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在这样一个形势下,王导独木难支,谋求为其家再立方镇。因此关于会稽问题,于沈家而言前程攸关,但对于整个时局而言,仅仅只是主矛盾之下衍生出来的次要矛盾。说到底,沈家仍不具备跳上台来与大佬们掰手腕较量的能量和资格。
不做大佬,只能做筹码,筹码跟筹码之间也有不同。今次沈家发动乡土影响以及武力强宗的强悍武力,一战剿灭严氏,向皇帝和台省重臣们展示了乡土豪宗的强大臂膀。这就是在向世人宣示,哪怕是筹码,沈氏本身的价值巨大,不可轻弃,不可轻动!
历阳镇西藩,武力强横,地理突出,因此各家无论如何忌惮,都不敢轻言废之。如今沈氏掌会稽,上扼吴兴,跨海而杀吴郡,地利已备,武力同样出众。前脚废之,后脚吴中钱粮重地便会糜烂,勿谓言之不预也!
在这样一个情况下,皇帝召集沈充回京述职,目的只能有一个,那就是加大拉拢力度!如今荆州江州皆入帝手,历阳为其手中剑,吴中若能成其后盾,下一步要做什么不言而喻,废王导,诛王氏!
对于当今皇帝的手段,沈哲子是颇感佩服的,在形势如此不利的情况下,仍能争取到眼下这样一个大好局面。纯以才能而论,当今皇帝不只是东晋唯一一个明君,较之晋武帝司马炎都不遑多让,只是欠了一个开国立鼎之功!
东晋享国百年,若尽归为门阀之间彼此制衡,则未免有失偏颇。最起码当今皇帝所做的努力,影响深远,扶鼎于倾覆之际,分权于豪门之家,可谓有为。
眼下要考虑的问题是,沈充此次建康之行,要摆出怎样的姿态,才能获得更大的利益。
这几天,沈哲子都在和老爹并其麾下幕僚商议此事。
言及面君,沈充不免一笑:当今陛下英明之主,我却始终不曾一见,说起来也是一桩遗憾。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里也觉得有几分古怪。老爹如今也算是一方诸侯,居然自始至终没见过皇帝一面,也实在是一桩奇闻,大概只有在东晋这个吊诡世道才会出现。
但想想倒也理所当然,以前天子居东宫,沈家根本不够资格凑上去拉关系。后来沈充投入王敦麾下,直到王敦一次为乱,沈充则一直在吴中为乱。谋反功成,一应封赏任职都在王敦霸府完成。
直到前年时局动荡,沈家因势而起,局势未稳的时候,沈充自然更不敢入朝觐见,于是便一直拖到了现在。
时下各镇,荆州宿将,勉强维稳,江州腹心,言出令行,豫州疏离,内外难通,历阳骁勇,强横少礼,徐州镇北,不得信重,交广偏远,难堪大用。我家居吴会,能奉君自重者,唯有财帛!
沈哲子沉吟着说道,将时下方镇各自自存之道分析一遍。
荆州陶侃以其军中威信而坐镇分陕,能够维持局面不乱已经是大功。江州应詹是简在帝心的亲近之臣,方镇之中最为腹心者。豫州祖约继承其兄祖狄,朝廷并没有节制的能力。历阳苏峻流民帅中最为悍勇者,战斗力极强。徐州刘遐位处江北,加上交广边州,并没有影响时局的能量。
沈哲子的意思很简单,拿钱砸,哪怕是皇帝,也得吃这一套。使劲喂,哪怕你不要,都得硬塞,胃口撑大了,你自然会记得我的好处!要想换一个人来,饿死你!
