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一想到这个问题,沈哲子就有点头疼,这么大一个世家不要一点脸面,居然下场跟吴兴沈家这种新出门户争抢机会。
0136 我心甚慰
夜幕降临,墙那边隐有丝竹之声随夜风传来,房间内却是气氛沉凝,鸦雀无声。
大兄,我
庾条微微侧身,用手揉了揉有些麻痹的双腿,张开干涩嘴巴想要解释几句,可是看到大兄那沉凝的脸色,心内一怯,讪讪闭上了嘴巴。
这两年他虽然常在晋陵为隐爵隐俸之事奔波,偶有闲暇时念及建康繁华,也会来此小住几日,只是为免受拘束,并不回位于青石巷的家宅。等到隐爵隐俸规模渐大,手中浮财增多后,便在城西南小长干购置了这一处别业外宅。
这一所宅院占地虽然不大,内里装饰却极为奢华,又豢养了诸多仆从伶人。但因为担心家人见责,庾条始终不曾在家中吐露,秘而不宣将之当做与一众资友宴饮享乐之所。今次入都,与沈哲子分别之后,庾条即刻便与人来到了这里。
孰知宴饮过半,大兄庾亮却突然到来,这让庾条又惊又惧。他性情虽有颇多不堪,但父亲庾琛去世时年纪尚浅,自幼便跟随长兄庾亮,耳提面命教导约束之下,生平最为畏惧长兄。如今背着兄长搞出这么多事情,又被抓个现行,未等到庾亮开口,心内已经先怯了一半。
自进入庄园中以来,庾亮便没有开口说话,沉默冷峻,只是视线在这庄园中左右游弋,似是要观察一个仔细。
大大兄,二兄他远赴豫章任事,怎么也不知会家中一声?我今日入都才闻此事,已是赶不及前往送行
又过片刻,庾条实在受不了眼下这压抑的气氛,强笑说道。只是眼见大兄视线转望向自己后,气息越来越不足,语调渐至低不可闻。他心内忽生出一股羞恼,蓦地抬起头来大声道:大兄究竟有何感想不妨直言!我亦成家,已为人父,难道于家宅之外另置园墅产业都不可?
听到庾条这句话,恍如雕像一般的庾亮终于有了一丝生机。他嘴角勾起,脸上泛起一丝笑容,只是因整个人气质使然反显出一点森然,他笑着对庾条说道:幼序已是成丁,已有承担家业的思量,我心甚慰。
听到庾亮这么说,庾条脸色变了一变,神态则有几分僵硬,半晌后才期期道:大兄,你你并不因我另置别业气恼?
我为何要气恼?兄弟各有任事,各有担当,各有谋算,此为人之常情。你早已过而立,若还一事无成,我反倒要失望,愧对亡父。
庾亮感慨一声,示意庾条移席坐到自己身侧来,神态颇为温和:若说不满,终究还是有一点。幼序你于都中置业,这所园墅花费应该不少吧?你又不曾任事居官,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与家人商谈?若果然有此必要,钱财短项,大兄应为你补足。
听到大兄非但没有责怪自己,反而如此体谅,庾条已是欣喜若狂。
此时庄园前庭里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庾条眉头不禁一皱,唯恐自己那些醉酒后放浪形骸的资友们触怒大兄。
不过好在这喧哗声只持续一瞬,过后便又鸦雀无声,庾条这才松一口气,继而对庾亮说道:不曾知会家中,确是我的不妥。至于钱财花费,大兄不必担心。我虽没有任事,但在家中这几年也并非虚度光阴,与相熟几家子弟共为货殖,如今已算小有资财。
谈起自己这两年的收获,庾条渐渐眉飞色舞:我并非有心隐瞒大兄,只是一来大兄事务繁多,二来商贾终究贱业。大兄多时不曾归家,不知我家于晋陵之家宅已大为不同
庾亮一边倾听,一边微笑颔,等到庾条描述告一段落,才说道:家中如此大变,我竟懵然不知。听幼序讲起这些,方觉我之失职。
大兄何须自责,这些事情都是我该做的。长兄于外任事,幼弟自当守住门户,为我家业奔走。
见大兄对自己态度如此和缓,庾条便渐渐有些忘形:只因大兄你生性谨慎克己,我才不敢让人将这些事报知。德行昭昭虽然足可立世,然则家业流传终需资财压仓。若子孙贤才,进则辅君治民,名著史册,若所传不肖,退可守家自足,结恩乡里。进退有据,方为传家之道。
这些话语,往常他去寻访资友时多有谈及,今天当着大兄的面,下意识便讲出来: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古贤有教,吾未闻德财相冲不容并立。有此念者,或愚不可及,或欺世诈名。愚诈之辈,非我之友!
