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不过幸好,在宴席的后半段淮南都督府总算给了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沈哲子在席中亲自表态,对辽地的支援将会分为三个方面。
首先便是直接的军事支持,接下来都督府将会以黄河为起点,继续向河北发动攻势。一旦石**面变得不再平静,石虎也不敢再将大量兵力用于幽平之间。虽然还谈不上彻底解决辽地兵患,但也算大大缓解了慕容氏的覆亡之危。
其次便是名位上的支持,慕容氏辽东郡公的爵位和平州刺史的官职,沈哲子表态愿意奏于台中请复,但像是大单于的封号还有承制封拜这样的超规格待遇,则就不要指望了。这等于是将慕容氏从原本的建藩地位,一下子给压到普通方镇的位置上。
第三便是进行正式的商贸往来,慕容氏可以集合辽地本身物产与淮南进行通商往来,将淮南物货取用到当地。
当然,淮南对于慕容氏也不是没有要求,而且颇为苛刻。
首先自然就是入质了,这一点虽然不会明于条文,但却是必须要做到的。这也没有什么可争执的,当慕容恪被选派为使,慕容皝便已经予以默认。
其次便是慕容皝必须要向江东朝廷上表请罪并宣明与石赵誓不两立顽抗到底的决心,与石赵誓不两立那没什么好说的,屠刀都要架到脖子上,基本上已经没有了媾和的可能。而且这话慕容家也不是说过一次两次,时过境迁后该要如何那还要具体对待。
但是关于请罪一节,封弈等人却是颇有微词,为何请罪,所请何罪?当然这也只是一个面子问题,必要时候不是不能让步。
还有一点让封弈等人无法接受的,那就是淮南都督府要求慕容氏出兵提供一个用于通商的口岸,地点也有了选择,那就是位于辽东半岛的马石津,由淮南选派官员直接进行治理。而马石津,即就是后世的旅顺港。
老实说,封弈等人早就想到此行并不轻松,淮南肯定会以势压人,但却没想到条件居然苛刻到这一步。尤其是最后淮南要求直管马石津,这不啻于直接在辽地安置一个前哨基地啊!
虽然淮南方面说的很好听,在军事名位物货上全面支持慕容氏。但若真的仔细分析一下,这三个条件水分都极大。
首先,淮南出不出兵,出兵规模多大,究竟能不能够给石赵带来实质性的牵制,这都是未知之数。
至于名位问题则更可笑,这些爵位官职本身就是慕容皝的父亲慕容廆在世时,由晋廷亲自派人册封的,无罪而夺本就是朝廷的不对。
现在只是将原本属于慕容家的名位再次还回去,而且其中最重要的几项都被砍掉了,这也有脸说是大力支持?简直就是在将慕容家当溺器,用的时候拎出来,不用的时候丢一边。
人石虎还直接许诺王爵,虽然事实证明也是坑,但这悬殊也太大了。淮南也是一样在坑人啊,甚至直接从名位上剥夺了慕容家藩属的地位,而将之视作一块飞地州郡。
最后的商贸问题,那就完全是在开涮了。我拿漫山遍野的石头树根买你米粮甲刀,你卖吗?辽地现在垦荒糊口都艰难,又能拿出多少物货交易?
讲了这么多,就是淮南一点实质性的东西都不拿出来,反要从辽地割走一个马石津,这叫合作?
而淮南方面也是振振有词,辽地物产瘠薄,所谓的通商本身就是在资助你们,要求你们提供一个交易场地难道不合理?
而且所要求的马石津,眼下还在慕容仁手里控制着,肯跟你们这些慕容皝的属下谈,已经是给了很大的面子。否则,完全可以不搭理你们。可是你们连这种慷他人之慨的要求都不答应,那还有什么可谈的?
