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但庾亮也清楚自己这想法也只能是想想而已,眼下这个局势,他既不能也不愿离开中枢。最起码在王氏那几个方伯离任之前,他绝不能远离中枢。
想到王氏方伯,庾亮又颇感心累。前日王彬王世儒已经被解江州刺史,归朝担任度支尚书。江州大镇,庾亮本想为挚友温峤温太真争取继任刺史,然而皇帝却一直未决,显然已经有了自己属意的人选。
若无外援,政令难出台省,如今的庾亮是深有感触。
他如今虽然已经进位中书监,成为中书省首领,但处境反倒不比以前,诸多动议迟迟不能付诸实现,令他空有政略却无所声援,难以展布。就连疏通建康街道,重整规划这种小事,都被以京畿之地乱后需镇之以静而制止。
阿龙状似宽厚,心机罗网,苟全则已,非兴邦之臣!
虽然迫于时局暂时与王导达成谅解,但庾亮对于王导却有诸多不认同,此人虽得周圆,面面俱到,实则失于锐气。心存苟安而网罗江南,口呼戮力王室,克服神州,实则志不在此,只图苟安,从未以家庙沦于胡虏为耻。
面对时下这种诸多掣肘的局面,庾亮诸多不满,心内甚至有些羡慕南士如今的局面。纪瞻虽老迈之躯,但志气未毁,登高一呼让南士齐心以抗王威,保全桑梓不受宗室之害。南顿王司马宗刚欲振作便受迫免官,可见无论南北士人,只要能够同心戮力,大事未必不能为。
想到这里,庾亮便有些后悔。若他早先肯主动些,胆子大一些,以沈充之能足可以作为他的外援,内外呼应,绝不会像现在这样窘迫局促。
事到如今,追悔已晚,但未必不能补救。
庾亮沉吟良久,才唤人来,吩咐仆下去少府官署去请二弟庾怿来此。
过了将近大半个时辰,庾怿姗姗来迟,脸色却不甚好看。他在台城已经待了一月有余,心内却始终不曾释怀,因兄长此前迫他向王氏低头而忿忿不已。尤其如今局势日趋明朗,沈充赫然已经坐稳方伯之位,这更令他懊悔不已,只怪自己当时没有顶住压力坚持下来。
大兄着人唤我来,不知有何吩咐?
虽然走进门来,庾怿却并未落座,站在门口说道,态度略显生硬。
庾亮看到兄弟这幅模样,心内有些不悦,原本缓和下来的神情复又绷起:叔预,咱们兄弟之间,难道也已经不能相容了吗?
庾怿听到这话,下意识的气势一弱,只是一想到此前的委曲求全,心情便难平复下来,嗫嚅道:我怎么敢对大兄不恭,只因辜负良友,每每念及就心意难平。
庾亮默然,良久后才徐徐叹息一声,继而放缓了语调:譬如双手十指,虽有长短,但只有合拢起来,才能御外。
以庾亮素来的性格,说出这话,已经算是难得的低姿态。因此庾怿闻言后也是略感错愕,只是沉吟少许后,又满脸无奈道:大兄的教诲,我谨记于怀。以后不再自作主张,让大兄为难。
你久未归家休沐,时下已无大事,不妨回去休息一段时间。
庾亮顿了一顿,又说道:你与沈充既有通家之谊,对他的儿子也有照拂之责。此前沈家小郎君拜师纪骠骑,你也没能致意,不妨请他过府一叙,略作说明。
庾怿闻言后顿时一脸难色,他困于台城中,没能完成与沈充的约定,如今实在难以面对沈哲子。
早先你因皇命留宿台城,这不是你能预料到的事情,于情于理,都该解释一下。
庾亮少有的温言开解庾怿,继而又说:况且你已经年过而立,有自己的至交故友再正常不过。我虽然是你的兄长,也没有阻止你与谁亲厚的道理。
庾怿哪怕再迟钝,这会儿也听出大兄鼓励他与沈氏修复关系的意思,心中顿感振奋。沈充于他而言,并不仅仅只是利益联合,他心内甚至将之引为知己,这世间只有沈充才认可且能够包容他,他一直这么觉得。
送走了庾怿之后,庾亮沉重的心情略有轻松,他倒不是因沈充势大而逢迎,毕竟如今他已经位居人臣至极。之所以想缓和与沈充的关系,更多的还是为国事计,沈充是少有能为实事的能臣,他也是敢于开拓的宰辅,就算彼此不能相濡以沫,也应该求同存异,相得益彰。