对于沈哲子的提议,沈充和钱凤都深以为然,于是便开始准备今次进京的财货进献。
今次剿灭严氏,所收获的物资已被沈哲子挥霍一空,剩下金银钱绢之类,储藏了一部分,消耗了一部分,分宗又用出去一部分。
但除了这些之外,尚有大量的珠玉宝器,成斛的珍珠,大块的玉屏风,半人高的珊瑚树,各种琳琅满目的宝石。这一类奢侈品,变现不易,留之也无用,不如进献内帑,以充宫室,凭此来结好皇帝。
在座几人,皆是实用主义者,这些奢侈品虽然珍贵,但却华而不实,一朝散去也不可惜。需要权衡的是一个循序渐进的问题,不能一下子都抛出来,把皇帝眼界抬得太高。有钱凤这个阴谋专家把控尺度,很快就遴选出一批珍货。
除了这些奢侈品之外,还有嘉兴海盐的大片盐田,也分拣出来一部分进献内廷。沈家眼下既要大投入物流产业,还要开发会稽,经营舟山,摊子铺的太大,人用难免匮乏。
将一部分盐田进献宫廷,一方面结好皇帝,另一方面也能避免被吴郡各家将这些虚置的盐田蚕食瓜分。
毕竟嘉兴地处吴郡,并非沈家传统势力范围。而吴郡各家力量也颇为雄厚,对盐田这种利润极大的产业贪欲很大,以前严家盘踞在此,背靠陆氏,自然能击退各方图谋者。但是沈家在吴郡的影响力还是稍逊,既不可能时刻屯兵把守,也没有太多精力兼顾那里。
与其如此,不如卖皇帝一个人情。皇帝虽然名义上坐拥四海,但说实话,就沈哲子上次入宫所见,日子过得很紧巴。如今所居住的宫苑,还是多年前作乱江南的陈敏所修筑,规格和威仪都略显局促。
所以说,人得意时不能太嚣张。当年西晋平吴,如果不是张扬到一把火将东吴太初宫烧个干干净净,眼下最起码子孙还有一个完整宫苑可以继承居住。如今还要仰仗臣子接济,才能维持宫用以过活,可谓寒伧。
将一部分盐田割出来,立为内廷之产,吴郡那些人家哪怕再嚣张,行事也要有顾忌。沈家只需要保留海盐城一隅,以作为舟山群岛犄角之靠,就已经很好了。
一通整理下来,沈充眼看如此厚礼,都不禁有些咂舌色变:如此海量进献,倒是便宜了那个黄须鲜卑奴。前年计划谋反时,他还斥责皇帝币重言甘以诱他,如今他借计施为,心境处境已是大不相同,还施彼身,可谓畅快。
钱凤则笑道:昔者齐桓公尊周王攘四夷,魏武挟天子令诸侯,如今小郎君定策,奉帝室以轻方镇。有此定例在前,日后家无巨富者,谁敢再居会稽?
这些珍货产业,终究不会虚掷。今者只是会稽一郡,虽得方镇之实,却无方镇之名,来日未必不能中分扬州,以为东扬,名实具备。
沈哲子笑吟吟说道。
听到这话,沈充和钱凤眸子都是一亮,显然已是听到心里去。会稽内史位高于诸郡,是因为其地域广阔,又居于三吴核心,郡守之权犹重于小州刺史。然而在其上终究还有一个上官扬州刺史,并不能说完全具备了方镇的权柄。
但如果能从扬州分割出来,另立一州,位置即刻就会凸显出来。虽不至于达到荆州分陕那样的战略高度,但足可称为东镇,获得不逊于江州的地位!
沈哲子提出这一设想,倒并非信口开河,这是下一步要奋斗的目标。想要达成,同样不是朝夕之功。时下王导还是扬州刺史,若将扬州中分,则不吝于彻底肢解了王家,无论是沈家,还是皇帝,眼下都无那种必胜的实力和把握。
0121 潜流
建康城,扬州刺史官署中,中书侍郎何充何次道手捧一份卷宗,正襟危坐。在其上首乃是太保司徒扬州刺史王导,斜对面则是卧病在家的安南将军广州刺史王舒王处明。
吴兴一战使得江东震荡,但因事发仓促并无征兆,因此具体的过程和细节直到现在才传到建康来。
何充打开卷宗,徐徐念道:年前冬月,虞公往任吴兴,会稽名流自内史沈士居以降,毕集山阴为之送行
听到这里,王导微微一笑,说道:虞公素有清望才名,往常因物议赋闲家中。沈士居不以旧怨而非之,为国举贤,可称良臣了。
另一侧的王舒低哼一声,仍为虞潭背弃之举而不能释怀,沈充亦为王门叛逆,这二人一丘之貉,走到一起也在情理当中。
何充不作点评,继续垂首念道:途遇渤海流人,偶见日晒析盐土法,一行皆惊,引为大善。
这析盐之法,次道可知为何?
