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问他们,恐怕也只能挑些文字和语句上的毛病。能够评价这篇文章内容的,臣以为本朝大约只有李仲永有这个能力了。”
赵构转过身来,望着陈康伯沉默良久,终究没再说及其他。接下来他便岔开了话题,谈论了一些朝中事务后,就结束了这次召对。
当张去为送陈康伯下楼重新返回凌虚阁三层时,一只手按在书册上站在案前发呆的赵构,突然出声向他问道“这些天沈三郎都干了些什么?”
张去为马上从官家身上收回了目光,低着头恭顺的把沈敏这些天的行踪都报告了一遍,“…昨日他去八盘岭大营接收人手,还一度同游弈军的将士发生了冲突…”
一直默不作声的赵构立刻出声打断道“这件事细细的说一遍。”
张去为稍稍回忆了下皇城司的汇报,接下来就截取了对沈敏稍稍有利的情节说上了一遍。赵构听完后神情却明显的轻松了许多,面带笑意的说道“朕还以为三郎是个少年老成的,却不料他只是在朕面前如此做派。不过这样也好,少年人么,怎么能够没有一点朝气。后来呢?这事是怎么处置的?”
跟在官家身边这么久,张去为自然听得出官家这段话语里的轻松之意,显然官家对于沈敏第一天入营就和殿前司发生冲突是乐见的。他只是转了转眼珠,就明白了官家的心意,官家这是希望沈敏不要和军中同僚一团和气啊。
也是,在风波亭之后,官家用人要么是有才而无德,要么是有德而无才,再也不肯用那些才德兼备之士了。又有才能又能团结同僚的臣属,在官家眼中就是第二个岳飞啊。岳飞在民间的声望越好,官家就越不想听到个岳字,去年连岳州都改名叫纯州了,可见官家对于岳飞的心结有多深了。
张去为一边思考着要让人提点一下沈敏,一边则简单的把苗定处理这桩冲突的过程向官家做了个汇报。赵构听完后,点了点头道“沈三郎能够守住分寸,这很好;李耕虽然治下不力,不过不护短倒也可取;苗定能够及时把事态控制住,还是做得不错的。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另外你找个时间给存中吹吹风,说朕是要他在殿前司内提拔一些新人,但也没让他亏待那些老人啊,他这不是给朕脸上抹黑么。”
张去为赶紧点头应承道“是,陛下。臣一定会好好向杨都指挥使传达陛下的意思的…”
赵构想了想又问道“李椿年现在在做什么,皇城司已经打听到了么?”
张去为道“回陛下,李仲永眼下还停留在兰溪,派出的察事称,当地一些大户正挽留李仲永在当地修建一所书院,因此一直没有动身返回乡里。”
“这倒也好,兰溪距离临安不远,坐船不过几日的功夫,嗯,你替朕拟诏…”赵构突然停下摇了摇头,“这样动静还是大了些,你找个办事谨慎一些的内侍,带一份抄件去兰溪给李仲永,让他给出些意见。这事要办得悄悄的,别把这册子里的内容张扬了出去。”
张去为再次应承之后,赵构随即又说道“三郎那边,你也去和他碰一碰面,让他拿个章程出来。”
张去为一时没有回过神来,下意识的问道“陛下要的章程是?”
赵构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道“自然是这个开办期货市场的章程,难道朕还会有别的事要他去办吗…”
沈敏这边从殿前司大营返回之后,就立刻忙碌了起来。他一边让沈正礼从湖州刘家召回保安社派出的工匠,一边又从亲卫中挑选出张权、朱久等几人。他要求这些亲卫前往殿前司,以监督渤海军营盘修建事务为名,对那些被他接收的殿前司老军及殿前司大营内现存的工匠进行一个摸底调查。
虽然大家从殿前司大营内全身而退,没有受到什么损失,但齐彦河等人却还是感觉有些不忿。听到沈敏让张权、朱久等人去殿前司挑选工匠人手,齐彦河不由跑来向沈敏劝说道“三郎哥哥,你让张权、朱久几位兄弟去殿前司,莫非是真要履行和那个什么太尉定下来的约定么?”
沈敏一边伏在在案上批阅着从各地传来的文件,大多是关于济民社的事务。一边头也不抬的对气愤不已的齐彦河说道“那是苗太尉,人家好歹也是殿前司排行第四的实权人物,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什么太尉了,你这也太无礼了。”
齐彦河不以为然的回道“这殿前司又管不到咱,我干嘛要尊重殿前司的什么太尉。再说了,这明明是那些殿前司将兵先向我们挑的衅,怎么现在打他们一顿军棍就算了,我们却要给这什么太尉赚钱买马去,这不是太欺负人了吗?”