拿起沈充请修水利的奏书,庾亮准备面君奏对。
身为中书监,兼领护军,庾亮有通行台苑的权力,随时可以拜谒奏事。当他直趋內苑到达皇帝所在宫殿外时,便听到殿内乐声靡靡,心情顿时有些不悦。
当今皇帝司马绍只披单衣,袒露胸膛横卧胡床,得知庾亮求见后也并未起身,只是挥挥手屏退一干歌舞乐姬,及至庾亮行至御前,才笑语道:日间已经议事良久,而今天色将暮,内兄仍然勤勉于事,真可称是众臣的楷模。
庾亮听到皇帝言不由衷的语气,心内叹息一声,虽然并不认同皇帝稍不如意就懈怠政事的做法,但还是恭谨呈上沈充的奏书,并条例有据的讲述起自己的看法。
这个沈充,还真是一个不肯安分的人呐。皇帝草草扫了一眼奏书,旋即将之丢在御座旁,显然并未重视此事。
庾亮见状,眉头一簇,旋即便劝谏道:沈充既为郡守,当思一地生民福祉,百姓安危,这正是他安于分内的表现。
哼,开凿河渠可得良田万顷,好大的口气!但人力需几何?物力需几何?
皇帝脸色渐渐阴郁下来,蓦地站起身来,于御座前往复徘徊:这些事,朕难道不知?不止如此!迁移庶民往交广边州,刀工火种,得田何止万顷!举王师北伐破虏,光复神州,得田何止万顷!
朕明白,朕什么都明白!可是,这于时有何益?煌煌大言,不切实际!
皇帝挥舞着手臂大声咆哮,淡黄须发贲张,良久之后情绪才渐渐平复,眉眼之间却有些意兴阑珊,略显颓然坐回御座,对庾亮说道:内兄见谅,朕之失态,并非为此。你若觉得可行,可付有司权衡,不须复禀。
庾亮领旨,心中虽有千言,可是看到皇帝颓然之状,终究还是难发一语。正要告退之际,突然皇帝又唤住了他。
内兄,沈充的儿子是否还在建康?朕想见一见,能够被纪公看重授经的小郎究竟是何风采。
庾亮闻言错愕,旋即抬头望去,只见皇帝目光深邃,隐有寒芒闪烁。
0041 名士养成记
庾怿来到纪府拜访的时候,沈哲子还在认真的为族叔沈沛之制定成为名士的规划。
这是一个务虚的年代,一个人的名气远远重要过才能,对前途有着决定性的影响。在世家大族掌握话语权的时下,名气高低便意味着对一个人的认可度。
而一个家族能否培养出名士,便是其社会资源的最大体现,最起码在这东晋一朝,个人的名气影响力是要胜过家族郡望的,有时候甚至还要超过掌握的物质资源。
譬如陈郡谢氏,大概陈郡本地人都不知道这个家族是个什么鬼,但在东晋以降,却是江左一等门阀,这与其家族成员的个人名气是分不开的。其家族崛起的第一桶金,就是谢鲲个人所拥有的名气。
还有一个就是陈留阮氏,这个家族从阮籍以降可以说无一桩可堪称道的事功,只热衷于清谈饮乐,甚至连敛财置业都不热衷。但居然还能存在这么长时间,一直是侨姓高门,家族成员屡居高位,便是因为其掌握了庞大的社会资源。
如今陈留阮氏名气最大的阮孚,乃是竹林七贤中阮咸的儿子,这哥们儿可以操蛋到什么程度?他担任丹阳尹,皇帝临死前温峤强拉他入宫接受顾命,阮孚百般不愿,行到半途甚至借尿急下车逃跑。
丹阳尹乃是京城首长,少有的高官,在神州陆沉,汉祚衰弱的年代,朝廷居然用这种无担当的货色担任京畿首长,堪称吊诡。按照沈哲子的看法,如此志趣高洁矫矫不群之人,生而为人对其都是一种侮辱和亵渎,就应该直接撸墙上,不应该来这污浊世上走一遭。
当然,名士之中并不乏真正的人才,但其中大部分都是向虚避实,甘于无为而耻于任事,所谓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自己不肯做实事罢了,嘴还特别贱。
号称永和风流之宗的刘惔有次看到桓温戎甲在身,就调侃他:老贼欲持此何为?
