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宗说的搀扶下,张保颤颤巍巍的坐回了上首的竹榻上,他喘了几口气方才看着向自己起身行礼的沈敏说道“不用这么多礼了,三郎还是坐下说话吧。怎样,都谈妥了?”
沈敏微笑着回道“谈妥了,不过是些小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他们似乎还要回去请示下宋统制,所以还要看那位宋统制怎么说。”
张保靠着孙子递过来的软垫,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方才开口说道“只要你们当面没有不欢而散,宋统制总还要给老夫几分薄面的。原本这就是三家合作的生意,这许浦水师还要和你们进行私下谈话,这就有些坏了规矩了。老夫既然已经给了他这个面子,他还能骑在老夫头上两次不成?
算了,不说这个了。今日把你叫过来,乃是老夫也知道自己快去了,趁着这个机会见你最后一面,顺便和你约定最后一件事。”
沈敏坐正了身体,脸色严肃的看着张保说道“还请太尉明示。”
张保注视着他的眼睛许久,突然说道“宫内之事,你究竟有多少把握?”
沈敏楞了一下,方才谨慎的回道“那要看官家对于金钱有多急迫了,若是官家的不够急迫的话,也许这事就这么半途而废也说不定。”
张保笑了笑,把目光从沈敏的脸上转移到了花厅地面上的阳光,看着飞舞在阳光中的尘埃,他不免叹着气说道“不会半途而废的,官家急迫的,我能感受的到。
像我们这样能够感受到,生命一天…不,一个时辰一个时辰消失的老人,就越是留恋能够享受到的一切美好事物。虽然官家的身体还算康健,但他也一样贪恋这个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
所以他一定不会拒绝能够给他带来美好享受的金钱,哪怕他已经拥有了足够多的金钱,就像我现在还想要和你合作煤炭生意一样。所以,最后赢得还应该是你。”
沈敏脸色变了变,不由保持着微笑说道“太尉说笑了,就算官家选择了我,也不过是让我能为官家出把子力气,何来赢字一说。”
张保歪着头看向了他,轻笑了数声后说道“三郎可知,一旦知道寿命将近,这人啊总会头脑清明几分。你来临安做这么多事,看起来可都是给他人做衣裳,不管是帮助我们张家搞煤炭生意,还是为宫内寻找财源。所以我静下心来就想了想,你做这些事究竟是为了什么?有求必应,你这是打算当佛祖吗?”
沈敏看着张保此时澄清的目光,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对答。他楞了许久,方才幽幽说道“人么,一生下来就要吃要喝;稍稍长大一些就有了爱美之心,想要衣裳遮体;待到懂了人情世故,就想要置办产业养活妻儿。
有了产业不愁吃喝之后,又担心保不住产业而趋炎附势,最好是得一小官而保自家。可得了官位,又会嫌弃手中权力太小,总想着能够往上爬一爬。等到自己爬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又会想着用权力去谋夺别人的产业和妻子,以供自己享受。
予取予夺的权力享受惯了,却又担心自己寿命不永,享受不完这些耗尽一生才收集起来的财富美人,于是又想着求佛问道,寻访长生之术。
太尉您看,人的总是无尽无求。当你满足了一个,它就会生出另一个。故人云生命不熄,不止啊。
太尉你说我有求必应,却无所图,这我可不愿意承认。敢问太尉,我区区一个海外遗民,这才上岸过了几天安稳日子,这清河张氏、宫中内侍就找上了门来。换做是太尉您,难道是可以把他们的要求拒之门外的吗?
太尉刚刚之言确实差了,我不是无所图,乃是不敢图。在官家和太尉面前,敏能图些什么?唯有战战兢兢,老实做事罢了。”
张保注视着沈敏坦然的目光,终究找不出什么破绽来,方才呵呵一笑道“看来倒是老夫想的太多了。也是,越是临近死亡,这人就越爱胡思乱想。不过老夫今日既然问了,就干脆对三郎问到底了。那么三郎你的志向究竟是什么呢?”
