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阳,安阳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袭常
“我是你的母亲。”徐幼容重复着这句话,似乎在试图说服穆长俞,更像是在安慰自己,她不能接受自己的儿子因为自己而死亡的事实,她必须给自己的所作所为找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
母亲,这是一个多么高尚而伟大的名字,她可以在这个名字的掩护下做任何事而逃避世人和神明的指责,因为她是一个母亲,一个深爱着自己的孩子,因此想要把世间最好的一切留给他,为此不惜伤害任何人的母亲,她觉得世上不会再有一个母亲能像她这样全心全意得爱自己的孩子,没有人能比她做得更多,更优秀。
“母亲,我再唤你一声母亲,请你答应我,不要伤害她们两个,不然,我死后也无法瞑目。”穆长俞看着自己一向冷静的母亲陷入前所未有的悲伤,慌乱,心中不是没有愧疚,他清楚地知道她做得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她害死父皇,放逐皇兄是为了让自己坐上皇位,她杀死吕家和靖国公府满门是为了稳定自己的皇位,她逼死皇后是为了维护自己的颜面,即便她做尽了天下最恶毒,所有自己所不齿的事,可是他必须承认,她做这一切的出发点不过是一个想把所有最好的东西奉送到自己的孩子面前的母亲。
只是他的良知,他所受过的教育,让他没有办法因此心安理得地接受她为自己所作的这一切,他无法逃避她是自己母亲的事实,更没有办法否认这一切虽然并非自己主动,却终究是因自己而起,他最后能选择的就是这一杯宿命之酒。
“不,我绝不会答应你,我要杀了她们,不仅是她们,还有安阳,还有所有的西北军,哀家要让她们为你陪葬。”徐幼容不能接受自己为此付出一切的儿子却为了保护别人而死,给她留下最深重和无法磨灭,也没有办法弥补的伤痛,她必须让诱发这一切的人为此付出代价,比她所经受的更加惨痛的代价。
“母亲,你若是杀了她们,我死后也不会原谅你的。”穆长俞说着对她来说这个世间最残忍的话,还有什么比自己的孩子连死后都要怨恨自己更残忍的诅咒呢。
徐幼容看着气息越来越微弱,却还在为不相干的人求情的儿子深深地叹了口气,泪水自她的眼角滑落,跌在穆长俞的脸上,他抬手摸着掉在自己脸上的眼泪,最后看着自己的母亲“我求母亲最后一件事,将我与皇后合葬。”
“不,哀家不会答应你的,她不是什么皇后,不过是一个卑贱的替身,她不配葬在皇陵,更不配与你合葬。”
“母亲难道想看着儿子死后也是孤苦伶仃一个人吗”
“哀家会找人为你陪葬,安阳和京城外面的那些西北军,他们很快就会下去陪你,你不必担心孤单。”她最终还是答应了留下明玉和彩碧的性命,终究还是害怕自己深爱的儿子死后也不肯原谅自己。
可是她能放过明玉和彩碧并不代表她也会放过安阳和西北军,他们都是导致自己儿子死亡的帮凶,她一个也不会放过。
“母亲。”穆长俞深深地唤她最后一声母亲,似乎有无数话还想跟她说,最终却只能无力地垂下手,所有试图劝阻的话都留在了心中,一代年轻帝王在登基不到一年后便莫名离世,徒留给后人无数猜测。
临死之前,穆长俞只是觉得遗憾和不安,因为他还有说服母亲将他与皇后合葬,他怕死后见不到她。
他曾经答应过她,要做一个好皇帝,可是他支撑不下去了,罪恶感无时无刻纠缠着他,那些血淋淋的头颅仿佛在诉说着引他而起的罪恶。而且他也不是一个好皇帝,他懦弱,胆小,明知道自己的母后做尽了伤天害理之事,他除了在心中懊悔,自责,也不敢出面反抗,这样的他,做不了一个好皇帝,只是不知道这样的他去见皇后的时候,她会不会原谅自己。
徐幼容伸手将他已经垂落的手重新拿回来放好,紧紧地握在自己手中,她甚至没有落眼泪,她以为他的离开一定会令自己痛不欲生,可是没有,现在的她好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冷静,只是觉得心中有点空空的,似乎是哪里不对劲。
她最终放过了明玉和彩碧,将她们送回凤阳宫重新圈禁起来,她怕自己再多看她们一眼就忍不住想要杀了她们。