桓温回答他:我如果不做老兵,你们这群王八蛋还能安稳的坐在那里吹牛逼?
当然桓大司马用词没有这么粗鄙,但沈哲子觉得这大概应是其内心真实想法。对于所谓名士,他心里确实全无好感,哪怕对方有很高的艺术造诣,但代价则是把世道糟蹋的破败不堪。
名士无作为,但却掌握庞大的社会资源,这是沈哲子需要的。所以对于培养沈沛之成为名士,沈哲子还是比较上心。
名士需要具备的两个条件,第一是门第家世,第二是个人素养。
家世方面,吴兴沈氏也就那样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近期虽然略有起色,但也难称吴中清望高门。
个人素养方面,名士应该具备的素质,大概可以按照《世说新语来分类,其中比较重要的品性谈吐容貌识鉴。
老实说,沈沛之除了面貌清癯出尘,别的方面都是马马虎虎。性格不够淡然,品味不够高洁,言谈不够清逸,一个连自知之明都没有的人,更不要说什么识鉴别人了。
简而言之,名士该具备的技能,除了喝酒服散勉强合格外,其他逼格清谈臧否时人之类的技能,沈沛之全不具备。
这段时间来,沈哲子经常请沈沛之过来。出入乌衣巷次数多了,得以见到且交流的大人物也多,尤其经常能够看到纪瞻这种南人国士,沈沛之的眼界也随之提升,不会再遇到大场面就战战兢兢口不能言。
这也是人之常情,人之所以会对某些大人物心存敬畏,多半要归功于神秘感。但只要了解得多了,也就会明白,大人物也是人,也要吃饭喝水,也有七情六欲。神秘感消失了,敬畏之心自然也就不复存在。
眼界开阔,底气自生,沈沛之举止之间也就不再过于拘束,手脚一旦放开,气度也就有了。虽然时间还没有多久,但耳濡目染下,沈沛之的气质已经悄然发生改变。偶尔在乌衣巷遇到某位贵人,不复最初的拘谨,有时候甚至还能自如的对答几句。
气度之类的软实力还好办,但清谈这种硬功夫则就考验一个人了。
沈哲子自己不懂清谈,但纪府不乏人懂,听过几次后也感觉这个清谈跟漫无边际的瞎扯还是略有区别。首先对玄学义理要精通,其次思维要敏捷,第三辞藻要清丽,很考验一个人的知识储备天赋悟性以及词汇量。
沈哲子有次撺掇葛洪跟沈沛之清谈一场,没多久沈沛之就语竭败下阵来,葛洪对其评价是:口嚼木屑,干涩无味。可见有多看不上沈沛之的清谈本领。
针对于此,沈哲子不得不从基本修辞手法训练沈沛之的语文能力。大概时下还非文教大昌的年代,以沈哲子耳闻目睹所接触到的时人来评判,时人的文学素养并不很高,水平线也就勉强能够达到后世初中毕业的水准。高的特别高,低的特别低。
这说的并不包括目不识丁的普通人,单就受过良好家庭教育的士族子弟而言,水平也参差不齐。不说别人,单就葛洪来说,对于修辞手法的运用,也就是高中生的水平。
大抵眼下还是一个靠天赋吃饭的年代,单单比喻这一项修辞手法,就全凭自悟,一直到南朝梁《文心雕龙才有全面系统的论述总结。
沈哲子针对沈沛之的训练,首先就是各种修辞手法,能够锻炼想象力的比喻增加气势的排比加强语境效果的夸张等等。
然后就是背诵各种时下比较清新别致的词汇,总结清谈常用语式的结构,记牢几个组织语言的公式。最后才是后世各种辩论的成熟技巧。
说到底,清淡的思想内核就是虚空,并不存在谁的思想性一定要深刻过谁。只要还有词,就能一直争论下去。比如最有名气的清谈家王衍,就是所谓的口中雌黄,对错全在他之一口。
经过沈哲子的一番训练,沈沛之清谈功力大涨,再与人对论时,振振有词,咄咄逼人,少有一番清谈就败下来的情况,往往都要持续到二番三番,动辄便是几个时辰。等到各种技巧运用纯熟之后,绝对会成为一个声名鹊起的清谈高手。
