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1977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镶黄旗
好在现在这种情况终于结束了,他的关系已经成功地转回了京郊。今后,他就再不用面对每次离别前,家人刻意压制的沉重心情,也完全不会再让母亲为他牵肠挂肚了
过了大同还没一个小时,车又停了,是临时停车。沿途中,这样的大战小站无数。
洪衍文向窗外望,站台上哪儿哪儿都是人,出口处屎黄的墙上隐隐看出阳高两个字。他仍然没出雁北地区,可能确定的是,离家越来越近了。
他的对面换成了一对小夫妻,听到女人的京城口音,本来他以为他们同样都是下的知青,还想攀谈一二。可没想到男人一张口却是本地话,女人则脸一红,立刻低下了头。
他立刻明白了什么,不敢再问了,可心里却没来由的一阵恼火。究竟是恨自己多事,还是恨别的什么,他也说不清。
现在像这种情况比比皆是,就连他们知青点,也有个女生嫁给了当地农民。这都是那句扎根一辈子闹的。可谁又能想到,命运偏偏和他们这一代人开了个大玩笑,现在的实际情况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列车又开动了,洪衍文望着窗外一棵棵飞驰的树木,不禁叹了一口气,也不觉回想起自己这八年来的过往。
1969年8月,他还很年轻,少年不知愁滋味,对未来充满了浪漫的幻想。
所以,他是主动响应号召去下插队的。不但自己拿着户口本去注销了户口,还改了个革命的名字洪向阳。可以说激情比李玉和还要李玉和。
当年的他,心里全是去广阔天地大干一场的向往,根本闲不住,一上列车上就开始做好事,一遍遍地拖地,一遍遍地给大家送热水。
那一刻,他没有想到,也不可能想到,就此开始的是他一生中长达八年的最艰辛最无奈的岁月
知青也是有等级的。
众所周知,去兵团是要政审要体检,而且是限制名额的。兵团是管吃喝管穿戴的,是按时发饷,享受在册职工待遇的。
而像他这样的人数最广的插队知青没有工资,只有最初国家配给的一年口粮,一年后就和当地农民一样,生活来源只靠挣工分。从本质上,就是一种事实上的待业形式。
更何况,他被分配去的还是兔子不拉屎的雁北山区。在那个叫疙瘩岭的地方,不仅缺少耕地,只产小米和山药蛋,甚至还长期缺水。
其实连他在内,当时疙瘩岭一共只分配来六名知青,三男三女,分别来自京城的五所学校。
但是疙瘩岭的大队书记何三魁为了拒收他们,竟然特地跑到县里知青安置办公室,向主任再三告饶,说疙瘩岭年年闹饥荒哩,人均口粮才二百斤壳粮,根本养不活这些京城娃子。
由此而知,这是一块什么样的土地。
说实话,去的时候,他的确是有吃苦准备的,可没想到现实却是太苦了,而且大多数都超出了他的想象之外。
首先说住。
由于同意把下拨的建房款交
第七十章 两段爱情
火车快到柴沟堡的时候,也到了午饭时间。车上的旅客们纷纷拿出自带的干粮来垫肚子。坐在洪衍文对面的小夫妻俩所拿出来的,是满满一饭盒黄澄澄的油糕。
与晋南的馍晋中的面一样,雁北的糕也有着鼎鼎大名。它到底有多筋道据说抻着能用来捆住一条狗。
当然,这无疑是一种夸张的说法,不过吃糕在雁北的确是一件非常隆重的事情。这不仅仅是因为它好吃和好看,更重要的是糕与高谐音。所以,当地人婚丧嫁娶都离不开它。
由于疙瘩岭的贫穷,洪衍文来雁北的八年里只吃过一次糕,那就是在他们知青点的女生嫁给当地民的婚礼上
要说起来,像来疙瘩岭这么偏远贫瘠的地区插队,有千般的委屈,万般的无奈,可毕竟比起在京城来还有一点好处,那就是政治压力要小许多。
因为在这里,农民都大字不识一个,富农根本没有,甚至就没人搞得清黑五类包含的那些成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每个人几乎整天都在惦记着怎么填饱肚子。那么自然,阶级斗争搞得也是松松垮垮,大会小会能免则免。
总之,这里简直就像个世外桃源一样,让洪衍文感受到了一种极其珍贵的轻松和自由。
而知青之间呢,其实能被分到这里,每个人都家里也都是有点问题的。唯一一个革军子弟李卫国,他爸爸还是犯了错误被打倒的。
因此豁牙子吃肥肉谁肥也别说谁肥,他们三男三女彼此之间也相处得异常融洽亲密无间,谁也没有比谁高一头的概念。