和凝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一时的自作聪明竟然会导致这样的结果,皇上就这样眼睁睁地死在自己面前,从此她陷入了无尽的惶恐和自责,仿佛一闭眼就能看到太后在质问自己为何要背叛她,为何要害死皇上,她每每从梦中惊醒,大汗淋漓之余心中惶恐不安,再也难以入睡,好在与她一起住的兰心自那日被皇上从手中夺走酒杯后也时常陷入惶恐,所以对于她这样的反常反倒没有怎么在意。
太后向来洞察细节,见微知著,按说她这样明显的不对劲早就引起太后的怀疑了,可是她现在有无数更重要的事要处理,连皇帝新丧都故不得悲痛,自然也没有注意到她,自己这个身边人的异常。
皇上死了,徐幼容没有另一个儿子可以继位,朝臣对于皇上的突然离世十分怀疑,却又不敢相信,毕竟虎毒不食子,没有人敢猜测是当今太后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
可是无论如何,庞大的国家想要维持正常的运转,需要一个皇上,一个名正言顺的皇上,尤其是在这样敏感又危机四伏的时刻,他们的百姓和朝臣急需一个血统高贵的人来坐上大殿上那把龙椅。
虽然在徐幼容的心中,除了自己的儿子,没有人比自己更有资格坐上那个位子,没有人比她为了这个国家,朝堂的稳定做的更多,她为此断送自己丈夫的性命,甚至最后也亲手埋葬了自己的儿子,这个皇位应该是她所失去的一切的补偿。
可是一个女子登基,这在天下人看来无异于异想天开的荒谬笑话,何况这个女子的名声并不好,她背负着谋害先皇的可能,新皇又莫名其妙地死在她的宫中,即便她是他的母亲,亲生母亲,面对皇位,这样至高无上的权力也无法不引起人们的怀疑。
没有一个人会同意一个女人,尤其是这样一个女人登上皇位,哪怕是她曾经最热心的拥趸也迫不及待地反应这一决定,一时之间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孤立境地。
可是突厥单于就要入朝谈判,京城之外两万西北军还要解决,那个不知躲在哪个角落作祟的安阳还不知所踪,这个国家需要一个皇帝,朝臣们也需要一个皇帝,他们可以在穆长俞在位的时候将手中的奏折交到徐幼容的手中,甚至宁愿过问她的意见也不与穆长俞商讨,甚至对于她出现在朝堂之上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可是唯独不能接受她堂而皇之地坐在龙椅上,那仿佛是对他们所有人莫大的羞辱。
他们宁愿让一个残废,摄政王之子穆池登基也不愿看着一个女人坐在龙椅上。
没有人知道穆池匆匆登基的那一天徐幼容究竟在想什么,这个为了皇位亲手葬送了自己的丈夫和儿子的女人,最终眼睁睁地看着别人窃取了皇位。
穆池的登基并没有费很大的力气,徐幼容大概一早知道自己以女子之身并不能轻易坐上皇位,所以她一早为自己准备了另一个底牌,也是安阳的老熟人了,肃亲王府的小王爷穆浚。
在朝堂中惯以不争不抢,擅长和稀泥将自己置身事外的肃亲王府终于还是躲不开这样一场纷争,毕竟他是穆灏的皇叔,他的儿子在登基的顺序上完全可以与摄政王的儿子媲美。
只是所有人都知道,所谓的顺序摄政王七万大军面前不过是笑话而已,徐幼容的这张底牌并没有派上用场,那个曾经被皇室拉出来要娶安阳的小王爷这一次又被拉出来要继承皇位,可是最终他没能如徐幼容所想登上皇位,大势已定之时肃亲王亲自将他送离了京城,从此世间又多了一个四处游荡的闲散王爷。
穆池的登基并非徐幼容所愿,相比起摄政王的儿子,她更喜欢那个老实又圆滑的肃亲王的儿子,只是她没想到,穆池的登基竟也不是摄政王所愿。
曾经的靖国公府,如今的摄政王中,在穆长俞死后曾经历过外人并未察觉的风雨。
在温成的保护下一路回到京城的穆洹刚回来不到几日便听到皇宫之中那位小皇帝死了,对此穆洹心中有过怅然,他没有见过这位小皇帝,只是心中为他感到悲哀,他不过十二岁,登基不到一年,竟然就这样死在宫中,没有人知道是什么愿意,不过有人传言是他的亲生母亲,当今太后害死的,为的是自己登基称帝,对此穆洹倒是不怎么相信,他虽然知道当今太后绝非善良之辈,却还是不愿相信她能下手害死自己的儿子。
不过这些他并不是十分在意,人已经死了,若真的是他自己的母亲害死的,不过是在他本就已经悲惨的人生上更添一层悲哀而已。
此事与他相关的是,很快,他那个一直以来对他寄予厚望的父亲就来找他了,他心中有过猜测,可是在亲耳听到他的父亲让他登基去做皇帝的时候还是惊讶不已,他不懂,同样是父亲的儿子,难道仅仅因为兄长生来是残疾就什么都不配得到嘛,不配得到父亲的关心和爱护,不配得到成长路上的教导和陪伴,如今更不配坐上皇位。
