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当听到沈哲子主张兴兵为乱时,沈充便有些意外。早先儿子力劝他不要从逆王敦,怎么现在局势渐稳后反而要比他激进得多。
沈哲子的看法也很简单,此一时彼一时,早先王敦为乱,各家惶惶难安,为求稳定局面,自然什么办法都要用上。沈家在那样的情况下拨乱反正,自然能获得丰厚的政治回报,以南人而列方伯。
然而眼下局势又有不同,局势渐趋稳定后,便是皇帝与各家往来较量,彼此争夺。在这样的情况下,王氏想要重掌方镇军政,就要挑软柿子捏。
荆州寒门居显,历阳肘腋之患,徐州流民难驯,江州忠贞帝臣。时下我家若表现的过于恭顺,在时人看来,反而会显得难堪其任,引咎于身。
沈哲子微笑道:我家豪武将门,清望经义实非所长。与其强逞口舌之利,不如示以刀兵之威。
以前王家执掌过半方镇,自然一言九鼎,人莫能抗。但现在已是拔毛凤凰,怎么可能由其嘴皮子一吧嗒就拱手让出会稽。
徐州历阳皆为桀骜难驯流民帅,荆州江州则是皇帝倚为肱骨的忠贞之臣。表面看起来,确实沈家的方伯之位最好图谋。本为逆臣,又不得本地士人拥戴,状似唾手可得。但沈家亦为江东豪首,既被如此小觑,不如直接亮出獠牙给其瞧瞧!
沈充本就是不安于室者,早先因为担心自家元气不足,行事才有所顾忌,束手束脚。此时听到沈哲子也如此主张,眸子顿时变得晶亮起来。
往年起事,未能将严氏一战而诛尽,我深感遗憾。严平匹夫竟然还敢袭杀我儿,岂能容他活命!况且青雀你又察知严氏勾结羯胡,害我乡人,便诛此獠满门,杀一儆百!
话讲到这里,沈充已是杀意凛然。他也知眼下摆出姿态可以,真正起兵谋乱绝无成功可能。严氏寒门之家,虽然清望不著,家势却不弱,又有勾结羯胡的罪行,对其下手,既能起震慑之效,又能全大义之名,还能得其家资之实,简直一举数得。
顿了一顿后,沈充又说道:早在年中,我便集余姚宁海鄮县三地之军户濒海修港制船,以开海洲。青雀你今次归乡后,可与世仪共集部曲。待我这里营造妥当,便让你仲父归乡,率众三千来与我汇合,跨海阻住严氏退路。家中部曲东面扑杀,必将严氏一网打尽!
待北灭严氏,以之罪状并资财输送京畿,我家得其田宅人丁。挟此灭门之势再返会稽,何家再敢相抗,我亦绝不留情!
听到老爹早作准备,且连善后事宜都已经考虑清楚,沈哲子便知,就算自己不劝,老爹早晚也会选择这么做。之所以大半年引而不发,这是在等大招冷却呢。等到自己开口一劝,便将计划全盘道出,这是因为自己一表态就意味着后勤已经无忧。
说实话,跟这么一个天生反骨的老爹配合,沈哲子是挺不开心的,在老爹面前很少享受到那种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快感,往往自己这里一开口,老爹就有了全盘计划,且往往都与自己不谋而合。
仔细一品,其实老爹颇有位面之子的姿态,祖辈数代积攒财货由其挥霍,可以任性的一反再反。家底掏空后又有自己这个穿越者为其收拾烂摊子,刚刚恢复一些元气,便又有了用兵的意图和资本。
沈充的计划,正好与沈哲子所想相同,甚至就连开发海洲都如出一辙。
海洲即就是舟山,又被称为甬东中山洲。舟山的自然资源和地理位置毋庸置疑,沈哲子虽有此想,但还是担心时下技术水平和人力资源未必能支持成规模的离岸开发,毕竟会稽郡陆地上还有大片土地,苦于没有人力开发而撂荒。
但没想到老爹步伐比自己还要激进,居然已经借助职务之便开始开发舟山,那自己这些担忧真是有些多余了。至于老爹急于开发舟山的原因,沈哲子也略微能猜到些,究其根本主要还是内心对朝廷不信任,为自家预留退路。
如果能在舟山立住脚,好处毋庸置疑,抛开那庞大的海产资源不提,单单地理位置便虎视江东沿海,任何一处皆可登陆。东晋末期孙恩裹挟天师道十数万乱民据此为祸,三吴之地皆受其害,战略意义极大。
如果沈家最终还是不能占稳会稽,那么由武康本家下钱塘,延钱塘江一线在陆地上形成封锁,同时在舟山形成海路封锁,会稽将成三吴孤岛。如果能获得这样的形胜地位,那么中分扬州未必不可!