而且由于朝夕相处,耳鬓厮磨,再加上生活空虚,缺乏监管,那么时间一长,人到了岁数,有些感情也就不受控制地产生了质变,爱情的种子开始在这些年轻人心中发芽了。
应该说,洪衍文出色的相貌,和过去博览群书积攒的见识给他加了不少分,这让他在情场上成为了绝对的胜者。同一个知青点的两个女生竟然都先后成为了他的女朋友,但可惜的是,这两段感情却又都以失败而收场。
洪衍文初恋的开始是因为一次聊天。他讲述第三帝国的兴亡,为他博得了师大附中唐晓晶的青睐。
那是个娇嫩可爱的姑娘,她的父亲曾去日本留学,所以母亲是个日本人,只是五五年的时候,她的母亲以探亲的名义回了日本,从此音信皆无。
他们俩都是大好的青春,容貌相当。他们俩成份对等,门当户对,同病相怜。他们俩爱好相近,都看过不少的书,也都喜欢唱歌。所他们的感情才开始没多久就迅速升温,爱得死去活来。
两个人相伴在一起,走遍了疙瘩岭附近所有堪称景致的地方,俩人每天并肩坐在夜空下一起看星星,他们是被其他知青深深羡慕的一对,每个人都觉得他们无比般配。
但在1971年,这种情况却开始发生转折。唐晓晶因为出色的外貌居然破格招工,成了县招待所的服务员。而姑娘虽然对洪衍文说,你在下待多久我就陪你多久,可洪衍文毕竟不能真的耽误姑娘的前程,感动之余还是亲自把她送到了县里。从此,他们之间的见面就变得艰难起来。
要说仅仅只是聚少离多,其实这段感情靠他们两个年轻人的用情至深也能维护下去。最关键的打击来自1972年。
随着日本首相田中角荣成功访华,我国的对日关系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不但京城的六必居因为这一重大历史事件重张营业,唐晓晶的母亲也在两国关系正常化后回到华国,把女儿给接走了。
所以1973年的春节过后,洪衍文与唐晓晶就彻底中断了一切联系。
不过一段恋情的结束,同样也可以说是一段新的恋情开始。
第七十一章 拯救
不愿再多看一眼那夫妻两人和那黄澄澄的油糕,洪衍文草草吞咽完上车前买的两个包子,连口开水都没喝,就跑到车厢连接处去抽烟。
他在车窗片一边吐着烟雾一边朝外张望,窗外是一片黄土地,在耀眼的阳光中全是沟壑纵横,在这里,他们这一代知青已经和当地农民携手耕耘了近十年,可仍是没有改变一点荒凉的面貌。
在这里真的能大有作为吗真的值得人们将生命与之维系在一起,今生今世永不分离吗
洪衍文的心里其实早就有了明确的答案。他长长吐出一口烟雾,低头把烟头踩灭在满眼是脏污的土红色的地板上。
确实,上山下运动在知青中造出了几个混出人样的精英,也出了大寨那样的农业典型。但别忘了,那不过仅仅是梅菜扣肉上头,属于肉类独有的张扬。从实际角度出发,大部分人大部分地区还是肉下头的菜,属于干巴巴的铺垫。
他自己无疑就是梅干菜之流,是芸芸众生中的一粒草芥,名字普通得让人记不住,所以别说什么改天换地了,能全须全尾地好好活下去就已经极不容易了。
这话一点也没虚的,因为自从陆延华嫁人之后,别说他一开始那打不挎压不烂勇与天地斗的心气全都烟消云散,就连他和其他知青伙伴之间,曾认为永远不会变的友谊也因为这一事件完全破裂,甚至可以说是反目成仇。
1976年到1977年,是他下以来最艰难的时光。下工回来便是呆坐,望着西天凄艳的晚霞,想着自己心事。他变得沉默寡言,因为陆延华的事,他无法对陆延萍李卫国和刘阳平再产生哪怕一点的信任。
他们仨对他也是一样,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出于心虚,他们都离他远远的,不再与他交流,工作生活都与他脱离开,把他隔绝成了一个另类。
另外,家里的情况也不容乐观,父亲的病情成了他心里的一座山。每天晚上,他只要一想到母亲愁苦的面容,父亲病痛的呻吟,就会忍不住跑出屋外,朝着京城的方向下跪磕头,望着星空为父亲,为家人祈福。
不过话说回来,有一点他确实没想到。支书的儿子对待陆延华倒是真的好,似乎是真的喜欢她。在家并不让她干什么重活,家里最好的东西也是紧着她用,甚至还为了她,把里唯一的招工机会指给了她的妹妹,让陆延萍成了从疙瘩岭走出去的第二个知青。
只是另一方面,出于男人本能的防范,支书的儿子对陆延华的人际交往也看得很紧。不但不许她再回知青点来,而且因为知道他们俩过去的事儿,就连下地干活也从不把他们安排在一起。
于是很长的时间内,他和陆延华即使偶尔能在公开场合见面,也根本再无说话的机会。直到1977年年初,陆延华的小腹隆起,有了身孕,和贫下中农彻底结合在了一起,支书儿子的戒心才放松下来。他和陆延华才因此终于有了私下里见面的机会。