沈敏放下了手中的毛笔,双手抱拳在胸前交叉向后一靠,然后抬头用怪异的眼神看着齐彦河说道“你居然都会跑来跟我叫委屈了,这还真是难得一见。不过我现在倒是想起来了,我还有件事忘记了问你。这游弈军的人去驱赶那些老军的时候,为什么是你先冲上去动的手啊?”
齐彦河眨了眨眼睛,装傻充愣的回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不是三郎哥哥你说的吗?这些游弈军欺人太甚,废弃掉的马厩都不肯让军中同袍的家眷借来避避雨,我才遵照三郎哥哥的教诲冲上去的。”
沈敏摇了摇头说道“见义勇为,你也得看地方啊。在殿前司的大营里,和殿前司的将士斗殴,你觉得自己是以一敌万的勇士吗?今后遇到这种事情,你得先想清楚了再上…”
齐彦河听着沈敏絮叨了半天,依然还是振振有词的反驳道“这要是想清楚了,谁还敢上啊。这打架不就是趁着血气涌上来的时候,不管不顾的冲上去,找准领头的狠狠揍上一通,把其他人吓住就算,吓不住就完的事么。”
沈敏觉得自己这是吃饱了撑着,才会教齐彦河做事要多加考虑,他不由有气无力的向他挥手赶人道“算了,你还是给我下去吧,别站在这里给我添堵,我还一大堆事情没办的,没空和你瞎掰…”
齐彦河虽然在沈敏这里碰了一鼻子灰,但他出来时依然觉得自己是对的,只是他的脸色不大好看而已。出了院子,他遇到了沈正礼带了一个人过来,一边向他行礼,一边热情的向他打听道“齐家二郎,三郎现在可还有空?”
齐彦河背着手打量了两人一通,便颇不客气的说道“在是在的,但是三郎哥哥正忙着呢,你们要是没什么特别的事就别去打搅他了。”
说罢,齐彦河就扬长而去了,站在沈正礼身后的人不由笑着说道“齐将军的弟弟长的还真是高大,不过他现在都认不出我了,这还真让人伤心啊。”
沈正礼对着这名中年拱手说道“李副将要不要先同齐二郎聊一聊,我去把他叫回来好了。”
这名穿着一身短衣打扮,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却摇了摇头道“还是先去见了三郎,把齐将军交代的公事先办了吧。再说了,齐将军托我给二郎带的东西我也没带在身上,等见完了三郎再去见他吧…”
差不多就在同一时间,距离朝鲜半岛东南300余里的济州岛西北海岸上,一行百余人的队伍正向着不远处的港口小城走去,这座小城正是高丽济州府的府城耽罗县。
这只队伍走到县城门口时,很快就有官吏出城接洽,然后便带着队伍进入了这座夯土墙围成的县城。队伍在县内的客栈驻扎下来之后,队中首领王子付环就带着十余从人前去拜访本城的通判宋召去了。
星主、王子、徒内,乃是新罗时期给与耽罗国统治者的封号,虽然高丽吞并了耽罗国,并将耽罗改为了济州府,也依然没有改变这些本地统治者在岛上的地位。
当然,在高丽人看来,就算是本地受封爵位的土人,也依然改变不了岛夷的出身。因此听到王子付环前来拜访自己,通判宋召也只是让其坐在了廊下和自己对话。
宋召对于王子付环一如既往的傲慢,连寒暄都不寒暄几句,就直截了当的对着他呵斥道“付王子,你们将本岛南面的港口租给宋人究竟是什么用意?为什么之前都不向府城请示,崔府使对此甚为生气,这才让我召集你们过来问话。可为何只有你一人过来,星主为何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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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济州惊变一
付环并没有着急回答,而是先撇了一眼站在院子里的某位亲随,方才开口对坐在堂屋里的济州通判宋召赔笑着说道“通判莫非忘记了吗?去年中秋时,下官送节礼时,已经向你汇报过了,有几名宋商想要在南边借一块地方晒鱼干,他们还通过我向大人送上了100匹绢和50匹棉布,大人你当时可没有反对啊。”
“哦喝,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胡说八道,本官只是同意他们可以上岸晒鱼干,什么时候同意那些宋人可以在陆地上建房子了?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就能把本官拖下水了?”