王导闻言后,抬起手来,打断何充的话。何充当即便抽出一张纸质拙劣的图画,交由仆下呈上给王导。
王导看到那图画稍显呆板的线条以及一些寻常吉庆话语,便是一笑:早闻吴中风靡此木牍刻印之画,新春张贴辟邪,今日始见,确有几分趣致。
王舒侧首往来,神态却是不屑:形绘呆板,不过小民猎奇粗鄙之物,实在有损观瞻!
王导心知这位堂弟近来抑郁于怀,情绪不免有些偏激,先对何充歉然一笑,然后才低头欣赏这幅年画,那些文字倒还罢了,图画内容却引起了他的兴趣。
这一张纸两尺见方,依稀可辨出分为四幅图画,各绘一人,上者刮盐泥,次者制卤,下者捧木板曝晒,末者喜笑颜开,似是盐出。这一幅年画其实是报废品,因图画模糊难于辨认,后来改进四幅图分别绘印一纸上,才能让小民辨认清楚。
不过王氏世居琅琊,东面靠海,乡间亦不乏制盐为业者。王导仔细辨认,倒能将工序联想的不离十,眉头微蹙道:此法制盐,不费薪柴,确为大善。北地有此土法,我却未闻,真是一桩憾事。
说罢,他又笑吟吟望向何充:虞公担当任事,得此善法,自要推及小民,使万众受惠。因而恶于那严氏乡豪,致有此乱,倒也情理当中。
何充点头道:乌程严氏严平面斥虞公,因而遭革,继而归于乡里,怀藏异志。恰逢此时沈氏售田,严氏购入后以为藏兵所在。
王舒听到这里后冷笑一声:虞思奥老迈昏聩,单车就任,沈士居以田亩暗推波澜,两方入彀,他以武事显居中央,于是便得全功。哼,极尽诡变以欺时人,无过于此!
王导则叹息道:那严氏久居吴中,却引外寇祸于乡里,有此取死之道,无咎与人。
除夕元日之际,沈士居子沈哲子集部曲北上,召会郡中义士,于苕溪之北共推虞公为盟主,一战而杀羯奴。
王氏兄弟对这一节已经知道,因此只是点头并不开口点评。
京口刘遐部将徐茂与沈士居相约,出江跨海南下而击严氏本家,诛其满门,焚其家室
王导叹息道:泉陵公久病不理军事,麾下不免动荡离心,这不是善兆啊!
这些流民之部,本就不应令其过江!往者之论,今皆毁弃,若酿成大乱,高平之罪深矣!
王舒则是怒色勃然,往年他治京口,向来严厉禁止流民帅过江,敢有犯禁者,不惜刀兵杀之。高平郗氏入朝后,多引流民帅内附,使得局势益发迷离,再不复先帝时之清明,他心内向来介怀于此。
这种军国大事,何充不敢置喙,只是将剩下的部分一次读完:沈士居早于海洲而治舟船,扬帆北上,与徐茂集军而攻嘉兴
王舒突然语调森然道:海洲浮于碧波,离岸甚远,乃是王化之外,沈氏治此,其心叵测
好了,有劳次道。
王导突然开口,打断了王舒的话,继而对何充笑道:知晓这些内情,局势便开朗得多。归于中书后,次道可要将这些讯息再向元规详述一番。
何充连忙点头应是,嘴角微微一勾,昨夜在庾氏府上,庾亮也是这么叮嘱的他。
等到何充告辞离开,王舒望着他背影冷声道:巧言令色,鲜仁矣。太保因外亲而厚遇此人,只怕他不能以此而勤于太保啊。
王导微微一笑,说道:次道本为中书之掾,此时仍能来我家相报,已是难得,何必深究。
说着,他又望向王舒叹息道:会稽已非善土,处明宜另择别任。
我本无意向会稽,物议至此,反而使我情难自处。惟今只求能安于室内,不理门外喧嚣之尘。王舒神情黯淡与不忿夹杂,心情可谓复杂。
闲居修性,若能释去心中波皱,自是最好。
王导微微颔首道,自大将军亡故之后,他颇有心力交瘁之感,希望王舒休养一段时间后能扫尽颓意,而后再出来助他一臂之力。
兄弟枯坐良久,王导突然又说道:琅琊县内我家与丹阳乡人颇多龃龉,处明若有暇,不妨归乡整顿一番。钟山虽然景秀,终究不耐常往。
听到这话,王舒神色变了一变:太保,我
彼此心知,不必多言。王导摆摆手,示意王舒不必急于申辩:我家虽经风雨,未至零落,我实不忍见你向阴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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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城中书官署内,案上摆着内廷式样的食盒,庾亮背案而坐,望着身前火烬铜盆怔怔出神,直到庾怿行入房中,仍然恍如未觉。
见大兄沉吟不语,庾怿便也敛息宁神,心内却不免好奇。大兄向来克己律行,不处非分。往年晦日之后,虽然仍是早春酷寒,但却撤去房中炭火,不为虚耗。怎么今日有些异常,房中仍摆着一个炭盆?