双方就这么争执下来,彼此都觉得对方实在乏甚诚意,自然很快便陷入了僵局。
不过这种事情也不是能够顷刻立就,眼见着将要谈僵,彼此俱都克制,约定来日再议。
封弈等人倒是不甘心就这么中止下来,毕竟下一次淮南重要僚属齐聚一堂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而且他们也实在没有时间磨下去。但淮南的条件实在太苛刻,就算勉强立约,回去没有办法交待。
待到散席之后,沈哲子却并没有即刻放走慕容恪,而是将他留下来又说几句闲话,顺便又送给他一部早年在都中编撰的《世说新语,笑语说道:慕容郎虽然出于边荒,但雅质不逊天中同侪,这实在让人称奇。此数卷《世语,还是往年我在都下未曾北上历险时集于同趣时流共录远近名流风度逸事,虽然不入经典,但若能择贤而法,也能与人称善。
慕容恪自然连忙躬身双手接过,又不免再次感谢大都督垂青关照。
慕容郎频频谢我,其实我也是不乏惭愧。此前你于席上情挚陈言,其实我也是深有所感,不愿见此忠诚无有所应。但是艰行至此如我,也不得不感慨世事艰深,泰半不得已。尤其我临于此位,更难做什么恣意举动。于你号求,也只能私助甲杖器械五百具。至于其他,还是需要两方互作忍让,就连我也不能专擅而命啊。
慕容恪听到这里,不免更加喜出望外,明白自己这一次算是赌对了。无论今次合作结果谈成怎么样,他自己目的算是已经达成。
不过就算如此,他也不敢在这位看似宏量实则精明的大都督面前有什么置身于外的放松,还是垂首哽咽道:小子何幸,竟得大都督垂爱至此!伧卒之中,未必无有忠义,若非亲长宗族眼下俱都危极待助,不敢自作谋身。否则必以残躯投效大都督,为王事倾尽薄力!
志气可嘉,会有机会的。王道堂皇,又怎么会将仁人志士拒之于外。
沈哲子闻言后笑语一声,然后便先起身离开。
温放之又行来,对慕容恪做道喜状,笑语道:大都督向来雅重少贤,玄恭你能得入所望,显途已是可期啊!
慕容恪听到这话,便也连忙再谦辞几句,然后才在温放之陪同下返回馆舍。待到进入了馆舍,看到一座厅堂里仍是灯火通明,显然封弈等人正在通宵议事。
他心内暗叹一声,便也硬着头皮行了过去。虽然封弈等人对于他这个业已失势的少主未必有多看重,但他今天那番贸然举动总要有所交代。
1025 饮鸩止渴
当慕容恪行至厅堂中时,原本比较热烈的讨论气氛顿时变得冷清下来,厅中封弈等与会者十几人俱都望了过来,视线之中多有审视味道。
沈大都督随性和蔼,留我再论些许辽地人物,临行前又赠我辑录雅说
不待众人发问,慕容恪便自己将独留在都督府的经历讲述一遍,并将那几部《世说新语摆出来供人翻阅,以示坦然无隐。
厅中气氛又沉默片刻,其中一个名为阳景的辽地属官才微笑道:郎君能得沈大都督雅重亲昵,这也是一桩好事。郎君也可趁此向沈大都督多言辽地疾苦,于解决目下所困也是一大助力。
其人话音刚落,封弈已经冷哼一声,继而便沉声道:辽地疾困,诚是事实。但若说无有生机,也实在言过其实。石虎诚是势大,但若想彻底荡平辽边,其力仍未称足。我等今次前来淮南,虽然言是求援,但也绝对不是求乞!
方今大势,羯大已是不复。淮南辽边,便是石逆南北所困。其若用力于北,南面自能得于从容。沈氏以王臣自居,以忠义聚众,我等辽边壮义以性命而力抗石逆凶焰,结果却连些许名位都苦求不得,这让天下人何以崇敬晋命!
沈维周其人,薄情厉行,所顾者唯其自身。辽边几十万生民性命尚且不在其人目中,即便对郎君有所纡降善待,也必是以邪念而迷惑人情。郎君虽有才骨大器,但终究历事日浅,一定要存念谨慎,才可避免受其蒙蔽蛊惑!
讲到这里,封弈神态已经变得颇为凝重:其人能以南虏之身而得于世道嘉望,盗名暗世,险莫大焉。我并不是小觑郎君才器才发此厌声,而是沈维周其人胸藏荆棘,绝不止于表面雅度,以其欺世之能,专用于迷惑郎君心意,完全就是防不胜防,无从抵挡啊!
