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同样的,就算是他们这些乡豪首领们愿意配合行台行事,想要完全扭转秩序也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想要由乱归治,并不仅仅只是行台委派官吏生民缴纳赋税那么简单,乡民各自置业如何抵御外患等等诸多事务,每一条政令都要关乎诸多民众福祉利害。
幸在沈大将军非常之人,能够雅量包涵,而不是一味的恃强逼迫。
行台态度如此温和,薛涛自然也要有所表态,不过眼下他也实在不敢再作狂妄之想去代表广大乡众,只是代表自家表态道:寒门家众自结,也深知如此绝非承治姿态,往年因是乡事疾困不得不为如此。但如今王师壮势西进,胡祸已不足为患,更不必再全赖乡士自谋,愿率家众恭受王治,编户归籍。
若是在王师西征之前,薛涛就算是有亲近行台之心,也不至于如此恭顺甘心放弃所统部众,因为这是他家能够立足乱世之根本,就算沈大将军表现得再怎么雅量非常,他也不可能单凭一些空谈许诺便放弃根本。
可是现在态势已经很明显,沈大将军已经表现出足够诚意,他若还有什么抵触抗拒,那才是真正的自取灭亡。
听到薛涛如此表态,沈哲子也是由衷欣喜,其实他内心里对于这些北面仍在坚守乡土的乡宗们也是怀有一份钦佩,也更愿意用一种比较温和的方式将他们这些分散的力量给整合起来,而不是一味的杀戮用强震慑。
薛君能这么想,对王事日后兴复实在一桩大喜。神州诸夏,古来便为我王道生民世代休养繁衍所在,何以如今猖獗世上者多为胡虏?难道真是我诸夏生民才力志气俱弱于六夷之众?民间壮力贤才者不乏,但却各守一方,不能协同共进,因是才受群胡打压,自保尚且不足,更加无力匡扶正道。
讲到这里,沈哲子便长叹一声:胡虏既无产业之拖累,又乏亲伦之牵绊,狼行此世,猖獗四方,以其呼啸之众,杀我诸夏穷守地方之生民,所过之处自然祥和无存。唯以王命感召南北,生民同仇敌忾,才能荡灭诸夷,永除胡患。此事行来,于当世各境乡民或是难免短痛,但却能再造我华夏堂皇盛世,子子孙孙都能安乐长享,再无悲戚惶恐。
薛涛听到这里,也是不免心有所感,道理的确是这样一个道理,但是此前这些年,王业远遁江表,世道久无壮勇人士感召威慑各方,没有一个举世公认雄才大略的首领,豪强们彼此之间又不能号令服从。人人都知的一个道理,便成了全无用处的废话。
可是现在,在西进王师在河洛行台在沈大将军身上,薛涛真是隐隐看到一种可能。所以今次表态愿意彻底归顺行台,除了的确是迫于强势之外,薛涛心里其实也是涌动着几分理想热血,愿意奋不顾身投入到这场轰轰烈烈王道复兴的壮举中,贡献自己的力量,奋求一份属于自己的尊荣!
沈哲子沉吟片刻后,又从满案文牍的底层抽取出一份行文,抬手递给了薛涛:王师目下攻伐,仍以关中为主,但河东境边诸多贼迹滋扰,也都不可无视。虽然往年郡境各家各作奋战保全,但如今王命既已播入乡野,自然不可再独仰乡众苦战拒敌。因是行台打算于河东暂设军府,用以整合集编乡勇壮士
虽然行台暂时不会对河东乡势触动太深,但若关乎到军事上,自然不可马虎,所以在河东创建一个由大将军府直领的军府,也是很早便有的一个计划。尽管眼下沈哲子并无自河东北征伐的意图,可是河东所在却是西征关中侧路安危所系,怎么可能完全仰仗那些乡豪力量。
薛涛接过那一份公文便认真起来,这上面详细列明了行台针对河东一地进行的诸多有关军事的规划,其中既包括大将军刚才所言创建军府,也包括了薛涛此前在行台参谋时所提出的在河东营建仓储的计划。
整个计划已经极为周详,很明显并非沈大将军一时兴致。可以想见,就算薛涛今日不来请见,不久之后这一份行令也将要送到他们这些河东乡徒们手中。
这整个计划所涉组建军队的方方面面,兵员的征发物货的配给防驻的区域并屯垦的范围等方方面面。
而通过这样一份计划书,薛涛才能小窥王师军队的整合与运作维持的全貌,严谨周密有条不紊,远远不是他家那种乡兵私曲能够比拟,由此也可以想见王师之强大自有其道理以及背后的各种依仗。
按照这一份计划,整个河东军府将要历时一到两年完成,最终军府成熟之后,带甲战卒将达到万数之巨,还有两到三万随时可以进行征发作战的预备兵卒。
而且这军府所辐射范围并不只独限河东一地,周遭上党平阳上郡等郡国俱在其攻防之内。军府的使命也并不仅仅只是辅助当下的西征战事,在未来一定时期内甚至还有可能转变为正式的主力部队,用以向太原定襄雁门乃至朔方征伐!