待看到那铜盆中并无炭火,只有一二纸灰,庾怿更觉得奇怪。近来大兄频频有迥异于常之举,让他心内都有些不安。
叔预来了?坐吧。
良久之后,庾亮才蓦地回过神来,看到静立在一侧的庾怿,脸上露出一丝淡笑,起身返回自己坐席,示意庾怿坐到自己身侧来。
大兄,近来体中可有不妥?
虽然兄弟皆在台中任事,但中书与尚书泾渭分明,庾怿久居台中,除了朝会之外,私下很少有时间与大兄坐谈,因此有些担忧道。
庾亮笑着摆摆手,指了指桌上的食盒,说道:皇后于苑内特制果点送来,因而忆起我家居于会稽时,心有所感,请叔预你来品一品家味。
庾怿听到这话,精神倒是一振。往年他们一家随父亲宦居会稽,虽处异乡,但是家中一团和睦,兄友弟恭,小妹娇憨可人,其乐融融。如今一家显于建康,势位迥异于往,但身处在这暗流中央,庾怿却感受不到以往的和睦恬淡,心中常觉有憾。
大兄今日这态度言语,瞬间将他拉回以往的温情中,手指摩挲着食盒,感慨道:不知皇后何时再得归省?苑中泉水虽清,终究不及家井甘暖,不知她惯饮否?
她早已为人母,饮食小事,何须你我再牵怀。
庾亮笑一声,示意庾怿分食餐点,继而才又说道:沈士居的行程,可曾知会于你?
听到这问题,庾怿连忙咽下餐食,肃容道:正要跟大兄提起此事,士居此前传信于我,已经抵达京口,两三日内可至建康。我想请大兄排遣一部卫旅,前往京口迎接士居。
这是应有之意,陛下今日已经嘱我。既然沈士居不日即至,叔预你与他素来投契,那你便一同前去。抵达之后,先居东长干,何时入城,我再遣人知会你一声。庾亮点头道。
庾怿听到这话却有些意外:为何还要居长干?莫非京中有人要对士居不利?
庾亮笑着摆摆手:有备无患而已。沈士居今非昔比,入朝觐见,相应朝仪都要准备。陛下近来频频问起他的行程,见贤之心甚切。多居长干一日,你可以多与他谈谈朝中故事。
嘴上说的轻松,庾亮心内却是不免一叹。吴兴一战,沈氏于吴中骤然凸显,尤其皇帝对沈充的看重态度,就连他都有些始料未及,继而隐隐感觉有些势大难制。若吴中再出历阳,局势将会更加动荡。
京中或有人对沈氏心怀不满,但也绝对不敢在这个时机犯险。之所以要干涉一下沈充的行程,还是要让对方意识到今时台中何人做主,日后再为呼应,也能多占几分主导。这样的小手段,以往他不屑为之,然而现在看来,未必不能收到些许效用。
听到大兄这么说,庾怿才放心下来。之所以体会不到大兄思虑深意,是因为庾怿觉得他与沈充相交寒微危难之时,彼此之间情谊深厚,并不因势位变迁而有转移。
略过此事,沉吟少许后,庾怿又说道:日前我门下有报,南顿王近来时往钟山游,依大兄来看,他是否有何潜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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