那也是他第一次真正质问自己的父亲,即便他心中已经为自己的兄长鸣过许多次不平,但那是他第一次将自己心中积攒的疑惑甚至是愤怒,因为父亲的不公对待而替兄长委屈的愤怒。
“兄长也是你的儿子,为何父亲总是什么时候都想不到他”
即便他的兄长曾不止一次想要他的性命,他依然要为他说话,他一直固执到一厢情愿地以为兄长之所以做出那些事归根结底不过是因为父王过分的偏心。
他看着自己的儿子,因为自己有意无意地庇护,因为从未经历过权势斗争的残酷,因为自己故意隐瞒的真相而显得天真到傻气的儿子,告诉了他自己一直以来隐瞒的真相“是,他也是我的儿子,但是他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若不是你母亲苦苦替他哀求,他根本不可能活到现在。”
“父亲这是什么意思”他知道父亲从来都不喜欢兄长,可是他从未想过,父亲真的想让他死,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残忍而冷漠地说出这句话的人就是自己的父亲,那个虽然严厉,每次见面必定要狠狠将他教训一顿却又是最关心他,最爱护他的父亲,难道仅仅因为兄长身有残疾,不仅不配得到他的父爱,甚至不配活在这个世上吗
。
一百六十三章 放过
“他与你并不是一母同胞。”他看着面前这个充满失望地质问自己的儿子终究说出了隐藏在心中许多年的真相“当年我与你母亲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即便我要去西南那样遥远又荒蛮的地方,她也愿意嫁给我,陪着我同去。”她出身名门望族,祖父是前朝太傅,只要她不那么坚持,她完全可以留在京城,无论是嫁给一个更有前途,哪怕是更悠闲的皇子,还是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贵公子,都是比他更好的选择,当时的他,在皇室的权力斗争中处于尴尬的位置,被发配去某个偏远的地方已成定局,她是生长在京城深闺的一朵娇弱的玫瑰,他不忍心她与自己一同前去如此荒凉偏僻的地方,曾故意疏远过她,他以为这样一来她会死心,在他最痛苦挣扎的时候被穆池的母亲,当初他身边的一个婢女找到了机会,一夜醉酒的荒唐的结果就是穆池的到来。
可是不知为何,那个聪明的婢女选择了隐瞒此事,直到他降生的那一天。穆洹的母亲不顾一切反对嫁给他,陪着他来到西南,作为他的王妃迎接的第一件事竟然就是穆池的降生,为此他一直觉得对不起她,何况他是一个残疾,似乎上天都在为他背叛爱情而惩罚他,穆池的存在无时无刻在提醒他,他曾经背叛爱情,并且被一个婢女愚弄,若不是她心软,一定要留下这个孩子,甚至为了生来便有残疾的他得到更好的照顾,一生下来便将他认做自己的儿子,还命令王府中的人自此之后便将他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他心中有鬼,似乎这样便可以掩饰他并非是自己所爱的人所生的事实,所以下了更加严格的命令,没有人会提起他不是王妃亲生,连穆洹也不知道。
他的母亲在生下他不久就死了,所以他对于母亲的印象是模糊的,但是他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与兄长是一母同胞,血浓于水的亲兄弟。
骤然听闻往事,穆洹久久不能平静,甚至有些不敢相信,他看向父亲身边站着的温成,此刻只能寻找他的帮助和安慰,只是他看到温成也对着自己轻轻点了头。
穆洹看着自己的父亲,大概是因为想起往事而忽然显得苍老了的父亲,他似乎陷入了巨大的悲痛,这悲痛无疑来自于他的母亲。关于父亲与母亲的爱情他曾经略有耳闻,却从未听父亲主动提起,大概是每一次提起带来的都是悲伤和痛苦,所以不忍提起。
此刻他明白了为何自己叛逆,逃避,父亲对自己严厉却从未过多指责,也理解了他为何对于外表温和,行事谨慎的兄长永远不能表现出一个父亲应有的关怀,他对兄长的释放的每一点善意在他看来都是对自己曾经爱情的亵渎,只是兄长又有什么错他只是顺应天命来到了这个世界上,甚至还不幸地患有残疾,唯一的一点安慰是母亲在他出生后保护了他弱小的生命,接纳了这个可能标志着自己的爱人曾经背叛自己的孩子。