但沈哲子还是有些担心,舟山乃是海岛丘陵,开发极为困难,渔业收获又受季节性约束,如果不能在陆地上有可靠的补给点,终究难以维持。
当他道出这个隐忧,沈充便笑道:铲灭严氏后,海盐城便入我彀中,陆海相望,可为犄角。而且我于会稽任上,可令民以海产代丁赋,不需数年,民皆逐海而居,则更有所援望!
听到老爹这么说,沈哲子才知一任方镇权力居然这么大,可以随意更改民众赋税类型!这在后世,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但由此,他也看出老爹开发舟山的态度之坚决,一旦站稳脚跟就不惜将会稽本就不多的人口驱逐到沿海,也要营造一个开发基础。后世舟山最大渔港沈家门渔港,传说是追随孙恩天师道作乱的沈家后人定居之所,看来这个沈家门要提前出现在历史上了。
但是对于老爹过于激进的策略,沈哲子还是有所保留。他不反对开发舟山营建退路,但实在不必如此操切。如果陆地上的优势不在了,就算退到海上,也只是孤悬于外,对时局不会有什么影响,是下下之策。
而且眼下局势也并没有严重到那种程度,需要乘桴浮于海。只要能够干掉严家,所形成的震慑力足够令沈家稳固时下所拥有的政治优势。舟山布置可以为辅助,更好的控制会稽,与武康嘉兴连成一线海陆封锁,分割三吴。但如果全力去开发舟山,则就本末倒置了。
之所以会形成这种分歧,是因为沈哲子心知皇帝命不久矣,政局将有大变。而在老爹看来,皇帝春秋正盛,一旦稳定住局面,未必就能完全信服沈家。而王氏高门影响力仍在,若被其借助皇帝的猜忌来打击沈家,沈家前途堪忧。居安思危,人之常情。
沈哲子不是术士戴洋那种能掐会算的奇人,就算笃定告诉老爹皇帝要死了,老爹也未必会相信。
父亲以严氏警诫时人,儿深以为然。但细节之处,似乎仍可雕琢。
沈哲子沉吟道:严氏久居濒海之地,盐枭之家,引羯胡祸乱吴中腹地,其家坐而分利,又籍此吞并难民。青浦华亭之地遍植芦苇,苇塘之中藏匿近万户之众。以我一家攻之,即便能胜,也将元气大亏。
严家竟如此胆大!
听到这个数字,沈充也是倒抽一口凉气,他往年杀入严家,严家之众一触即溃,旋即逃窜海上,因此一直将严家视为乌合之众,向来小觑。
老实说,沈哲子在查知严家这一底细的时候也是大吃一惊。
时下煮盐之业需要大量燃料,因此严家在其盐田四周遍植芦苇充作燃料,并不引人怀疑,亦没人想到这芦苇丛中竟然隐匿如此庞大人口,可谓闷声发大财的典型。如此庞大数量的人口,除了历年吴中遭受洗劫失地的赤贫人家外,应该也不乏由海上因兵灾逃难而来的北地流民。
之所以有这惊人发现,是因为沈哲子在与吴中各家接触后,察觉到严家购粮数额有些蹊跷。然后他才小心收集散落在各家中与严家有关的往来账目,和龙溪庄中已经算是比较专业的文吏们通宵达旦最终核算出总量,由这购粮细目继而推导出严家拥有的人口。
如果再算上没有收集到的账目,加上严家自给自足的一部分食粮,那么沿海苇塘中藏匿的人口数量则会是一个更加惊人的数字!
坐拥如此庞大隐匿人口,虽得其利,隐患亦大。因此严家虽然豪富,但在政治上始终没有追求,至今被人视为寒门而轻贱之,大概也是不敢过于跳脱以至于引人注目。如果不是沈哲子培养出一批会计人才,抽丝剥茧予以清算,也很难发现这一秘辛。
所以,如果能够铲除严家,单单其家拥有的这些人口,就是一笔庞大财富。但是凭借沈家一家,却有点吃不下。
如果不是严家仍然煮盐为业,沈哲子真要以为他家也出了一个穿越者在高筑墙,广积粮,以求一鸣惊人,野望天下。但既然自己发现这口肥肉,无论如何都要招呼伙伴们一拥而上分食之!