虽然这一份计划仅仅只是存在于纸面,但薛涛在看完一遍后,心情已经忍不住变得激动难耐。他眼下虽然还只是游离在行台外围,但是对于行台的执行能力却已经有了一个比较深刻的认识。
如果这一份计划上内容都能循序渐进的实现,那么未来这个河东军府必将成为行台所部王师的重要组成部分!
看到薛涛脸色隐有潮红,沈哲子便也笑了起来。河东的重要性,并不只独限于当下,而王师所面对的敌人,也远远不是当下比较活跃的几方。他眼下在军事上所拥有的力量看似已经颇为强大,但距离达成他最终的愿景还是有着不小的距离。
眼下的关中不是他的终点,河北的石虎同样也不是。所以眼下的王师规模,仍然需要扩充,而河东便是王师下一步军事建设的重点。
从近期来看,组建河东王师能够保证西征路线不受北面侵扰,加固对整个关中的围困封锁。而中期的目标则是由河东北上平阳,直至太原,掐断石虎对太行山以西的统治和影响,在河北形成对羯国的战略围困。
而更远期的计划则就是,随着内迁日久的匈奴屠各与羯胡对神州诸夏的接踵祸害,北方草原上的胡部势力也已经渐渐崛起,其中最具威胁性的便是已经僭制建国的鲜卑代国拓拔什翼犍和匈奴铁弗部刘务桓。
鲜卑代国自然不必多说,后来的北方霸主北魏的前身。而匈奴铁弗部也不是什么良善部族,刘务桓正是后来的胡夏暴君赫连勃勃的祖父。
这两个部落势力还不同于此前活跃的两个胡人政权,无论匈奴屠各刘氏还是石赵羯胡,都已经内迁年久,久习耕织,习性与中原汉民差别已经不大。而这两个部族崛起化外,各种游牧习性仍是深植,一旦大举流窜而入,又是一场生民浩劫。
对于这样的敌人,沈哲子怎么可能视而不见,加以忽略。所以从更长远来说,河东军府的创建就是为了这些漠北胡族所准备的。
等到未来河北平定之后,沈哲子甚至打算取消河内军府将之并入河东,集中人力物力,打造一支规模庞大战斗力强悍的以骑兵为主的作战部队,用以远征漠北,荡平这些贼胡!
而眼下的河东,便是未来这一系列战争计划的其中一个支点。
当然未来河东想要达到那样的战略高度,也非年月之功,最起码都要经过数年乃至十数年的经营苦功。但仅仅只是眼前体现于字面上的这些计划,已经令薛涛心情激动,不能淡然,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沈哲子也并没有让薛涛忐忑太久,很快便开口说道:行台虽然不乏边才宿将,但若论及深悉乡情地困,也实在乏人能够优于薛君。所以今次河东军府创建,不知薛君肯否勉力任之?
薛涛虽然早有此类猜测,但当真正由大将军口中说出这话,一时间仍觉惊喜不已,忙不迭由席中立起,语调隐有颤抖道:我我末将实在惶恐,只怕才微力弱但若能为大将军尽力抚边定郡,必以犬马之劳相报!