亲眼见证沈沛之在沈哲子的调教下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纪友对沈哲子的本领钦佩有加,便也跟着一起学习各种清谈技巧。在时下而言,清谈绝对是士人应当掌握的技能首位。
沈哲子不免认真想过,要不要编几套教材,开个学校专门教人清谈?等到肆市里卖菜大伯也能似模似样的清谈,看那些自觉得高人一等的名士们是否还热衷于此。
至于识鉴时人,评鉴古人,这更是沈哲子的看家本领。如果现在见到桓温,他就可以铁口直断你将来最小的儿子天生反骨,简直要比时下最牛逼的神棍戴洋还要牛逼几分。
提升了沈沛之的个人素养之后,接下来就要考虑下场子刷名气了。时下建康城中,侨人南士各有大大小小的圈子,各有场所据点,泾渭分明但也偶有交集。
但沈哲子不想打客场,以后自家重心虽然在方镇,但中枢也不容忽视。他打算在秦淮河圈一块地,兴建庄园别业,就把沈沛之当做台柱子丢里面,招揽名士们在那里清谈狂饮嗑药,打造一个以沈家为中心的小圈子,继而对中枢政局施加影响。
自来名士如娼女,放浪形骸尤过之。与其让这些没有行政任事才能的名士尸位素餐,占着茅坑不拉屎,不如给他们打造一个主题乐园,由其醉生梦死,说不定还能赚点酒水门票钱。
庾怿的到来,沈哲子并不感到意外,只是两下见面,气氛却有些尴尬。
庾怿因为自己背约在先,受困台城没能完成对沈充的许诺,再见到沈哲子后,心内多少存些羞赧,但也不乏怨气。毕竟沈哲子干净利落的转投纪瞻,虽然是受迫于宗室而复归于南士之列,但庾怿在情感上还是有些接受不了。
眼下的他,多少还存些赤子之心,并没有被时局世道浸染的唯利是图翻脸无情的政客嘴脸。
相比较而言,反倒是沈哲子脸皮要厚一些,见面后先开口问候:别来至今,不知世叔起居何如?
0042 冰释前嫌
看着比之早先要健壮些的少年,庾怿心情很是复杂,先是叹息一声,才说道:我真是辜负了你父亲的嘱托,不只没能帮上他什么,甚至没能照顾到你。若不是不舍与你父亲的情谊,我真没面目再来见你。
沈哲子笑着安慰他道:世叔无须自责,你被困于台城,这也是起先没能想到的事情,家父也体谅你的为难。若非身在任上,庶务缠身,他还想亲自来建康见你一面,以释前嫌。
士居是真正知我的人啊!不能跟他朝夕相对,夙夜畅谈,是我的遗憾。
庾怿又感慨连连,继而又说道:哲子你能不拘前规,开辟出一个局面,不愧你父亲把大事托付给你。眼下这幅局面,不能不说是一个至好的结果。
说出这话的时候,庾怿心中却是有些落寞。对沈家而言,眼下这局面自然不错,沈充位列方伯执掌大郡,又多与三吴士人联络声援,声势一天强过一天。
可是对他来说,却未算好,没能进一步加深与沈充的情谊,甚至在兄长逼迫下向王氏妥协,以示与沈家划清界限。原本在吴兴给他带来颇大名望的壮举,也因此而颇受物议之非,不乏有人认为他是被沈家耍了。
这是最让庾怿感到愤慨的事情,诚然此前他是被沈哲子诳去武康,但在沈氏军营中从做出这个决定,到具体的实施,全都是他自己主动,亲力亲为。那些局外之人又怎么知道他经历了怎样的挣扎才做出决断,冒了多大的风险才能成功!
不被认可也就罢了,居然还要承受这般非议,庾怿心中之悲愤可想而知。正因如此,他尤其惋惜失去沈充这个挚友。
眼下的他,虽为黄门侍郎,天子近幸,但过得并不舒心。就连他兄长庾亮位居中书首长,都被各方掣肘而伸展不开,至于他,每天只是抄录整理一些不甚要紧的文书案牍,就连传诏迎宾这种本职工作,往往也用不到他,这是因为台城奏对失误,皇帝对他心有嫌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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