付环赶紧摆手说道“下官岂敢拖通判下水,只是想要向通判您说明,这宋人既然要上岸晒鱼干,自然就要有个储藏鱼干的仓库和人员住宿的地方。既然准了宋人上岸晒鱼,就不能不准他们上岸修房子啊,这是常理啊。”
虽然宋召心里并不觉得对方没有道理,但他却在口头上恐吓道“本官不知道你这所谓的常理。总而言之,崔府君已经发话了,最多让这些宋人借用到今年底,入冬之后他们还不离开,就要抓他们下牢房。要是到时闹出了什么事端来,你和星主也脱不了干系。”
付环顿时为难的说道“通判,那些出海的宋人水手一向蛮横的紧,就算没理尚且要找点事情出来,眼下他们占着理,岂肯就这么被我们赶下海去。要不然,州府赔偿些钱物给他们,算是偿还了他们修建房子的费用,这样下官才好出头同宋人分说啊。”
济州岛虽然地方广阔,土地也算肥沃,但是岛上缺乏矿藏,且远离大陆,除了不值钱的柑橘和乡马之外,还真拿不出什么钱物。宋召在此地搜刮一年,都没有他去年收到宋人的一次礼物价值高。
想到要把宋人赶出岛去,等于自己损失了一处进项,这已经够让他感到惋惜的了,现在付环居然还想让他出钱赔偿宋人的损失,这真是想都别想。
“你可真是不知好歹,这可是崔府君亲自下的命令,要把那些宋人赶下海去。本官能够把你们从这件事里摘出来不受牵连,已经算是看着你们往日对我的恭敬态度上了,你们如何还敢替宋人提什么请求。宋人的水手再凶悍,难道还能比得上我高丽武士的威武吗?”
付环苦笑着看着房内的通判道“不管是大宋的水手,还是高丽的武士,我们都得罪不起啊。若是通判非要下令赶走那些宋人,除非请给下官派一队高丽武士,否则下官是无能无力的。还有,这崔府君究竟为何对宋人如此充满戒心?之前他不是还招揽那些宋商来济州岛贸易的么?”
宋召一边拿着团扇扇着,一边摇头说道“崔府君招揽那些宋商过来贸易,是想宋人能携带本地缺乏的布匹、铁器等货物过来岛上,解决本岛某些物资困乏的问题。顺便从他们身上收取些商税,以补贴州府的财用。
但是现在南边的那些宋人,既不肯向州府交税,还开始修建房子想要长久住下,这不是想要侵占我高丽的领土了吗?崔府君担心这里发生的事情传回大陆去,到时被大王责罚,再要他在济州府驻守下去怎么办?原本他干完今年,就能调回都城去担任美职了。
另外,你难道不知道皇统八年发生的事了吗?”
付环一时有些纳闷,望着宋召连连摇头道“下官并不知皇统八年发生了什么,还请通判明示。”
“真是不关心国事的岛夷。”宋召在心里暗暗吐槽了一句,不过他口中却简单的说道“皇统八年,有高丽人李深、智之用与宋人张喆合谋,献了我高丽国地图给宋朝的太师秦桧。
这些逆贼胆大妄为,居然请求宋朝出兵吞并我高丽。如果不是对我朝颇有忠心的宋朝商人林大听闻此事,跑来高丽告发于朝廷,我朝上下还全然被蒙蔽而不知呢。事发之后,大王下令逮捕了李深等三人,最终李、智死于狱中,而张喆被处死。这桩事情才消停下来。
你想,这事才过去了八年不到,崔府君怎么能够不担心,这些宋人占了济州岛的土地不走,说不定就是宋人想要再次吞并我高丽领土的阴谋呢…哇,外面怎么打起雷来了。”
宋召下意识的抬头向屋外望去,但是外面依然阳光明媚,看不到一点乌云遮蔽天空的样子。只是此时又响起了一阵雷声,他这才听出来,雷声似乎并不是来自于天上,而是来自于西面的港口。
于是他不由屏息凝神侧耳听去,果然再次从西面码头处传来了第三次巨响,不过这一次他倒是觉得有些奇怪,这巨大的响声似乎又不大像他往日曾经听到过的夏日惊雷。
“你做什么,怎么敢随便进本官的堂屋。”宋召的眼角余光无意间发现,一个身影突然从院子里冲了过来,这个无礼的岛夷居然连鞋子都没脱,这不由引起了他的恼怒,顿时出声呵斥道。不过当他看到对方手中持有的滴血短刃,突然就吓的住了嘴,拼命伸张双脚向后方滑去。
