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任球亦是寒卑出身,由其妻断发养家可知家境未必能比王尼好上多少,但此人亦知邀名之余取财以资家用,可知他并非一个执着于追求白璧无瑕美名的妄人,有务实的一面。但由其屡经举荐而不出仕,则又能看出此人应有不同于寻常人的抱负。
像任球这种寒门出身没有背景的人,一旦被何人举荐为官,便相当于成为举荐者之门生,政治生涯与此休戚相关。时下南人弱势,朝廷里以侨门为尊。这任球纵有些名望,也只在吴中流传而已,哪会得到侨人的认可。像他这样一个南人寒庶,纵使能谋一官身,也只是受人蔑视冷眼而已。
至于任球为何会对自己这样热心,沈哲子略一思忖便也明白了原因所在。时下他老爹沈充可以说是南人当中硕果仅存实权在握的高官,沈家今次又得以备选帝婿,无论能否成事,都显示出庞大潜力。对任球这种有务实之心,愿立事功的寒门名士而言,沈家自然是首选的投靠目标。
对于这样的人,沈哲子是乐于接纳的,对于沽名养望以作晋身之阶这种行为,他也并不抵触。只要这个任球真有任事的才能,他就乐意帮上一把。哪怕对方并无钱凤那种才干和阴谋之能,凭其长袖善舞的交际手段,帮自己营造维持一个名士圈子,也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关于这点谋算,沈哲子并不对沈沛之讳言,笑语道:日后我家亦要大兴土木,修筑园墅,以作时下都中贤逸名流悠游之所,叔父你是我家主持此事当仁不让之选,如任球这种交游广阔者,可要善加笼络优待。
听到这话,沈沛之有些不敢相信的瞪大眼珠:哲子,你所言为真?
我怎么敢妄言戏耍叔父,这段时间,叔父再去别家宴游时,可稍留意别家园墅布局美妙之处,博采众长,方能一枝独秀。至于张氏隐园,虽得自然之趣,却非久居之所。
沈哲子笑吟吟说道,这张家隐园名气影响虽然不低,但风格却太过小众。若非吴郡张氏乃是吴中首屈一指清望高门,这里在旁人眼中不过一座废园而已,怎么可能吸引到人来驻足。
吴兴沈家终究新出门户,清望较之张家拍马难及,想要经营起这样一个名士圈子,自然要在别的方面下功夫。将园墅修筑的美轮美奂只是第一步,等他日后成为帝婿,也是一个不小的吸引。
打造一个名士圈子确实很有必要,若沈家早有这样一个发声工具,今次饱受非议就不必玩命演一场戏,大可从容不迫的应对。
为了那一场戏,沈哲子在家预演数日,单单牛车就击毁十多驾,才勉强培养出手感来。但在真正上演时还是出了意外,因为沈沛之突然上车,小侍女瓜儿位置稍有偏移,后肩真被铁棍擦过,受了不轻的伤,至今还在休养。
日后这种不见刀光的争斗必然不会少,所以掌握舆论也成了沈家迫切要做的事情。他的这个构想已经跟老爹沟通过,沈充也是赞许。不赞成也没办法,眼下家里管钱的已经不再是他,去行贿西阳王还要挪用沈哲子的小金库。
沈沛之听到沈哲子托了底,心情也是极为振奋。
此前他得沈哲子指点,终于如愿成为小有名气的清谈名士,但这愿望达成后,心里却不免有些空虚。名气只是虚妄,他终究已是成家之人,不得不面对养家糊口问题,常靠族人接济,日后子女总会受人冷眼。
但沈哲子这一计划却解决了他心中两难,若能主持这样一座园墅,既能无损自己清趣,安家立业亦有依托,实在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哲子,我我实在是唉,能得哲子如此信重,此事我一定竭尽所能!
沈沛之一时间激动的不能自已。
沈哲子笑着摆摆手道:一家人,何必说这些。叔父有清雅志向,我当为你彰显,我家也能因此受益,还要请叔父不要怪罪我这务实之念。
怎么会!