河东军府何人主持,原本薛涛仅仅只是备选之一,真正让沈哲子做出决定的,还是薛涛今次入见表现出的态度的确让沈哲子颇为满意。
虽然说行台不乏方面将才,但河东军府草创之初数年之内都不可能成为王师用兵的重点,老将不宜贬用,少壮不宜闲置。近期看来,薛涛倒是一个非常适合的选择。
先仰仗这些乡宗势力搭建起一个军府雏形,未来河东军府正式成型肯定还要进行多番调整,大量现役部队补充入内,倒也不必担心乡势独大。
而在薛涛方面,虽然只是负责军府筹建,表面看起来远远比不上那些胡虏政权开出的郡守方伯等官位,但行台刑赏严谨他也有见,能够在加入之初便成为方面担当,这已经是近年来罕见的礼遇殊荣。
1177 慕容危亡
行台施政做事,向来都以效率著称,尤其眼下正在战事,所以所有决议规令都容不得拖沓。
沈哲子与薛涛那番谈话,虽然还仅仅只是透露出一点苗头,但是等到风声传出之后,各项行动立刻开始。
首先便是随军一些参谋包括薛涛在内,分别约见河东那些乡豪。而后便是行台方面提出几个河东太守的备选,也都或多或少跟河东有些联系。
当然这些动作也仅仅只是一个流程而已,无非是面子上好看一些,行台真正如何决定,并不是外力能够阻止的。
很快河东太守的人选便确定下来,乃是一个名为柳仕的河东柳氏族人。而这个柳仕严格算起来跟乡土的联系反而不如与行台密切,乃是早在淮南都督府时期便加入馨士馆的时人,一路积进终至两千石,应该算是行台沈大将军的嫡系。
不过最令人关注的还是河东创建军府这一件事,薛涛得到行台拔用出任军府督将,这基本上也算是众望所归。
对行台众将而言,眼下的河东基本上就是一个边缘战区,实在乏甚创功机会,也就懒于争抢。对河东乡众而言,军权乃是最敏感的事情,河东创建军府基本上就代表着王师势力正式探入河东乡土,而这股力量眼下又是他们乡宗首领所主持,已经算是目下形势中能够达成的最好结果。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一件事还不在于河东统治秩序的建立,而是汾**营的建设。
这座水营并不仅仅只是单纯的水军营防,更是洛阳以西黄河河段规模最大的物货集散中心,从汾阴至蒲坂这一段的沿河重要津渡几乎尽数囊括其中。
在正式施工之前,河东薛氏便主动让出其家所控乡土坞壁将近一半的区域,用以安置弘农上洛等地向北输送的俘虏罪户等苦役。
在这寒冬之际,趁着黄河水位下跌,这些苦役们将即刻投入营建,要赶在今年年末到明年春耕之前这段时间完成汾**营的沿河主体建设,任务可以说是十分的艰巨。
汾**营的建设,可谓一件十足的大事,其意义之大甚至还要超过弘农上洛两境之间所取得的军事成果。
所以在动工伊始,沈哲子便下令前线众将停止攻势,原地保留一部分作战人员分守要地,将近三分之二的主力作战部队则后撤返回弘农驻扎休整,依托潼关就近补给,从而缓解后勤压力以便于集中更多物力投入到汾**营的建设中。
一旦汾**营建设完毕,不独可以通过黄河水路将大量后勤物资转储河东就近取用,待到来年水丰时节,王师水军更可以沿河西进,直接参与到西征作战中,水陆并进直捣三辅!
华阴大将军行营内,由于乡事如何总算得以定论且结果貌似还不错,所以那些随军的河东乡豪惶恐心情也终于安定下来,也都纷纷请辞离开,准备归乡配合入治或是整顿家众打算加入即将创建的军府。
但是河东乡人虽然安心了,但也并不意味着其他人也是如此,比如慕容恪。
慕容恪作为辽东质子行入中原已经有数年之久,从淮南寿春一路追随来到洛阳行台。这一次随军观瞻本来与他无关,可是他在天中这几年也是小结人脉,谋求一个随军的资格倒也并不困难。
虽然名为质子,但慕容恪在中原生活也并不怎么局促,除了必须要每月前往行台有司报备之外,其他时间起居活动基本自由。
而且由于此前数年沈大将军对其人不乏雅重,兼之近年来与辽东海贸也渐成规模,加上慕容恪这个人本身素质便不低,没有什么边夷粗鄙劣态,所以在洛阳一些小圈子里也渐渐有了名气。
但这并不意味着慕容恪的生活就很舒心,主要还不是因为客居远地寄人篱下的悲凉,而是来自部族方面的压力。
