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不过,看破了谢艾的用心并不等于危机已经解除,况且麻秋也根本就不满足于这种被动的应对,他是希望能够予以谢艾凌厉反击,让其人自受机巧之苦!
黎阳方面出动多少军力,夜中难作判断。所以麻秋在想了想之后,先将麾下两千骑兵尽数派遣向南,沿河盯死这一部所谓的奇袭之军,一旦对方靠岸便痛下杀手!
至于麻秋自己,则率领百数名亲兵返回邺城坐镇大本营,他现在最重要的是守稳望功,先保证邺城本镇的安全,然后再进望更大的功事。
麻秋虽然退回邺城,但并不意味着就放弃了对鹤坞战事的关注,再次派遣使者下令道:谢艾其人,奸诈无常,先以鹤坞为饵,诱使我军偏望。实则南面暗伏杀招,如今已被窥破。鹤坞将士一定要严查周边,不让贼众有机可趁,掠阵游击打援,不可胶着恋战。至于攻坚之事,尽付乡众为劳!
麻秋是领略到谢艾的奸诈,并不认为前线督将在计谋上能够胜过谢艾,所以多作叮嘱,唯恐有失,并且严令将士谁若受于谢艾蛊惑而折损过重,则必有严惩!
他是绝不能容忍自己在一个人手上连番吃瘪,再为同僚讥笑。就算是因为保守而放弃掉更大可能,他也并不觉得可惜。
两方开战后,因为没有了乡众的掣肘骚扰,麻秋所部机动性被发挥到极致,通讯也变得畅通起来。几乎每隔半个时辰,便会有新的军情送回。
有了麻秋耳提面命的传令,前方战事也进行的非常顺利,羯胡援军们提前在淇水上发现了来自枋头的增援,并且已经在一处河湾形成了困阻,鹤坞孤困之势已成,攻克已经是时间问题。
而这个时间,也没有让麻秋等待太久,等到战事进行到了第四天的傍晚,鹤坞终于被攻克。向俭战死城头,而另有一部分残众则在城破之际突围而出,正向淇水上游流窜。
在这个过程中,枋头方面又派出几路援军,如今被困在淇水上已经将近万众,一直试图突破羯军的封锁但几次冲击都无果。
现在有一个问题是,鹤坞的缴获实在是太惊人太丰厚了,单单谷米粮食便有将近十万斛之巨,其他各种物货同样储量惊人!这么庞大的资用缴获,前线作战人员都直接惊呆了!
其实何止前线人员,就连麻秋在听到这一惊人数字的时候,一时间也是惊愕当场。要知道他坐镇邺城日久,一直过得都是苦日子,本身养军已经不易,还要负责督建邺城,一粒谷黍甚至都要嗑成两半食用。
可是,鹤坞不过仅仅只是依附于枋头之下的一座坞壁而已,怎么可能会存放数量这么惊人的物货?
脑海中生出这一疑问之后,麻秋又下意识将自己代入谢艾那种险恶用心去稍加想象,顿时便惊出了一身冷汗:谢艾以物货迷惑的,何止那些眼界短浅的乡众,这甚至是将他都给算在局中,要用这些物货困住他的军队,让他心甘情愿放弃掉骑兵优势,护食而死啊!
想到这一点,麻秋心内已是悚然一惊,再也不敢安坐于后,即刻下令道:命令鹤坞将士,不影响军行前提下,物货能够带走多少就带走多少。若是不能,就地焚烧!
麻秋虽然已经下令,但也深知财帛动人心,若参与此战的仅仅只是他所部将士还倒罢了,那些乡众部曲们甘心坐视如此庞大一笔资货被焚烧一空?
要知道,在交战的过程中,麻秋的军队主要负责阻拦援军,真正损兵折将打下鹤坞的乃是那些乡众们。若是罔顾众情,举火焚之,很有可能双方直接就要在鹤坞爆发内讧!
而枋头援军此前盘桓难进,真的只是受阻?或者说他们只是为了保全实力,等的就是这一刻围而歼之?
谢艾奸谋,竟至于斯!
在发现黎阳出兵之后,麻秋本以为已经洞悉到谢艾的险恶用心,却没想到真正的杀招居然埋藏在鹤坞城破之后!
所以在发出那一条军令后,他便意识到有些不妥,为了免于前线内讧,准备亲自率众增援。但若就连他都出动,又怎么会满足于将大部分资货举火焚烧?