沈沛之连忙摇头,与沈哲子一同行入竹楼,继而更细致为沈哲子讲起时下常在隐园留驻的吴中隐士。
除了张氏主人和那位不久前到来的翟庄之外,沈沛之又历数十几个人,沈哲子却大半没有印象,只有一个荆州习方之有所耳闻,这还是因为习氏乃是荆州豪族,与沈家家境类似,但因荆州分陕重镇,大军集结,并无沈家在吴会这种举足轻重的地位。
对此沈哲子倒也并不感到意外,后世得知的魏晋名士,除正史之外,多从《名士传《世说新语等传记中窥见一斑,操笔者皆为侨人,对于吴人隐士自然不会浓墨重彩的渲染推崇。而沈家本为豪宗,沈哲子自然也没有接触到这些人的机会,因而有些生疏。不过听这些人姓氏,倒也大多能与吴中各家有所联系,可见出身不低。
经过这一番详细的描述,沈哲子对于隐园中这些隐士也有了一个大概的印象。眼见天色渐晚,便与沈沛之一同出了竹楼,往任球在隐园的居所而去。
任球比沈沛之要更早进入隐园,因而他的居所已经颇有规模,一座两层高的竹木楼,四野杂草清除以植花木,并不像沈沛之的竹楼那么简陋。
沈哲子到来时,便看到已经有人在廊下盘坐,几个方形木案上摆满了时鲜的蔬果食材,或红或翠颜色很是艳丽,表面上还残留着些许洗濯后的水渍。几尊古朴的兽形铜制小炉已经燃起篝火,用以温酒热餐。廊下尚有一些竹席竹案放置,任凭来者自取,除此之外,便再无更多布置。
这样的气氛,倒让沈哲子怀念起后世的冷餐会,也很吻合这隐园一切从简不慕奢华的整体风格。
见沈沛之与沈哲子联袂而来,任球笑吟吟迎上来,对沈哲子说道:郎君富贵享惯,如此质朴简陋餐席,应是不曾见过吧?
如此淡泊,方得真趣。我这俗流之人,今次真是大开眼界,耳目一新。沈哲子回道。
此园风俗,因陋就简,肯长留于此的,都是一些不堪人事侵扰的老朽而已。哲子郎君乃我吴中少有的俊逸之才,若有此懒散意趣,反倒不美。
任球笑着说道,语调也不放低,并不避讳被人听到。至于廊下那几人听到这话,倒也不以为忤,只是指着任球笑骂道:此子可恼,因我等食他一餐,便又恶语相向。可见彼此熟不拘礼。
另有一名老者正持竹杖自外行来,听到任球的话,饶有兴致打量沈哲子几眼,语调略显温和道:你就是纪思远弟子,被他自夸为吴中琼苞的沈家儿郎?
沈哲子转过身望向老者,沈沛之连忙介绍道:这一位乃是新安丁公,纪国老旧时良友。
听到这话,沈哲子便想起沈沛之早先介绍。这老者名叫丁委,乃是旧吴孙坚之子孙朗因罪而被孙权迫令改母姓为丁氏,南迁落籍新安郡,反而因此避过吴灭后的清洗。旧为帝宗,因而在吴中也算颇有名望。
0144 游子吟
如此家世,还能直呼纪瞻之字,哪怕此老并无名位在身,沈哲子也不敢怠慢,施礼回道:先师厚赏盛赞,小子不敢以此擅专自美,勉力而为,务求能够名实相符。
听到沈哲子这回答,那老者丁委忍不住捋须大笑,指着沈哲子说道:儿郎望似面润神清,胸中已生丘壑荆棘,难怪纪思远临死都要收你为徒,言而让人无隙可乘,果然是他难得高徒。
听这老者直言自己工于心计,沈哲子略一沉吟,并不急于反驳,而是说道:终究年浅不够谨慎,以致招惹恶谤加身,正要请长者臧否一二,以堵庸者悠悠之口。
老者似是久居园中,因而对外界消息不甚敏锐,闻言后略感错愕,待到任球伏其耳边低语几句,渐渐露出恍悟之色,略加沉吟后,再望向沈哲子时,眼中便颇带一丝戏谑,对沈哲子招招手说道:稍后你坐我身侧,有何才学不必藏拙,若真不堪取,也不必再去旁处邀名,乖乖滚回吴兴去闭门学书,不要在外损害你师一生积攒名望。
但你若果有才实,我吴中佳儿岂容伧子污蔑,又怎会配不得帝室公主?老夫虽无你师那种名望,吴中人物大半识得,我自为你执言正名。
沈哲子听这老者语气虽有倚老卖老之嫌,但却是一个难得的老愤青,简单粗暴将此事归为地域矛盾,愿为吴中子弟仗义直言,倒也不乏热心。但归根到底,终究还是看了他老师纪瞻的面子,才给出这一个许诺。
听到这老者丁委表态,沈沛之与任球神色都是一喜,任球眼珠一转,连忙唤过一名仆人耳语几句,然后那仆人便匆匆离去。
丁委将此幕收入眼中,便指着任球叹息道:早知你非甘于淡泊之辈,如今看来,此心已有归处,梁园虽好,非久恋之乡啊!