早前数年,沈大将军于江东强势定乱整肃朝纲,一举成为江东晋廷最强权臣,内外诸事俱执手中。
与此同时,远在辽东的慕容部也受到了波及影响。首先便是渤海封氏的灭族,这在辽东尤其是晋人群体中引起了不小的骚乱,有许多原本依附于大棘城慕容皝的晋人宗族们奔逃而走,或是东向依附慕容仁,或是干脆走入辽西,希望能够在那里找到南逃路径。
其次便是原本声势渐弱的慕容仁再次得以壮大起来,毕竟其人接受淮南暗助在辽地已经算不上什么秘密,沈大将军于江东独大,自然也给了其人于辽边狐假虎威的机会,很是招揽了一批晋民流人并周遭一些弱小部族。
慕容皝慕容仁兄弟两人的争锋,暂时是影响不到远在中州的慕容恪。不过慕容氏内部封氏的覆灭,倒是给慕容恪处境带来了不小的改变。
因为封氏之死,正是出于慕容恪的策划,他去信辽东联络慕容评慕容运等一些实权在握的长辈,最终达到了铲除封氏的目的。
其后沈大将军果然信守承诺,给了慕容恪以专理接洽通商事宜的权利。一些中州所产珍惜货品包括少量的精良军械,经由慕容恪之手,源源不断的发往辽东。而辽东所产各种药材珠玉皮毛等货品,也开始大量出现在中州市面上。
在这过程中,慕容恪虽然不能亲身返回辽东经营自己的势力,但也巧妙利用自己这样一个核心位置,将慕容评等几名贪鄙成性的叔父笼络于自己这个利益圈子里,并且利用这些人的力量,顺利完成了几次行台安排的任务,比如接引一些晋人重要人物南来之类。
慕容恪也明白,他这样的行为或是有利于自己,但对整个部族而言绝对是一种戕害。而且随着局势的发展,慕容部必然会因此越来越衰弱,继而又会影响到他在中原的处境。
虽然沈大将军对他多有善待,但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建立在慕容部本身所具有的羁縻笼络的价值上。若是没有了这些,在目下胡祸猖獗的情势下,他一介边蛮纵然再有才干,也很难在中州获得什么大进的机会。
所以慕容恪也是殚精竭虑,想要寻找到一个能够达于平衡的情况,既不回过多损害本族的力量,又能始终得到行台的优待。可是这样的平衡实在太难把握,而慕容恪所拥有的手段又实在太匮乏。
他这里还没有想到解决的对策,可是一个强硬的对手已经出现,那就是被他父亲慕容皝派遣南来的慕容运。慕容运乃是他祖父慕容廆的兄弟,虽然以谦和恭让著称,但那是面对他的祖父和父亲的时候,慕容恪区区一个失势弃子自然不会被放在眼中。
事实也的确如此,慕容运南来后,姿态可谓强势,不独高调的拜访行台要员并时流名士,更是想要直接插手夺去慕容恪所打理的商贸事宜。
不过高调也有高调的坏处,慕容运这个人本身便不熟悉行台人情风物,兼之言谈粗鄙乏甚华风,根本就不为时人所接纳。甚至还因贿赂行台官员系捕有司,慕容恪担心会连累到自己才奔走将之营救出来,可谓闹了一个灰头土脸。
虽然行台受挫,但并不意味着慕容运就没有与慕容恪抗衡的能力,中州既然无计可施,那就在辽东做手脚。
毕竟通商是有一部分要在辽东完成,而慕容运在辽东所拥有的力量又远非慕容恪能比,兼之又是受他父亲慕容皝所遣来中州教训他这个逆子。
最简单的一点,辽东方面只要是经由慕容运运抵的货品,俱都提高一筹价格交易,这便极大的凸显出了慕容运的作用。而站在慕容恪这一边的慕容评等人又实在眼界短浅,不愿给他更大支持,反而频频传信责怪他利润降低。
如此一来,慕容恪处境就变得极为尴尬,商人逐利本性,除了一些行台官方的管制商货尚经他手之外,其余那些民间物货渠道大部分都落入了慕容运手中。
这种枢纽的位置渐渐丧失后,慕容恪此前那种超然处境也渐渐不复。正在这时候,慕容运又来转告他父亲慕容皝的意思,只要他愿意返回辽东族地,前错既往不咎。
这种鬼话,慕容恪早在懂事伊始便不再相信,退一步讲,就算他父亲不会杀他,他那些兄弟们包括此前因他得利而又失去的慕容评等人都不会放过他。自从决定忤逆其父,帮助淮南出手解决掉封氏开始,他就已经没有了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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