让你家扮猪吃虎,闷声发财,比老子这穿越者玩的还大!有钱还不刷声望,你不死谁死!
0097 寒冬抱木死
秋日正午,阳光明媚。
沈哲子与老爹沈充共乘一驾,行于略显荒凉的田野中,身后则是几十名部曲,拉着几驾装满礼货的牛车。
沈哲子举目四望,所看到的景色确实可用荒凉来形容。土道之下,坡地沟岭杂茅丛生,荆葛遍地,几乎看不到什么人迹。他真难以想象,这里就是鱼米水乡的三吴精华所在。
此渠原本直通浙江,若能修葺引流,沿途所过之地,可称膏腴美田,得利何止百顷之数!
沈充指着坡底下一处水塘,对沈哲子说道,语调不乏愤慨惋惜。这水塘周遭尽被杂草土垄围绕,形状狭长,依稀可以看出乃是一段河道残留。
高门大户不肯修水,除了吝惜人力物力的消耗,只怕也担心侨人南来,为他人作嫁衣裳。
沈哲子也不乏惋惜道,眼看大片土地荒芜,前代花费极大代价修葺的水利工程因疏于维护,尽被废弃,心内实在焦灼。
我儿此喻,倒是生动。
听到沈哲子的话,沈充便是一笑:吴娃勤作金丝缕,为他人作嫁衣裳。侨人南来,已是定势。可笑这群高门废材,往年不敢割地自守,只做苟且姿态。如今局势渐定,又奢望能独处世外。察其心迹,尚不如童子。春日不置巢,寒冬抱木死,此之谓矣!
听到老爹言语如此愤慨,怒其不争,沈哲子也不知该说什么好,老爹终究还是不能释怀被会稽人背后捅刀子这件事。
虞思奥其人,满肚经纶难果腹,鲸吞人丁以自肥。年前其集兵,私募郡府军户数千,无一人归籍郡府。及至我到任上,府库更是被扫荡粒米无留,否则我家年前绝不至那般窘迫!
言及旧事,沈充更是恨恨难平。
沈哲子这时候已经对郡守刺史等所谓两千石以上封疆者的职权有所了解,一任方伯便不吝于划土而封,若得督衔而非单车,境内军政大权更是一手掌握。居任者不只可以随意征调民夫劳役,赋税杂调也可以任意加派,像老爹这样以海产为丁赋只是小手段。
设卡收市税,封山收樵税,乃至于拦河筑堤收灌溉税。总之就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当然这种竭泽而渔的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还要顾及一个体面吃相。
地方上大族也要迎来送往,新官到来要捐输钱粮以作安家,主官离任更要奉送大笔资财盘缠。如会稽这种大郡,主官单单往来一趟的收获就能获利数百乃至上千万!
而朝廷对于方伯的制衡手段也不多,皇帝若想增加收入,往往都要派自己亲昵者镇守一方,由其搜刮地方然后进献以维持开支。
了解了这些,沈哲子对于老爹这个会稽内史尴尬处境才有了更深的体会。除贺氏等寥寥几家外,其他人对沈充是完全视而不见。
不能获得地方大族的拥戴,就算政令发布出来,也无人响应。老爹名为会稽之主,但能够动用的,也就仅仅只有郡府掌握的人丁课田,就这点家底,临来之前还被虞孔等大族几乎掏空,可谓窘迫到了极点。
正因如此,沈充心内对会稽士人也是颇有恶意在酝酿,对于沈哲子的提议还有所保留:青雀,你有几分把握可让虞思奥入守吴兴后会与严氏冲突?