慕容恪听到这话,脸色便变得有些不自然,虽然暗里多存腹诽,但表面还是要摆出一副诚惶诚恐表情,低头道:沈氏待我厚重,我也是惊喜之余多有惶恐。即便不闻长史训告,我也自知区区边野伧胡,少有优异于众,哪怕与家门之中都远劣于兄弟,又有什么资格得此厚礼以待?
现在听到长史良言相诫,我才知沈氏厚我又与我本身实在全无关系。我若真的只是伧微寒丁,又怎么会得于青眼?无非父子宗亲于辽荒得于众势,能以性命为其分化河北石贼势力罢了!
讲到这里,慕容恪脸上已经浮现起几分自暴自弃的自嘲苦笑:刚才沈氏又有良言告我,言是愿意私助我甲兵五百具,现在想来,无非是以些许物货驱我父子再为效命,强阻石贼恶势使其更得从容,也绝不是真的善念顾我!
什么?五百具甲兵?
郎君所言属实?
这五百甲兵是否淮南军众所配那种良械?
众人听到这里,脸色俱都一变,争先恐后开口发问,可见对那五百份甲兵的重视。而封弈也是瞪大眼,有些难以置信的望住慕容恪。
他们反应如此激烈,倒也并不是因为眼界太浅,而是因为辽地种种本身就与中原多有不同。辽地多有崎岖山岭茂密林海,言之蛮荒并不为过。
慕容氏虽然父子继力划土经营,但各个方面较之中原还是差了许多,尤其在最为重要的军工冶铸方面,无论规模和技术都很粗劣,甚至都比不上南面一些豪宗巨室。各种武装获取最大途径就是抢夺和积攒,生产严重不足。
本身底子太薄,加上辽地那种地理环境并不适合大军团武装作战。像是石虎之所以迟迟不能将慕容氏连根拔起,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一旦大军进入太深,便要承担极为沉重的后勤压力,而且对地理环境多有陌生,就算作战往往也只是小规模的精锐对抗厮杀,完全不能发挥其军人力优势。这才给了慕容氏节节布防,据点死守的余地。
五百份的甲兵武装,相对于淮南王师多至十数万规模的大军,的确算不上是什么。但对于苦苦挣扎于辽荒的慕容氏而言,他们已经可以凭此武装起一个绝对精锐的作战队伍,依托辽地山岭密林的地理环境游击作战,甚至能够发挥出数倍乃至十数倍的作用!
而且淮南王师在强盛军力和累累战功之外,还有一个非常出名的特点那就是械用精良,虽然械用并不意味着全部的战斗力,但强械一方在战场上毫无疑问会获得极大优势!士卒们得此精械,士气自然也会变得高昂起来。
此前淮南所开具那些毫无诚意的苛刻条件,已经让封弈等人对于今次交涉不敢再报以太大期待。然而他们却没有想到,转头淮南就给了这么大一份厚礼。
既然言出沈维周之口,那么自然不会言而无信,而且也不可能是俗品敷衍。若能将这些武装运回辽地,即便不能带来什么整体的实力增长,但若能因此武装起一支精锐部队,在局部战场上累积小胜,也能带来稳定人心的影响!
慕容恪带回这么一个好消息,原本此前众人对他还多有怨念,怪他自作主张,可是这会儿却完全改变了想法。只要这批械用武装能够顺利到手且运回部族,他们此行即便没有别的收获,也足以向主公慕容皝交代了。
所以很快,厅中气氛就变得热烈起来,众人七嘴八舌的发生,一方面确定这个消息的真实性,一方面则对慕容恪多有褒扬和安慰。如此气氛转变,顿时令此前还在厉言教训慕容恪的封弈变得尴尬起来,脸色变幻不定,整个人都沉闷至极。
看到封弈吃瘪的样子,慕容恪也是心中暗笑起来。他对封弈倒不是有什么太强烈的意气纠纷,况且在此之前他也根本没有这个资格,慕容皝的儿子这个身份,并不能给他带来太大优越感,在父亲这位心腹重臣面前,他也只有低头恭顺的份。
但是当沈大都督给予他如此大力支持之后,这种情况便发生了改变。其实封弈所说的那些,他又何尝不明白,他如今已经形同废人,就连父亲都对他放弃,又有什么资格在淮南得到看重?