被如此直白道破心迹,饶是任球精于交际,仍有几分吃不消,只是对老者连连作揖求其口下留情,继而侧首观察沈哲子的神色。
沈哲子已得几分演技真髓,听到这话后先是迷茫片刻,而后便隐露一丝喜色,并不显摆自己早已洞悉此事,给任球保留几分矜持余地。
随着夜色渐浓,陆续有人来到此地,因任球又借丁委老者之名又在隐园中宣扬一遍,于是来的人便更多了。又过片刻,就连此园主人张季康与庐山大隐翟庄都联袂到来。因为宾客太多,人手便不够用,于是许多于此园中听经的寒家子弟都被唤来充作差遣,这倒正合了沈哲子心意,他其中一个方案便是因此而设计。
等到众人聚齐,丁委老者于席上拉着沈哲子的手站起来,对众人说道:今日园中来了一位有趣的小郎君,让我来为诸位介绍一下,这一个就是华容之徒吴兴沈哲子,近来吴中一个峥嵘渐露的小郎君,想必诸位皆有耳闻。
沈哲子站在丁委老者身后,微笑着对席上众人遥遥施礼。然而这些人听到丁委的介绍,反应却不尽相同,有的不以为意,有的颇为惊奇,也不乏眉头微蹙者。
丁委却不理众人反应,继续笑道:我与华容意趣虽不相同,但也算是布衣之交,他的弟子亦算是我的后辈。眼下这位小辈多受非难,我想在此为其正名,因而邀请诸位前来一观,以作见证。我亦知此事干系众多,诸位不愿理外间诸多俗事,因而才居此园中。
讲到这里,他对旁边侍立的仆从说道:且熄灯烛片刻。此请非情,诸位不愿与事,可先离场,只作不知。日后园中交往,不必因此事而见疏。
见这老者说话做事都是如此直接不作伪,沈哲子对其好感不禁大增。当然前提是这老者站在自己这一边,若是彼此对立,遇到这种直性子的人,实在让人不好忍受。看来这老者之所以终生不仕,除了本身有些尴尬的家世之外,大概也与这过于直爽的脾气有关,没有玩政治的城府啊。
随着烛火熄灭,房间内渐渐响起轻微的衣袂摩擦和脚步声,确有隐者不愿涉入这一滩浑水浊事当中。
等到这种声息渐渐没了,丁委老者才又吩咐点燃烛火,并不清点人数,只是让人即刻撤走空缺的席位。
张氏主人张季康于席上笑语道:丁公性急如火,年久愈真。我等不过山野闲人,能一睹吴中后进风采已是有幸,怎好更为臧否。
丁委刚刚落座,听到这话后眼皮一翻,不悦道:不愿为臧否,方才熄灯时你怎不离席?眼下再发此论,不似你父遗风。
听到这话,张季康不免有些羞恼,他倒是想走,可是位置这么显眼,身份又极为特殊,怎么能学旁人一般拍拍屁股离席,还要不要脸面了?
但面对这个性情老而弥辣的老者,又实在不好发作,老者家世与辈分摆在那里,比他父亲张翰还要高了一辈,虽无清望在身,但在吴中却素受敬仰,张季康在其面前也只有点头受教的份,只能尴尬笑一笑,打定主意不再开口。
你来隐园邀名,有何才学显于人前?
沈哲子正看张季康在丁委倚老卖老的作风下吃瘪,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自己尴尬,被如此直白一问道破心迹,一时间反倒不好作答。
任球在一旁笑语解围道:哲子郎君颇有文才,一篇《玉板赋吴中传颂良久,为一时佳作。
文赋?
听到这话,丁委微微一愣,旋即自己便有几分尴尬:此道我却不甚专精
席中众人闻此,便有人忍不住拍案而笑:丁公召我等来提携后进,原来自己才是不学之人,如此谑谈,也只丁公敢为。
丁委捻着胡须,指着嘲笑他那人说道:如此才要召集你等,若我自己就能品鉴优劣,何须再费这满席餐食!