沈敏小心的用眼角余光瞄了下纱帐和屏风背后,觉得并没有什么人影和异样,这才在心里松了口气。他都不知道这张保究竟是老糊涂了,还是确实对自己突然生起了什么疑心,突然拉着自己谈什么谋划和志向。
不过他眼角的余光扫过张保身边的张宗说,发觉这位脸上的神情倒是严肃的很,这让他心中也警惕了不少,知道这场谈话大约会关系到保安社同清河张家的合作。若是他没有撺掇过赵构搞期货市场,同张家的合作倒也不是那么的重要。
但是现在么,没有张家金银铺的支持,光凭现在改名叫济民银行的胡家金银铺,可真的撑不起赵构打算成立的粮食期货市场。更别提,若是没有清河张氏在前面顶着,他也不敢拿济民银行的资金同宫内合作,这完全是与虎谋皮的计划。
要是赵构学会了后世金融创新的那一招,你想赚别人在期货里投资的钱,他却直接看上了你的本金,沈敏可不觉得自己能带兵围一次临安城,向赵构武装讨债。
心中思索了良久,沈敏终于拿定了主意对张保说道“太尉想要问小子的志向,那么小子今日也没什么可隐瞒了,就姑且请太尉听听小子的妄想了。
小子生于海外,最多接触的就是各国的商人、水手。来自海外极远处的外国人,容貌同我中土人种全然迥异。他们不是信奉天主,就是信奉真主。在他们的信仰中,主所居住的地方就是天堂。
但是这些商人第一次跨过大洋而来,第一次看到广州时,便会惊呼道这乃是主的居所啊。当他们再看到泉州时,便会再次赞叹道这才是主的居所。然而等他们看到临安时,却已经说不出任何赞美的言辞出来了…”
虽然不知沈敏为什么要讲起这些没有见过世面的外国商人,但是听到这些外国商人对于大宋城市繁华的赞叹,还是令张保和张宗说甚感自豪。这一刻他们不是为了自己的身份和富有而感到骄傲,而是身为一个宋人为自己的文明而感到骄傲。
“…但是,这些外国人又知道些什么呢?这世上最美好的城市,既不是广州,也不是泉州,更不是临安,而是曾经的东京汴梁城。虽然我从未见到过这座城市,但是我也听说过它。不管用多么美妙的言辞和多么出色的画笔,都无法形容那座城市之万一。
这是我们宋人的骄傲,是我们全体汉人的骄傲,也是整个文明世界的骄傲。但是这座城市却轻易的被野蛮人给毁灭了。身为一名宋人,身为一名汉人,身为文明世界之一员,难道能够忍受那些野蛮人继续毁灭我们的文明吗?不,即便敏只是一个海外遗民,也绝不会向这些野蛮人屈服。
太尉既然要问敏之志向,吾之志向既是如岳相公一般,守卫我大宋之文明,消灭那些肆意破坏我国文明之野蛮民族,重建汉唐之秩序…”
。
第160章 安排
虽然沈敏说的并不是自己真正的志向,但是对于中国文明为野蛮民族所毁灭的愤怒,却是后世每个中国人经过义务教育灌输入人心的价值观,因此他对张保说的这些话却也算不得违心之言。
而对于张保、张宗说祖孙来说,沈敏话语中对于大宋文明的骄傲,对于野蛮民族的痛恨,对于东京城被毁灭的惋惜,却是真真切切做不得假的。
听着沈敏对自己的慷慨陈词,虽然其人容貌并不出色,张保却觉得这个年轻人此时倒也称得上是英气勃勃了。沉默的注视了对方半响之后,他有些突兀的出声说道“老夫想要和三郎约定的这最后一事,就是想要和三郎你定下婚约。
吾有孙女二三人,此时虽然还小,不过三年之后便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老夫想是看不到她们的婚礼了,不过却想为她们择一佳婿,也算了了老夫最后一桩心愿。三郎就在老夫面前立个约,三年之后托人来府上提亲吧。”
“…”正全身戒备的沈敏,怎么也想不到对方是怎么把话题转到婚约上来的,这让他颇有打斗中一拳落空的感觉,一时想不起该怎么应对张保提出的婚约。
看着沈敏沉默不语,一旁的张宗说就有些不大开心了。原本他就对祖父想要把他女儿嫁给沈敏颇为不满,就算沈敏拜入了鄱阳洪氏门下,也改变不了对方的海盗出身,这就已经让他颇为不喜了。再加上此人的容貌也是寻常,张宗说就觉得他更配不上自家女儿了。