穆洹在想,兄长之所以对他痛下杀手,也许只是比他更早洞察了真相,并且将自己所遭受的所有不幸的命运怪罪在了自己身上。
“所以皇位,我绝不可能让他去坐。”他给出了最终的结论,坚决而不可违背。
穆洹对于父亲的一意孤行感到无奈,他只是替自己的兄长感到悲哀,是的,事实的真相并没有让他因为兄长并非与自己一母同胞而对他心生芥蒂,反而更加同情他不幸的遭遇。
他能做的只是比之前更加坚决地告诉自己的父亲‘我不会做这个皇帝的,若是父亲不想将皇位交给兄长,便去另寻一个合适的人吧。”
出于自己对于皇位的理解,穆洹也并不希望自己的兄长坐上这个皇位,即便他明白,兄长心中可能对这个皇位渴求已久,虽然这种渴求更多的可能来自内心深处对于复仇的。
“温成,将他带回去,好好看着,过两日继位诏书就会颁布,到时候你不去也得去。”在这件事上他如以往一样强势,甚至更加不容拒绝,这来自一个父亲对儿子的爱护,他比穆洹更加清楚,一旦穆池登上皇位,之后他将面临什么。他与他的母亲一样天真,单纯,柔软善良,却不知道隐藏在暗处的敌人如同一条盘踞已久的毒蛇,目光阴毒地等待着时机。
只是他没想到,这一次他又逃了,如同之前无数次一样,狡黠地从王府逃了出去,浑然不知他即将面临什么样的危险。
他是一个父亲,更是一个野心勃勃的政治家,如果说穆池并非他最佳的选择,那么穆浚更加不会是他的选择,所以在穆洹出逃之后,继位诏书上的名字最终变成了穆池,那个由他与一个婢女生下,并且整日坐在轮椅上的穆池,即将坐在这天底下至高无上的位子上,若不是他亲自登基势必引起朝臣不满,无法平衡各方势力,他绝不会允许这么一个人坐在龙椅上,将至高无上代表着天下最伟大的权力的龙椅变成一个残废的轮椅。
穆洹之所以能从守备森严的摄政王府逃脱,自然还是多亏了他那位兄长,就像曾经无数次一样,他总有办法在父王严密的守卫中找到漏洞和破绽,成功地帮助他脱身。
穆洹从王府脱身后,在约定好的一家茶馆见到了他,自己的兄长,他静静地坐在轮椅上,专注地看着窗外的人来人往,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
穆洹走到他身后,帮住他将轮椅推到桌子边,亲自为他倒了茶递给他,唤他“兄长。”
穆池看着自己对面的这个人,心中不平,甚至觉得恼火,可是又觉得无从恨起,他与自己一样,只不过是被命运摆布的无辜的灵魂。
他最终接过了他手中的这杯茶,却只是静静地捧在手中,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双眼,对面的人面容已经看不清楚,穆池就这样似在迷雾中看着他,问他“为何要逃”
他这位弟弟,与自己不一样,生来就是父王捧在手心上的人。为了保护他一生平安,父王甚至隐瞒他的身份,给了他一个父亲所能给予的所有,如今愿意将那至高无上的皇位双手奉上,而他的这位弟弟竟然不屑一顾,甚至在父王将他囚禁在府中时不惜找自己帮忙,也要逃离王府,穆池觉得可笑,既为自己,也为父王,他苦心孤诣想要得到的东西却被父王强硬地塞给一个对此根本不屑一顾的人,命运荒唐,作弄世人。
“我不想做皇帝,正如当初我不愿做王爷一样。”穆洹的眼中一片坦荡,便是穆池也看不出任何异样,何况,他从心底里相信他,他从小与他一起长大,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这个弟弟,父王虽然爱他,可是正因为爱,所以蒙蔽了他的双眼,他从来不清楚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可是皇帝毕竟不同于王爷。”穆池轻轻吹散了弥漫在眼前的雾气淡淡提醒他。
“于我来说都是一样。”穆洹并没有任何犹豫,皇帝,还是王爷,都非他所愿。
“为何找我帮忙”穆池话中隐藏的意思足够明显,他曾不止一次派人刺杀过他,虽然每一次在计划开始后他便开始犹疑甚至后悔,一边盼着计划成功,一边又暗暗祈祷他能躲过一劫,没有人比他的心情更加矛盾,他是自己的对手,他甚至固执地把他看作自己的仇人,可是他也是自己的兄弟,更是那个将自己当作亲生儿子一样养育多年的女人的儿子,他恨父亲,却不能名正言顺地恨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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