他又对沈哲子说道:不拘何才,便拣你最得意显出。你既来此,当有腹案,不必虚辞,开始吧!
哪怕这老者站在自己这一边,沈哲子也被他耿直言辞搞得有些无语,实在接受无能。文赋雅事,总要有所铺垫,有所预热,气氛达到了才好酝酿佳作。如此直白,再好的文赋都要稍逊几分意境之美。
不过幸好他早有准备,倒也不必措手不及,于席上站起来,视线在厅内一扫,看到侍立在角落里那个在竹林哭泣的年轻人子玉,对其微微颔首,待对方脸上露出疑惑之色,才微微一笑道:今日入园,行过竹林恰逢翟公于林中讲《礼,聆听良久,受益良多。
讲到这里,他转向席上翟庄方向深施一礼,翟庄于席上微微颔首回应,静待少年下文。
翟公离去后,却闻园中有人悲泣,旁观少顷,心中有感,试拟五言,请诸公赏鉴。
话讲到这里,沈哲子便自席上踱下,慢慢行向那神色略有忐忑的年轻人子玉,口中缓缓吟道: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吟完之后,他便收住脚步,对众人说道:此为《游子吟,发乎肺腑,实难砌词。
众人有的闭目回味,有的却渐露一丝失望。这首《游子吟,正如沈哲子所言,并无堆词用典藻绘浮饰之绮靡诗风,这对于欣赏惯了时下诗文之风的人而言,确实流于拙朴,不够华丽,不够风雅。
然而就在别人还沉吟不语时,角落中那个年轻人已经忍不住捂着脸哭泣起来,顿时将众人目光都吸引过去。
丁委在席上指着那哭泣的年轻人说道:沈家郎君自颂其母,你又悲从何来?这首诗平铺直叙,并无晦涩用词艰深典故,他好不容易听得明白,正在苦思几句赞许之语,被这一打岔,思路顿时受阻,因而不悦。
丁公请勿见责这位子玉兄,今日之作,正因他林中所言有感而发。
沈哲子微笑着解释一句,将那年轻人子玉请至厅中来。
年轻人尚是第一次被这么多隐逸名士围观,一时间难免有局促,哭声渐渐收起,只是仍然难抑抽噎之声,断断续续将竹林中事讲述一遍,然后才对沈哲子深施一礼道:心虽有感,口拙难言,今日闻郎君佳作,更觉愧为人子。明日之后我便返家,奉养老母,绝不远游!
堂中众人听这年轻人讲述之事,再回味刚才那首诗作,登时便有了更深一层的体会,继而神色也渐渐变得沉重起来。那翟庄于席上慨然道:诗经有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父母之恩,譬如苍穹无垠。沈家郎君此诗,虽无砌词,情出肺腑,回韵甘长,已得诗之古韵真髓。我等今日与闻,或得沾惠,千载之后于此诗畔得列一二闲名。
听到翟庄评价此诗之优可传千古,众人虽是惊奇,但细思之下也不觉得有何夸张,孝为德之本,此诗深刻隽永,可想而知日后言孝者必言此诗,于是便纷纷点头附和。
0145 何陋之有
沈哲子所记得的千古名篇极多,这首《游子吟朴实情挚,但却并不足以彰显才气纵横,也并不能迎合时下人的审美意趣,但最大的优势是大义所在,价值观绝对正确!谁都挑不出毛病来!
而且时下南北流离失所之家何其多,远游之子难奉双亲,有感于此,难免意伤。相信用不了多久,这首诗也会如生当做人杰一般,快速传颂天下,而且因其立意高大正确,并没有挑动南北不睦的隐患。
若单纯想要彰显文采,应景之作,刘禹锡的《陋室铭其实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权衡再三,沈哲子还是放弃了。因为《陋室铭终句,孔子云:何陋之有?细究之下,其实是有毛病的。
此句出处为《论语: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君子居之,何陋之有?本身没有毛病,还吹捧一下这些居于陋园中的隐士。问题出在九夷,先秦之时,吴越地区便属蛮夷之地。君子居之,才会何陋之有?沈哲子要用此典,就要回答那些诘难发问者,时下德行可比孔子的君子是谁?怎么回答,都是一个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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