但是,这年轻人居然轻易就获得了官家的重视,刚刚在他们面前说出的志向又颇让人心晃神摇,看起来确有几分并非池中之物的意思。张宗说由是对沈敏的恶感减去了不少,但是在祖父提出了婚约之后,沈敏居然沉默无言,似乎对成为张家孙女婿一事颇为犹豫,他心中对沈敏的不快又迅速上升了。
“怎么,沈三郎莫非是家中已经有了婚约?还是对我张家看不入眼,想要回绝这门亲事?”张宗说不由语带讥讽的问道。
沈敏这才从茫然中清醒了过来,他小心的望了一眼依靠在扶手上的张保,看着对方似笑非笑的注视着自己,心中顿时反应了过来,诚惶诚恐的说道“能得太尉垂青,那是小子的荣幸。只是小子乃是海外遗民,性情粗鄙,一时心中惶恐,怕辜负了张氏佳丽啊。”
张保却摇着头说道“我们张家也不过是一乡间大户出身,算不得什么高贵种。更何况,这妇人出嫁,自然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三郎也不必过于慌张了。来,三郎且上前来拜一拜我这翁翁,这事就这么定下了。”
沈敏只是稍稍坚持了一下,就放弃了抵抗,起身离座,向着上首的张保大礼参拜了下去。他心中不住的安慰自己,反正古代女子的性情都差不多,看张宗说兄弟几人的容貌,这张家女倒也不会很丑,他倒也不会吃亏。
不过沈敏也注意到,张保只让他拜了自己,却并没有让他去拜一旁的张宗说,显然张家内部也没有决定下来,要许那个女儿给自己,这倒也让他松了口气,不必着急去应付自己的未婚妻了。
见到沈敏和自家定下了名分之后,张保这才笑容满面的拉着沈敏说了一些家常话,算是真正把他当成了自家人。之后看着天色不早了,方才让张宗说带沈敏前去宴席。
张宗说不敢放张保一人久呆,为了同沈敏安静的谈话,这花厅周边的仆役都被打发了出去,因此他送沈敏到院门处后,便叫来一名仆役带着沈敏前去宴席的所在,自己则匆匆的返回去了。
让张宗说有些吃惊的是,此时的张保却站在了花厅门槛前,一手扶着门框,眺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张宗说吓了一跳,赶紧小跑了过去,口中还紧张的喊道“翁翁且小心些,千万莫摔着了,孙儿这就过来扶你。”
只是望着小路尽头的张保却陷入了沉思之中,并没有理会孙子的紧张,当张宗说走到近前,才发觉祖父出神之间,口中还念叨着些什么,他赶紧侧耳听去,想听明白祖父对自己有什么嘱咐。
“…疯子,都是一群疯子。大家好不容易保住了江南地方,正该享受下朝廷的赏赐,也过一过那些相公们的悠闲日子。可是只有岳鹏举这个疯子,念念不忘的要恢复中原,要直捣黄龙,要迎回二帝,非要和大家过不去。
这二帝有什么好的,把天下治理的民怨沸腾,又把自家妻女和东京城的百姓送与了金人,使得我大宋百姓流离失所,差点都成为了金人脚下的奴隶。这等昏聩之主,恨不得他们在北方受一辈子苦,都不能泄我心中之愤…
啊,现在我居然又看到了一个小疯子,守卫大宋之文明,恢复汉唐之秩序,这是有多么敢想啊。南渡以来,多少名臣大将,这辈子的念头也不过是想要恢复中原,同金人以大河为界罢了。如此之狂妄,真是,真是…真想也做一回这样的疯子啊…”
听到祖父在这里发泄着对于二帝的不满,张宗说顿时惊慌失措的四处张望着,唯恐周边有人听了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论了去。当他再回过头来想要劝说祖父莫要再说时,却发觉祖父的脸上老泪纵横,哭的像是一个孩子一样,这令他茫然而不知所措的站在了原地。
这一晚,沈敏算是享受了一把大宋豪门的奢华夜宴。他不得不承认,这是后世的灵魂都未曾享受过的豪门夜宴,只是他觉得自己和这样的场所颇有些格格不入而已。
第二日将近中午时,张保终于清醒了过来,虽然他昨晚没喝多少,但依然感觉喉咙如火烧一样的干,他叫人奉上了茶汤,喝了几口方才感觉身体舒适了些。放下茶碗的他依靠在床头,抬头望着一边站立着的张宗说问道“三郎和边、曹二人昨晚都令人服侍好了吗?”
