如今已经长大成人,他却连一句也没有问过。
真可谓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第304章 行走江湖
这样想着,元玄子长叹口气,说道“寻真误入蓬莱岛,香风不动松花老。采芝何处未归来,白云遍地无人扫。”
花静虚亦叹道“芳草不得意,终南日欲西。无情千树柳,扰乱一条溪。傲雪梅堪折,却隔无桥河。遥望太乙山,春恨了无边。”
此诗不仅哀述自身命运的坎坷,亦含有对太乙观被火烧为灰烬,一代宗师元玄子半生心血抛洒无存,零落成无栖孤人的感慨。
两人遂不再开口,无言相向,默默对视。
真所谓伊吕两衰翁,历遍穷通。若使当年身不遇,老了英雄。
这时,老布袋却欢笑喜地摇头晃脑地蹦过来,眼睛珠子一错不错地盯着花静虚问
“兄弟怎么变成这样了?
相思是一种毒药,看来你喝得不少,就算生命只剩下一秒,你的心也不从为自己而跳。
嘻嘻,俺没说错吧。”
元玄子见花静虚被老布袋故意往伤口上洒盐,而不仅仅是遭到奚落和嘲讽,心中有些愤然不平,他把手搭在花静虚的肩上,颇为动情地说
“篱东菊径深,折得自孤吟。
雨中衣半湿,拥鼻自知心。
老兄,咱谁没年轻过呢?
不要理会那些做人特别刻薄的家伙!”
花静虚看到元玄子那悲悯的眼神,又听闻他为自己与老布袋开火交锋,用词不多,字字句句,却直击心扉。
再想起自己当年为了女人的温存,竟然背离师恩,在江湖上争名夺利,全然忘掉了所修所学,心中羞愧交加,百感交集。
他遂侧过身,眼含热泪,抬起下巴,对着无垠天空,幽幽地吟唱
“那天我翩翩的在空际云游,
自在,轻盈,我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
我的愉悦是无法阻挡的逍遥,
我更不眷恋站在卑微的地面,
有一溪涧流,虽则她的明艳,
在过路时点染了我的空灵,
使我停下,我将她的倩影紧抱。
谁知,我紧抱的是绵密的忧愁,
因为美不能在风中静止,
我要飞,我已飞渡万重的山头,
去更阔大的海上投射真我的眼眸!”
大家都会心地聆听,元玄子点点头,这也正是他此次率弟子祭拜圣人文王的原因,实际就是要辞别故里,四海云游。
看到师父淡然一笑,似有认可之意,大弟子燕玄龙神色凝重地问“师父,莫非我们真是为了寻找福地洞天而要出去云游吗?是让我们年青人去历练吗?”
“不仅你们年青人要去,我也去。”
元玄子开口说道。
“大师兄要留下来,太乙观不能没有当家人,对吧,师父?”
二弟子燕玄虎瞅了一眼燕玄龙,他不喜欢那种自以为是的得瑟样子,好像人就是师父的代言人似的。
“你知道什么是走江湖吗?”
花静虚口气很大,眼露冷光,似乎此次云游他也要参与进来,否则江湖很危险,后果很严重。
在一旁的老布袋听到走江湖三个字,就仰脖哈哈大笑起来。
老布袋用手指着几个年轻人对花静虚说“嘻嘻,碎娃毛都没长全乎,就要走江湖,咱老皮快闪。”
“你们刚才不是已经闪人了吗?
什么时候又闪回来了?”
燕玄飞奇异地问他们,刚才确实亲眼看到他们跃墙而去。
不知何时,他们又忽然冒了出来。
“就你们这点儿警惕性,还想走江湖?”
老布袋嘻嘻哈哈地笑着,对燕玄飞说“你是坤道,云游的事恐怕要和你无缘了。”
“什么?你这不是明显的畸视女性吗?”
燕玄飞一听师父要和其他的师兄走江湖,单独留下自己,她不由得急了,忽然变得像个孩子,扯着嗓子喊道
“师父!你们都走了,我可怎么办?”
元玄子慈悲的笑了笑,摆摆手,说“你这辈子坏菜就坏在情感依赖上了。”
“你们聊,我们先行一步了。”
花静虚说完,一抖鹤氅的后襟和老布袋轻松跃上松树,踩着树枝出了文王庙。
燕玄飞仰着头,又失落又欣慰地望着天空,心情五味杂陈,但很明显,他们似乎已经领到了云游的通行证。
燕玄飞小心翼翼地轻声问元玄子“师父,难道说云游就是走江湖吗?
难道说我真的不能和你们一起去云游吗?
师父,究竟什么是走江湖?
不会是去杀人吧?”
元玄子淡然一笑,说“走江湖原本是江湖人的俗语,说起来还有一段令人拍案叫绝的故事。
唐代宗大历年间,在江西参悟佛学的马祖道一禅师有一个徒弟叫刘斯,刘斯到湖南向石头希迁禅师参请时,有一段精彩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