他们父子两个离开山阴,前往余姚,为的就是拜会虞潭,以释前嫌,并举荐其担任吴兴太守。
这就是沈哲子所打的主意,要对付严氏,沈家一家之力有所不逮,必须要拉拢更多盟友。而会稽这些本地士族,则是不能错过的拉拢合作对象。
今次针对严氏用兵,最根本一个目的就是要震慑时人,坐稳会稽。而想要坐稳会稽,则就必然要拉拢会稽本地士人,否则难免掣肘。
世家大族盘根错节,一时为敌,一时为友,如果太固执不能灵活转变,那也衰亡不远了。虞家与沈家看似仇隙颇深,不可调解,但所谓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对于虞潭,沈哲子虽然接触不多,但也算颇有了解。察其所为,在乌程弁山山庄时,尽管在沈哲子咄咄逼人言辞逼迫下,左支右绌,屈于下风,但仍然几次挖坑,颇有锲而不舍的精神。由此可以看出,此公并非崇慕玄虚无为之辈,不甘于平淡碌碌无为,有立事功的愿望和抱负。
既然如此,沈哲子就有把握说服虞潭,由其出任吴兴太守。如此一来,有两个好处。
第一可以化解虞氏与沈家的冲突,易地而治,缓解彼此矛盾的同时,沈家也有了钳制虞氏的手段,只有各自安分,才能彼此安好。
第二可以挑唆虞潭与严氏对立争锋,彼此关系紧张之下,虞潭要找盟友抗衡严氏,只能来求江东豪首的沈家。沈充想剿灭严氏,就算有大义之名,也是越境非分。但如果虞潭主动相请,情况则就大不相同。老爹有了插手的理由,而虞潭也会劝会稽人相助,如此才可尽起郡内之兵,夺回分散在会稽各家的军权。
当然,要达成这一切目的,最主要还是说动虞潭出任吴兴太守。所以,父子两人议定之后,便起个大早来到余姚,拜会赋闲在家大半年的虞潭。
余姚在会稽郡下十县中排名靠前,属于传统的吴越文化圈子,相传舜帝后裔封于此地而得名。可见武康姚氏待错了地方,离开祖宗封土,难怪要被沈家压得抬不起头。
虞家位于慈溪有大片田产,规模连片,蔚为壮观,比之沈家在武康的庄园田产还要可观。
只有身处时下,沈哲子才能理解后世史书对于一些士族子弟家世描写的春秋笔调。如果自己以后立传,则可以说,沈维周,父充少习兵书豪武侠任,厚结乡里,不治产业,维周幼即贫困,家无余粮,即稍长,以货殖任事,取资家用,乡人称贤。
而纪友则更可怜,幼失怙恃,随于大父而活,未及弱冠,大父亦薨,茕茕孑立,不损其节。
不明就里的人看到这些传记,即便不掬一把同情泪,也要为其身世飘零命途多舛而感慨几分。
远远的,沈哲子就看到虞家庄园内耸立一座木造高楼,这楼在整个会稽名声都极大,名为听潮楼。据说由此楼观景远眺,甚至可以看到几十里外的钱塘水潮。
沈家部曲停在虞氏庄园门外,而后便有人送上沈充名帖,门生入内禀告,过了大半刻钟才匆匆又回到门庭前,说道:我家主人离家闲游,不在府内。家中无主事者接待使君,还望见谅。
听到门生这话,沈充更加羞恼,几乎忍不住要下令砸破其家门。自己身为郡守主动来拜访治下之民,已是屈尊礼厚,虞家居然打算连门都不让进!就算虞潭不在家,虞家其他人都死光了吗?
沈哲子看到这一幕,心内也感慨,自己年少轻狂,去年把虞氏的脸打太狠,令其家至今耿耿于怀,连礼节都不顾,竟然将郡守长官拒之门外!但如果不是虞潭气势汹汹要拿沈家开刀,自己何苦要枉做坏人。如此做派,显得风度有缺。
话说回来,不是沈哲子看不起会稽士人,但其气量格局狭小似乎是通病。眼前的虞氏如此,孔氏也没好到哪里去。苏峻之乱后,京畿凋零,朝廷欲任命会稽孔坦为丹阳尹,京畿首长,可谓重任委托。
然而孔坦当时就恼了:先帝临终委托顾命辅政时轮不到我,现在时局艰难,想起来让我这个小臣顶在前面?这是把我当做砧板上的肉,由人宰割乱炖!态度坚决,推辞不受。
或许正因为这样锱铢必较的风气,会稽士人越来越被排斥在中枢之外,政治上优势荡然无存,何守乡土?到了永和年间,会稽已经成为侨人大本营,至于本地士族,被压的更加抬不起头。
老爹评价他们春日不置巢,寒冬抱木死,实在是恰如其分。
但眼下自家要掌握会稽,又实在绕不开这些人。正因其鼠目寸光,若能将其纳入体系中来,才可没有肘腋之患。不像吴郡那些清望高门心思虽多,手段却无,诸多折腾自乱阵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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