就在宋召试图去抓取挂在墙上的宝剑时,一张漂亮的漆器方案突然向他的脑后飞了过来,宋召下意识的一躲,这张小案几便狠狠的砸在了屏风上,整个屏风立刻倒下压在了他的身体上。这重重的一击,顿时让他的脑袋有数秒没有反应。
等到有人抬起屏风,他才清醒了过来,不过此时一把明晃晃的宝剑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感受到脖子上的那股寒气,宋召已经认出了这是自己最爱的宝剑“秋水”。这是高丽大匠所锻造的名刃,取得是“一泓秋水一轮月”之意。
据当初送剑给他的人所言,用这把剑去砍人头,人头掉落时还不知自己已经死亡了。为了验证这个传说,宋召曾经亲自挑选了几名州牢中的罪囚和家中犯错的仆役试刃。虽然没能达到所谓的头落还能说话的地步,但是他确实知道这把宝剑的锋利之处。
因此当这把宝剑架在他脖子上后,他顿时就停下了挣扎,嘶哑着嗓子向付环问道“王子这是何意,你要是有什么要求,咱们可以坐下慢慢说,何必动用武力呢?而且这里是耽罗城,城中有五百高丽武士,你就算杀了我,你也未必能够活着离开这里…”
齐彦冰一脚踩着宋召的背上,一边不快的向付环说道“这高丽官儿鼓噪些什么啊?让他闭嘴,否则老子就一刀砍了他。”
付环还没有说话,他脚下的宋召却又结结巴巴的用宋话说道“原来将军是宋人,高丽和大宋两不侵犯,尔等何故犯我国土,你们大宋是想同我高丽国宣战了吗?”
齐彦冰脚下微微用力,把宋召整个人都按在了地板上无法动弹了,这才慢悠悠的说道“原来你还会说宋话,那么我们倒是可以好好沟通了。你现在应该多想想,怎么让自己和家人活下去,而不是去考虑大宋和高丽是不是开战了…”
宋召顿时感觉自己的背上好似压上了一座大山,连呼吸都无法呼吸了,他立刻识相的闭上了嘴。不一会,他就听到另外一名宋人武士站在门口汇报到,“将军,前后院都已经控制住了,活的抓了19人,有五人想要反抗,当即被我们清理了,现在武器也从箱子里取出来了,接下来该做什么,请将军下命令。”
齐彦冰想都不想就说道“放号炮,让客栈里的人按计划行动起来,去攻打通往港口的西门,迎接沈将军入城。你们把宅里的活人找间房间关起来,在外面堆上柴火和浇上引火的油脂,要是他们敢反抗就一把火烧死他们。付王子,你去监督他们干活去吧…”
付环颇为不忍的看了一眼齐彦冰脚下的宋召,还是赶紧答应了一声下去了。齐彦冰这才放开宋召,把手上的宝剑插回了剑鞘,然后低头看着如死鱼一般躺在地上的宋召说道“我知道你虽然不是济州人,但是家人却都迁居到了济州岛。
所以,我打算给你一个机会,要是你协助我控制住了这座城池,让我军少一些伤亡,那我就放了你和你的家人。要不然的话,你们就一起乘着火焰飞回高丽国去吧。说吧,你是选生还是死。”
宋召虽然平日里把岛夷和奴仆的生命不放在眼里,但是对于自己和家人的性命还是很珍惜的。他双手按着地板,一节节的支起了自己的身体,双眼盯着齐彦冰的鞋尖看了许久,方才泄气的说道“将军想要控制住全城,当务之急是先攻下本城武库和州衙…”
崔陟卿拿着一把宝剑站在州衙前院,一边指挥着州衙的兵丁上墙防卫着,一边则不断的向身边的公吏追问道“宋通判怎么还没有过来,你们究竟有没有通知到他?李兵马使说去武库取了武器就去城头,他现在到了什么地方了?中连珍直这个混蛋,带了一队人出去弹压城内的乱民,怎么越平越乱,现在连州衙附近都能听到乱民的叫喊声了…”
不管这位往日以名门高第自诩的济州使有多么风雅,此刻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宝剑胡乱叫嚷的他,看起来和街头的平民百姓也没什么区别。不要说那些公吏不敢靠近这位突然像是发疯了的府君,就连那些州衙的兵丁看着形势不妙,也开始有人偷偷丢下了弓箭武器溜出了州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