我有华车,则恐道路崎岖;我有美服,则恐风雨骤至;我有广厦,则恐乡土不靖;我有令德,则恐教化未及。财达而德彰,何也?恐人害我,施恩于人。人同此心,事同此理。若天下人皆有此恐惧之心,皆有此施恩之心,岂不大治!
幼序此论,倒是清趣,出于义理之外,却又似在情理之中,引人遐思。
庾亮亦没想到庾条竟此论,听完后不禁略感诧异道,语气不乏赞许。
听到大兄开口,庾条却是悚然一惊,才意识到眼下所面对的可不是那些资友,而是他自家大兄,忙不迭将接下来要脱口而出的话咽回去,不敢再张口。
然而庾亮兴致却不减,继续和颜悦色笑道:我亦有闻,时下之京口晋陵颇有奇趣论道传颂,所言与幼序之语颇多吻合,不知幼序你知或不知?
庾条听到这话,心内却是一突,偷眼观察大兄神色,底气颇有不足,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时候,突然一名略显年迈的老仆行入厅内,对庾亮禀告道:郎主,事情已经处理妥当了。
庾亮微微颔,示意老仆退下,然后才又望向庾条,神情却有几分凝重:幼序,晋陵京口之事,台中早有所觉。时下非靖平世道,顷刻或有不测之灾。你认真答我之问,此事你究竟涉入多深?
见大兄神态突然变得凝重起来,庾条心中不免更加忐忑,神色都有一些白:大兄,此事我亦有了解,只是我侨民立足江东不易,彼此依托,守望相助,何至于波及台省中枢?
彼此依托?王化之下,自有礼法,那隐爵隐俸又算是什么!屯传邸冶,州郡赋税,朝廷用事,自有所出,何用白身以敛民财!
讲到这里,庾亮神色已经复归冷厉,手掌一拍案几,指着庾条怒喝道:我听人言,你为此法肇始者之一,是否属实?这其中涉事者多少,财货往来又有几何?
眼见大兄突然之间声色俱厉,庾条渐觉事态严重,吃吃道:大兄,我等资友绝无为恶作乱之念
这么说,你果然涉入其中?
庾亮脸色微微一变,继而渐露一丝疲态:那么你认真跟我说一下,你是否肇始者?有没有脱身出来的余地?
庾条整个脸都哭丧下来:大兄,台中究竟要如何处置我等?我等确无作乱之念啊,资友互助,彼此扶掖。若非得此善法,京口一线岂得今日之安稳?旧族南来,家业俱失,昔日世禄之家,而今困蹇异乡,几近无米为炊
你还有脸说!无心为恶,才最为可恨!京口流民杂芜,军帅林立,就连台中理此都战战兢兢,你等绮襦纨袴之辈,不知任事之艰,财帛昏智,竟敢与之为谋,顷刻皮骨无存!
讲到这里,庾亮脸色已是铁青,蓦地站起身来,抬脚踢飞那华贵木几,于厅中往来徘徊片刻,已不知该如何斥责这胆大包天的兄弟。
早先他诸多事务缠身,久在台城分身无暇,尽管对晋陵之事早有耳闻,初时还并未在意,只以为几家纨绔一时意动之举。等台城局势渐渐稳定,他有时间打理此事时,获知的情报竟令他幡然色变。
区区一年有余,涉事者竟达数千,不是侨门旧族子弟,就是聚众之流民帅!如此浩大声势,不管意图目的为何,都足以令台省震荡不宁。若非他执掌中书,将此事强行按住,只怕早已朝野震荡不宁!
然而最让他震怒的,则是他这个不成器的兄弟庾条竟似在其中还扮演颇为重要的角色,而他竟懵然不知!
二弟离心,尚可求同存异,遣出都去。三弟背着他搞出如此大事,哪怕他如今早已位极人臣,面对这种局面,都倍感棘手。因他深知,此事牵连如此之大,一旦处置不当,整个江东局势都有可能瞬间糜烂!
最让他气恼的则是,眼前这个始作俑者对于后果之严重居然半点不觉,尚在这里穷奢极欲的作乐!