在稍加沉吟之后,麻秋又命人严密监视黎阳方面晋军动向,而他则尽起余部,同时命人携带大量车马,要将鹤坞资货全部运回。
如今邺城还剩四千骑众,再加上鹤坞的军队并乡众,那是足足近万野战之众,就算谢艾再有什么奸谋,又敢随意野中冲击这近万骑众?
其人既然敢下饵,那么他就敢当着对方的面将诱饵一口吞下,让谢艾尝尝偷鸡不成蚀把米的苦果!
1037 图穷匕见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一至理千古不易。
其实鹤坞的局面,较之麻秋所想还要凶险得多。这一战规模虽然不大,但战斗之血腥惨烈却让一些久从戎旅的老卒都倍感毛骨悚然。
向俭诚是实力不弱,拥众两千余,又有城墙械用坚利所恃,但正是双拳难敌四手,猛虎架不住群狼,面对乡众联军们的疯狂进攻,也是完全落在了下风。由于交战双方各自特殊背景,这让此战更多了几分意气之争,而非那种大是大非的较量。
这种乡土豪强的纷争,一旦彻底撕破了脸,那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向俭对这些谋夺他家业的乡野奸恶们的恨意自不待言,恨不能将之扒皮啖肉!而这些乡众们也明白,今次死仇已经结下,他们若是不能彻底了结向俭,往后必然要面对不死不休的报复!
所以双方再无妥协余地,简直就是以命搏命的打法。最终城外之人仰仗人多势众,将向俭与其嫡亲部众围杀于城头,而他们自身也付出了惨重代价,抛下的尸首堆叠起来甚至能接上坞壁城头!
付出如此惨重代价,才总算攻克鹤坞。这些乡众首领们也仿佛红了眼的赌徒,甚至不敢深思这当中得失如何究竟该如何评判。
尤其他们围杀向俭的画面已被淇水上的枋头王师从头到尾看在眼中,此前那种左右逢源的想法也将要无以为继,今次他们涉入实在太深了,已经很难再从容抽身。
不过很快,乡众们的失落心情便被惊人的战获所填满,整个鹤坞除了随处可见的尸首之外,其中一般的区域都被高大的仓房做占据,而这些仓房中绝大多数都堆填着满满的物资。
那些浴血奋战的乡众们在打开这些仓房后,一时间被莫大的幸福感击中,几近眩晕。恍惚间更是觉得他们哪里是攻占了一座乡众坞壁,简直就是冲进了枋头王师的后勤大营!
不乏士卒们不顾满身的血渍,直接冲进仓房里,张开两臂努力要拥抱住那些谷包米袋,口中更是发出一串串兴奋到扭曲的嚎叫,一个个仿佛掉进米缸的老鼠,兴奋的不能自制。
然而也不是所有人都被惊喜泯灭理智,乡众们冲进坞壁之后,很快邺城军队便派人传令让乡众们清理出一片空间来,让骑兵们入城暂作休养。
不可,决不可让羯军轻易入城!
听到这一命令,人群中顿时有人发出一个急促到略有破音的怪叫。那是其中一个乡众首领,他倒持战刀越众而出,先是下令让部众们控制住那几个传令兵,然后才一脸冷峻环视众人,凝声道:诸位,你们是否要将生死置于人手?
众人听到这话后,多数都是愣了一愣,倒是有几人隐约猜到缘由,但也并不急于声张,只是如旁人一般定睛望着发声那人。
我是不知诸位作何想法,但是于我而言,今次为战,只是不耻向俭此等奸徒霸居人上,凌辱乡众!至于大势在南在北,并非我等乡夫可决。此战我宗亲门生死伤惨重,付出如此惨重代价才能得入,缴获些许资货可作补偿。但若就此将羯军放入进来,届时巨货如何分割,是否可由你我乡众决断?
听到这人喊话,在场大多数人才恍悟过来,是啊,这座坞壁是他们不计死伤不惜代价才攻打下来。一旦羯众入城,看到这些堆满仓舍的物货,以其向来强悍作风,怎么可能容许他们任意分取!
可可是,羯军数千众在外,我等我等又如何阻止他们入城?更何况,南人此前于水上已经眼见我等痛杀向俭,已经将我等目作仇寇,若再令羯军厌恶,我等日后又该如何自存?
又有人忍不住怯声说道,他们本身就是在两方势力之间的夹缝生存,今次过多干涉其中,已经将枋头王师得罪狠了,若再转头将邺地羯军给得罪了,这河北哪还会有他们的立足之地!