张宗说上前说道“边副将要了一女服侍,曹副将要了二女,唯三郎未曾留下侍女。曹副将一个时辰前已经起身,边副将稍稍晚了他一刻钟左右。至于三郎…”
张保挑了挑眉毛追问道“三郎怎么了?”
张宗说苦笑着说道“鸡鸣而起,用了早餐就带着随从告辞离去了,孙儿尚未起身,故没有来得及送别…”
当沈敏返回城内时,临安的一天方才正式开始,看着街头三三两两的行人围在路边的摊贩前购买早点,他不免觉得这个场景看起来和一千年后也没有太多差别。晨曦的阳光照射在身上,还颇有一些暖洋洋的意思,这眼前寻常百姓的日常生活比昨晚丰盛奢华的宴席还要令他更感到心中充满愉悦。
不过这种轻松写意的心情,随着他踏入自家的宅门后,就立刻消失不见了。看着从客厅内走出的孙资,沈敏一边挥手让其他人自便,一边示意孙资进入客厅说话。
沈敏坐下后,先是打量了一眼孙资,看着他除了眼睛周围有些发青外,身上的衣物倒是收拾的极为干净利落,这才对着他点了点头道“坐。看文和今日来找我,这是已经有所决断了?”
孙资眼神有些不善的望着沈敏道“昨日房东告知我,让我今日内尽快搬离,否则就要把我的行李给收拾出来了。沈三郎,你真的要如此不留余地吗?”
沈敏拿起桌上的瓷水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解了口渴之后,方才漫不经心的回道“我真不想留有余地的话,文和你还能坐在这里和我说话?要不是看在史兄、王兄的面子,我怎么会给你这么多时间思考,文和莫不是真把我当成吃斋念佛的善男子了?”
想到自己的房东居然要把自己赶出来,孙资终于承认这姓沈的还真不是什么好人。虽然他对于沈敏是否敢对自己做什么,还处于半信半疑。但是他却无法忍受被同伴们排挤的处境,因为王之荀回去后将他出卖报社的事给说了出去,这令过去的一班同伴对他颇为不齿。
这些同伴觉得,就算孙资想要把报社的作用引荐给陈康伯,好歹也应该给他们通个气,而不是像这样撇开大家,只为自己的前途打算。没有了这些同伴们帮衬,孙资知道自己在临安城是很难出头了。虽然顶着一个主战派子弟的名义,但今日临安城内的主战派们还会少么?
因此在左思右想之后,他决定还是从沈敏这里下手,如果能够获得沈敏的原谅,那班同伴们也总没有恼怒他的借口了。想到这里,孙资终于还是忍下了胸中的一口闷气,向着沈敏拱手说道“也罢,说到底还是我一时做事孟浪,惹得三郎不快了。我愿为三郎做事以为赔罪,还请三郎发落吧。”
沈敏伸手挠了挠头,方才开口说道“行,既然文和是这个态度,那么我也就直话直说了。只要你去海外替我教上三年书,咱们之间的这点过节就一笔勾销了。你看如何?”
孙资猛地站了起来,一时失态的向沈敏喝道“沈三郎,你莫要太过分了。我都已经向你低头做小了,你何以还是如此咄咄逼人。去海外三年,你是不是下定决心要赶我出临安?”
第161章 先手
对于孙资的失态,沈敏却一脸平静的回道“如果你不能去海外替我教书,那么你对我还有什么作用呢?你该不会以为,我还会容许你在报社里等待下一个出卖我的时机吧?”
孙资一时语塞,看着沈敏好久才降低了声调说道“是,我之前出卖你是我的不对,可我不是已经向你道过谦了么,为什么你还要抓住这点不放呢。出去海外教书三年,我还不如离开临安回家乡呆上三年呢。”
沈敏晒笑着对他说道“文和若是真想回去故乡,又何必找到我的门上。我看你是哪里都不想去,只是一心想要在临安找一份前程吧。如今正是主战派得势的时候,你留着临安还有几分机会,可若是离开临安三年,到时候谁还记得你是谁呢,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