见大兄这般姿态,对自己一副怒不可遏的姿态,庾条心内先是惊恐,可是渐渐地,他也恼怒起来,缓缓起身冷笑道:我亦知在大兄眼中,我只是一个才不堪任,一事无成的庸碌之人。然则士别三日,即当刮目相看。若大兄因我过往之任诞,而非今日之所为,那不只小觑了我,更小觑了我身后数千资友!
大兄问我,是否肇始者之一?能否脱身而出?
迎着庾亮几欲喷火的目光,庾条肃然道:人皆可退,只我不能!因为此事由我一人筹划而起,余者皆为我之羽翼!凭我这不堪之才,竟能为此浩大伟业,大兄你也猜不到吧?如此能否让大兄对我刮目相看?
庾亮见庾条一脸自傲,浑然不知自己闯下多大祸端,已经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尤其让他无法接受的是,此前他心内确实还存几分侥幸,认为自家兄弟才具不堪,纵然涉事也不可能为其主导,还可抽身出来。此时听到庾条正色承认,庾亮更觉嘴中苦,眼前黑。
此事若处置不当酿成大祸,过往他所作一切努力或都将化为流水,整个家族或许都要遭到灭顶之灾!
庾条却不知大兄心中所想,只是满脸凛然道:王化之下,内外失调,上下乱序,这是台省三公的失职!我为此义事,内充家资,外补王化。京口晋陵之民,多赖此善法,岂因大兄一言而非之!大兄请自便,我却不能冷落友人!
说罢,他拂袖而出,很快便走进前厅宴会之所,却现座中众人皆噤声默坐,不免有些诧异,再仔细寻找,却不见了那位通榻挚友南二郎,便笑问道:我等尚未尽兴,南二郎岂可退场,快将人给我唤来!
座内众人听到这话,脸色便更晦暗,其中一人低声道:南二郎酒醉失态,语出不逊,已被尊府家人
听到这话,庾条整个人僵在当场,如坠冰窟!
0137 恶评如潮
时下已入四月,备选帝婿却要到五月才会有个结果。
留出这段时间来,是要让宗正对各家进行更深入细致的了解和沟通,毕竟时下大族房支族人众多,或许哪一房族人便有悖逆不法之举不被世人所知。一旦检举查实,皇室自然不能与之联姻。
但其实这是一句废话,所谓悖逆不法之举,难道还需要查?王敦头颅高挂朱雀桁月余,整个建康城上至公卿,下到黎庶谁人不知?琅琊王氏还不是堂而皇之名列备选之中?至于沈家那点从逆劣迹,自然同样被人视而不见。
之所以会有这样一个安排,沈哲子猜测大概是皇帝在争取宗室们的支持,刻意留出这样一个缓冲时间来,让西阳王等人大肆敛财。否则凭老爹与沈哲子所猜测皇帝时下处境,一旦动念选婿只怕即刻就要被权臣曲解其意而内定,难以达成其政治意图。
真正高手,能够将一手烂牌打出漂亮组合,化腐朽为神奇。司马家诸王是个什么德行,不须赘言。皇帝时下的处境也实在堪忧,只怕身边早已布满外廷耳目。能在如此恶劣的一个形势下,通过联姻这样的家事搅动时局,再刷一次存在感,实在出人意料。
如此别出心裁的突围之举,在沈哲子看来,妙则妙矣,但背后却不知隐藏了多少辛酸和无奈。真正的盛世帝王,大权独揽,内外咸服,又何须如此曲意才能达成目的。
一个人的言谈可以作伪,但行为往往能曝露其真实的性情和意图。在原本的历史上,通过皇帝司马绍几个子女婚事安排,就可以看出庾亮权欲之心有多强烈。
太子司马衍所配京兆杜之女,京兆杜氏虽然也是大族,南渡族人却并不多。杜早亡,只余孤儿寡母流落建康,生计几乎都无以为继,根本不可能形成强力如颍川庾氏这样的势大后族外戚。
三名皇女所配驸马,家族无一强势者,就连人丁都极为单薄。可以说,终庾亮一生,绝无外戚显贵者可挑战庾氏地位。但百密终有一疏,庾氏兄弟接连故去后,驸马桓温强势崛起,诛杀诸庾,从此后庾家在政治上再也没能有所作为。
这些事情,在如今已经不可能发生。皇帝赶在生前选婿,谯国桓氏连备选资格都无。但若说沈哲子得选帝婿后就能扶植原本桓温的人生轨迹,则又把事情想得太简单,最起码出身背景不同,就注定两人以后的人生轨迹,所遭遇的挑战以及遇事的处理手法都不可能相同。