此言大谬!我等不过一群辛苦谋家求存的可怜乡众,今次有所动作,那也是因为不忿向俭恶贼凌辱乡徒,又不是受了哪一方的王命逐用!至于国运是非,又岂是我们这些郊野伧夫能够决断!
那人讲到这里,眸光已是熠熠生辉:况且南人以持于王命而自居,结果却罔顾乡情,厚待向俭这等乡野祸患。我等就算激于意气而起,那也只是民变,而非悖乱王命的僭越逆行!
众人听到这话,不乏倒抽一口凉气,他们尽管各自都非善类,但也为这番话所道出的无耻新高度而感到佩服。不过这论调无耻与否暂且不论,最起码是道出一个可能,那就是这一次他们并非针对枋头王师,主要还是铲除向俭这个乡野奸徒。
换言之,他们还有坐下来与枋头王师谈判的余地。当然谈不谈且不说,要将这一层意思传递给羯军,不要以为逼迫他们攻克了鹤坞就让他们彻底与枋头王师决裂,只能依附于羯军而生,以此而罔顾他们的众情。
有了这一点余地,他们自然就有底气与羯军进行谈判,以要求能够匹配他们所付出代价等样的回报!
眼下他们巨货坚堡在手,而坞壁外则是羯军与枋头王师剑拔弩张的强军对峙,正是谈判的最好时机。一旦错过这样一个微妙时机,来日无论哪一方又有谁会将他们真正放在眼中?
虽然这种临战反复实在无耻的有些过分,但这就是弱势者的求生之道,只有真正的强者,其德行底线才会为人所重视。若本身就低进了尘埃里,那所谓的原则和坚持只是一个笑话。
那人见场上众人神情都有意动,只是无人敢于先作发声,大概都是担心秀出于众而遭众害,毕竟这座坞壁此前的主人向俭就是因此取祸。
我并不是什么想要趁乱作恶的奸徒,只是不愿见乡众血肉空洒,徒劳无功。今日愿与乡众歃血盟誓,来日若有背弃于众者,则必邀众灭其满门!
那人口中说着,横起刀来在掌心一划,将血渍抹在唇上,然后攥起拳头挥舞着血花大声说道。
众人见状之后,神态不免更加沉重,但此刻形势危急,也不容他们再细作思忖,于是便又更多的人挥刀割手,歃血而盟。
此刻枋头王师列于河上,羯军骑士则陈于河湾,但其关注重点无疑都是位于夹河角处的鹤坞。此前羯军讥笑王师近在咫尺却不能搭救亲近之众,可是当城破后羯军却迟迟不能入城,无疑更受王师讥笑。
羯军督战之将这会儿对坞壁内形势也多有了解,对于那些乡众拒不接纳他们入城的疑似反水行径自是暴跳如雷,若非枋头王师近在咫尺,随时都可登岸,早已经按捺不住要返回头去恶杀一番!
眼下三方达成一个微妙的平衡,谁都不能轻动,相对而言,反而是枋头王师最能得于从容,也都或在船上或在对岸拍掌大笑这种狼狈为奸随时反目的脆弱联盟,并且已经开始酝酿下一轮的进攻。
面对这种尴尬死人的处境,那羯军督将想破脑袋也实在想不出该要如何解决,幸在眼下那些乡众还是一副要作谈判并无互攻的迹象,于是那羯军督将一边收缩阵势集结河畔以提防左右,一边快速命人将这一异变速速通报给后方。
类似的局面,麻秋早有预见,但就这样直接爆发出来,仍是让他大感猝不及防。于是一方面加紧调集催促军众往鹤坞赶来,一方面派人持着自己信符往鹤坞去与乡众谈判。
使君妙算人心,让这些豺狼之众因于财货而怀怨生恨,自裹手足,实在是令人叹服。
随着夜幕逐渐深重,淇水上聚集起的王师军众也越来越多,早已经超过万数,这已是东西枋城守军一多半的兵力。河角位置这种三方对峙的局面,简直让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尴尬。胡润巡视各船,在抵达谢艾座船后便忍不住笑道。
还是不可轻作乐观,毕竟我军物货还落于贼手之中。
谢艾这会儿却没有多少轻松,事到如今已经到了他布局成败最为关键的时刻,也是他原本预想中最恶劣的状态。眼下王师看似稳坐钓鱼台,但其实大量物用都落在对方掌握中,真是稍有差池便得不偿失。