所以沈维周对他的一切优待,那必然都是心怀不轨,这是不用怀疑的。但慕容恪如今的处境状况,又有什么资格去考虑别人心迹如何,对他而言最重要的就是实际支持。
他在淮南求取到如此丰厚的援助,这是封弈都做不到的事情!他的重要性如何,也就无需再作讨论。哪怕是作为一枚棋子,他也是白玉琢成的珍品!
关于这一点,封弈又怎么会不了解。但事实就是如此,就算他能笃定淮南存心不善,但这样的不善,只怕就连主公慕容皝也要期待来得更猛烈一些吧?
有了这一份实际的援助为后盾,接下来的议事很快便由慕容恪占据了主导权,众人已经很难再将他排挤于外。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慕容恪的认同,他们无论谈论出什么结论都是无用功。
慕容恪掌握了话语权之后,接下来的商讨便也变得顺利起来。因为他的目的较之封弈等人都要更纯粹得多,根本不需要考虑淮南深刻介入辽地事务后会对自身造成什么样的损害。
淮南介入越深,他本身在部族里拥有的影响力就越大。反过来部族实力越强,他在淮南的地位也将变得更加超然和重要。
所以很快,辽地众人便达成了共识,对于淮南的要求基本上都可以满足。
但是首先要确定淮南的用兵规模大小,总不能派遣上百个斥候在河北逛一逛便当作出兵了。还有就是要由淮南出面,解决掉慕容仁的自立问题,最起码要让慕容仁同意奉慕容皝为主,让慕容部在表面上达成统一。
对封弈等人而言,他们其实不太希望慕容部的分裂能够和平解决。他们与其说是慕容皝的属下,不如说是合作者。慕容家兄弟相残,死的越多,他们这些晋人谋臣们重要性才越能彰显出来。
可是一旦淮南深刻介入慕容氏事务后,必然会极大的挑战他们的存在感,甚至逐渐将他们边缘化。
所以他们宁可拒绝淮南援助,鼓动慕容皝咬紧牙关死中求活,也不想主动将淮南的影响力大举代入慕容氏部族中去。既能得于忠义之名,若慕容氏果真不救,他们也不是没有出路。
然而现在主动权已经不在他们手中,当淮南给出如此实际援助,他们对慕容恪的主张如果再有什么反对,那就是真正的在阻挠双方合作。一旦结果不如预期,回到辽地后慕容皝也不会轻饶他们!
待到结束会议后,封弈已经渐有意兴阑珊。饶是他内心不愿承认,但也不得不说沈维周其人实在了不起,阴谋阳谋运用微妙,哪怕明知包藏祸心,但却根本无从阻止。
慕容恪或许不会蠢到要帮助淮南对自家部族不利,但淮南能给他带来的支持却让其无从拒绝。哪怕明知是饮鸩止渴,最起码能得于一时甘甜。
但这一时甘甜又是那么好消受的?一旦服入口中,只怕余生都是药不能停。
1026 裂权分授
两天之后,淮南与辽地使者第二次会晤便达成了。当然这一次的规格与上一次差了很多,最起码沈大都督并没有出席,只是由长史杜赫并司马庾条领衔。
这第二次的会面,淮南的条件几乎没有做出什么更改,这自然是因为淮南占据着绝对的主动,他们对与辽地的合作并不是必须的。
而辽地在慕容恪的引导下,则是做出了极大的让步,甚至就连最苛刻的马石津都答应允许淮南派驻官员,对于淮南的要求近乎全盘接受。
辽地作为弱势一方寻求合作,其实本身并没有太大可以讨价还价的余地。这也是他们要选择与淮南合作的原因之一,毕竟淮南仅仅只是晋祚之下一方镇,在法统大义上还是有所欠缺,这才给了辽地争取的可能。
慕容氏使者提出的最新要求就是军事配合名位获取物资援助等具体事项。尤其是在物资方面,慕容氏要求最低十万斛粮草两千人武装等庞大物资援助。而代价则是慕容氏愿意作为淮南的附庸,甚至就连辽东公慕容皝都愿意接受都督府监督调度行令差遣。
这样一个条件,可以说是已经将姿态放到了最低,放弃一切尊严体面,只为获取实际的援助。对淮南都督府而言,这些条件其实并不算什么,动辄百数万斛粮草调度万数人行伍补充,辽地的要求甚至可以说是寒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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