现在考虑这些还太遥远,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还是要娶公主,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备选八家,丹阳纪氏本不可能,高平郗氏吴郡张氏接连退出,颍川荀氏也已上表谢绝婉拒。如今尚剩四家,琅琊王氏泰山羊氏丹阳张氏以及吴兴沈氏。
这四家当中,琅琊王氏不须赘言,希望最大。而泰山羊氏与琅琊王氏代为姻亲,向来惟王家马首是瞻,交情深厚。
丹阳张氏乃东吴张昭之后,世居丹阳,在京畿之地民望卓著,清誉极高。张氏张闿如今官居尚书,乃是台省高官,又领本郡大中正。无论家世门第,还是官位名望,都绝非吴兴沈家这新近兴起的新出门户可比。
尽管备选人家已去一半,但无论怎么看,沈家这一仗都是必败。尚可值得称道的,就是沈充如今爵位乃是吴中翘楚,执掌会稽督五郡军事,权柄极大。再一点就是沈哲子自身的素养和名气了,身为纪瞻的弟子,又有一些言行事迹在时下颇得流传,在吴中也算是薄有名气。
但名气这种东西,向来正反都说得通。随着沈哲子成为帝婿人选之一,过往事迹又多在建康城中流传,譬如当街顶撞顾毗,吴兴雅集面忤中正,还有在吴郡祓禊为自家豆腐作赋宣扬。
以往这些事迹被人提起来,往往作为颇具意韵的谈资,闻者偶或称赞一声神童才逸。然而现在再被谈及,某些小圈子里被有心人加以引导,却成了攻讦沈哲子无礼狂悖的借口作证。
区区一个小童,自逞些许才气,竟然敢公然顶撞时之名士!纵得些许才名,却要为当垆卖货的商贾贱业而账目发声,品性实在庸劣不堪!
这种针对沈哲子的恶评越来越多,继而扩散到对整个沈家的污蔑。然后不乏沈家的黑历史被披露出来,甚至有人直谒台城,击响登闻鼓控诉吴兴沈氏威霸乡里,鱼肉乡人。
沈哲子身在秦淮河畔庄园内,听闻这些时下针对他喧嚣尘上的恶评,不由得记起后世所看过一篇竞选州长的文章。气恼之余,不由得感慨不能小看古人啊,打起舆论战来,也是蛮够不要脸的。
这种舆论上的污蔑,最难讲清楚,一旦陷入你来我往的互骂中,反而落入对方彀中,荒废了正事。
说起舆论战,沈哲子也是各种高手,但明白玄妙却不意味着就能逢战必胜。归根到底,建康城并非他家主场,能够掌握的话语权,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时下建康城中,舆论圈子统共那么几个。侨人圈子最大,并无南人话柄。人家集会清谈,臧否时人,根本就不邀请你,又怎么去发言?
至于南人圈子里,沈家虽然有些影响,但丹阳张家却比他家群众基础还要深厚。本来丹阳纪氏尚可为援助,但纪家眼下丧服未除,并不好大肆宴请宾客以为沈家发声。
舆论形势突然变得恶劣,沈哲子也有些始料未及。原本与他一同入都的那些晋陵侨门子弟突然没了声息,这让沈哲子意识到肯定是庾亮从中作梗,派人去庾府打探,果然庾条已被软禁起来,就连那一干晋陵侨门子弟也受威吓,不得为沈家张目。
沈哲子虽然还有杀器可以威胁庾亮,但往来拉锯谈判也需要时间,等到谈出一个结果,他早已是声名狼藉,形象扫地,实在于事无补。
眼下尚聊可安慰的,就是这些针对沈哲子的抹黑恶评还只局限在较低层次,并没有什么真正能够左右舆论导向的名士重臣发声。但由此也可看出这些世家二代们有多不争气,明明已经占尽优势,还要用此下作手段去抹黑对手。
不过这股庆幸并未持续太久,几日后大佬们也终于有所动作,先是庾亮在公开场合称赞张家子弟优秀,随后吴郡陆晔收丹阳张沐为弟子。张沐就是丹阳张闿之子,今次备选帝婿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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