毕竟王师虽然以物用充盈而著称,但这样庞大一笔物货得失也实在让人不敢懈怠。说到底,谢艾在定计的时候,还是小觑了那些乡众誓要铲除异端的决心,居然耗费如此大的代价都要攻下鹤坞。而也正因其众付出的代价太大,令得谢艾这一招后手布置变得更不可解。
谢艾已经可以想象到麻秋是以一种怎样焦躁的状态疾行向此,越到最后阶段,他越是不敢松懈,已经不只一次的询问淇水下游军士泅渡是否已经完成,战马集结是否已经到位。
午夜时分,鹤口涧气氛仍然肃杀,但也又有新的变数发生,一连串的火光在夜幕中向此而来,仿佛星河流淌在了地面上,毫无疑问,那是麻秋的援军已经到达。
麻秋的到来,直接令得局面发生倾斜,羯胡军力瞬间独大。而且为了稳定住鹤坞中的那些乡众,麻秋也是诅咒发誓,连作保证一定会确保给予乡众们足够的分配补偿,在行途中已经达成共识。
所以当他到来后,那些乡众们便次第有序的退出鹤坞,转而乘上羯军给他们提供的精良战马,而鹤坞的物资也开始次第有序向外搬运,优先满足这些乡众们的诉求。
虽然被如此挤兑令麻秋颇感不爽,但若真细想几分,这何尝不是一种慷他人之慨,正该以此回敬谢艾去年伙同乱卒破坏邺城的旧仇。而且若能让那些乡众们尝到甜头,日后这种爪牙哄抢坐地分赃的模式也能长久运作下去,让驻守河北的南人成为他们的运输大队。
想到得意之处,麻秋忍不住命人策马游荡河岸上,向着河面上南人舰队大笑叫嚷:多谢谢君慷慨,助我军资。河北天王部众并郊野乡民,俱都深感谢君此惠!来日执君枋头,必高设席位以作款待!
河面上先是寂寂无声,又过片刻后则响起更加响亮的回应声:麻贼无需多谢,君侯反要谢你掌军愚蠢,兵众大遣于外,使我王师游骑得闯邺城空门,再添壮行!
麻秋听到这回应声,一时间僵立余地,再无闲心调笑谢艾,召来亲众疾声令道:速往来路集结斥候,探我邺镇安危!
其实麻秋倒也不必多此一举,他若肯放慢步调稍作等待的话,后继军士便能追赶上来汇报紧急军情,邺城大营已被西面冲来的骑兵闯入践踏,卒众被驱逐于野,四散奔逃。
当然现在也不晚,向北望去,已经依稀可见平野中微有光芒透出,当然在鹤坞这里看着不甚明显,但在邺城左近却能看到大火拔地冲天而起,高达几十丈的火势。此处所存放用于修筑邺城的大量竹木良材更壮火势,已经统统没入火海之中!
谢艾的底牌埋了很多层,麻秋剥开一层又一层,他如果不是过于担心鹤坞的局势倾巢出动,所损失的也仅仅只会是鹤坞这一部分的投入。他若真能沉得住气忍到最后,反而有可能反杀晋军遣往邺城的奇师。
枋头的军力被各路反复无常的乡众们盯死难作灵活调度,黎阳的出兵也在麻秋谨慎的搜索中无所遁形。但是来自河内的三千骑兵却总算能够化整为零,在几层掩饰之下避开耳目探查,再一次的直捣邺城!
当然眼下,谢艾也并不清楚邺城方面战况如何,他该做的已经做尽,图穷匕见,也无隐瞒必要,更可以此搅乱敌军军心。
王师奇袭,再破邺城!河北乡贼狼念豺心,辜负王师恤用,勾引奴军害我军防,鼓定之后,逐杀无赦!
谢艾清冷的声音在座船上响起,再经周遭兵士们层层传告,很快便响彻这一片空间。不久之后,淇水上已是鼓号震天,莫大的声浪实质般冲击着那些本就忐忑不安的乡众们。
他们此前趁着微妙局势与麻秋交涉,已经是游走在生死的边缘,心性透支得严重。此刻再听到这令人惊疑不定的吼叫声,则更加惊恐无比。
邺城安危与否,麻秋尚是不能确定,他也自信就算邺城告急,在没有确信传来之前,他也能够控制住在场的部众。可是对于那些本就反复无常的河北乡众,却没有什么信心。所以在听到晋军的吼叫并鼓号声后,当即下令军众向河北乡众靠拢,避免他们溃逃冲乱阵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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