1977年的春节过后,他刚从京城回来,陆延华就主动来找他。不为别的,只因为她听支书说,很快县里又会下放招工的机会,所以特意来告诉他这个消息。
据她说,李卫国和刘阳平他们为了这事儿,都快把支书当场亲爸爸供着了,所以他也应该想办法送点礼,争取到这个名额,趁早离开这儿回城。
陆延华还对他说,虽然我们没有缘分在一起了,可我最清楚,像你这样的人不应在这里消磨。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两个人相信你能干出一番事业来,一个是你,一个就是我。最后分手时,她还留给他一张自己的相片做永久的留念。
对陆延华的情谊,他自然无比感动。只可惜,能不能回去却不是他说了算的。
他们自己知道自家的难处,他带在身上的只有父母千方百计给他筹措的二十元钱,实在是舍不得投入到这种毫无把握的投机之中。
更何况他还因为和陆延华深为支书儿子所厌恶。所以当时他就意识到,他是无法与李卫国和刘阳平竞争的,恐怕就是他们都走了,他也走不了。
他更没想到的是,就连陆延华交给他最后道别的信物他也没能保住。四月初的一天,支书的儿子竟带着人找到了他头上,朝他索要陆延华的照片。他开始还不想承认,可后来支书儿子竟然让李卫国和刘阳平来指正,他这才明白过来,是他同屋的那两个人再一次把他出卖了。
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再想藏都藏不住了。没办法,只好把照片交了出来。支书的儿子拿到照片相当生气,当场就指使人手又殴打了他一顿,并警告今后再不许他见陆延华的面。
在这件事后,他大病了一场,高烧不退,时冷时热,神志不清,不吃不喝。李卫国和刘阳平这两个从京城来的同行者,既然不惜用背后捅刀的方式去讨好支书的儿子,那么对他也根本没有施以援手。
所以最后熬过来的时候,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因为他真有一种跟阎王爷隔了一层窗户纸的感觉,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到了阎王的眼皮底下。大概纯属走运,赶上阎王爷那一刻在打盹儿,才没有睁眼罢了。
只是虽然又活了过来,他也没有多少可高兴的。因为爱情破灭,友情破裂,前程渺茫,亲人为病痛所困,就连自己一点微薄的尊严也维护不了。这种处境让他也实在是再难感到有什么希望,又什么生趣了。
他自己甚至一度想过,没有招工也回,没有户口也回,不批准也要回。虽然这样回到京城就成了黑人,黑人意味着没有工资,没有粮票,没有前程,那也远比在这里要好。
可这个心思一动,跟着他又想到家里的情况,便又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要是真的走了这一步,他那风雨飘摇四处漏风的家庭,根本不可能再承受的起。
算了,自己就在这里吧,一个人再窝囊,也比回去拖累父母亲人们的好。
就这样,之后的日子里,他浑浑噩噩简直宛如行尸走肉,那种心与形的分裂,让里人一度以为他的神经出了毛病,几乎把他当成了半疯子。
可命运就是这么奇妙。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竟是真的,就在他绝望至极点的时候,他的生命中又突然出现了出其不意的转机。
他的弟弟洪衍武在五一节的当天,竟然到疙瘩岭来了,这一来,也就把他彻底从所有的悲苦之中拯救了出来。
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天见面的情景,甚至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当天他就在口像个真正的乞丐一样晒太阳打盹的时候,三个人影一起挡住了他面前的阳光。等他再睁开眼的时候,万万没有想到一母同胞的兄弟,在他的印象里应该还在劳教的洪衍武竟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而就在他瞠目结舌不敢置信的时候,一句二哥,你怎么变成这样子了的关切询问,当时就使他憋了多日的眼泪喷薄出来。
大哭一场之后,他什么都没顾上,完全控制不住地,先把心里的憋屈全都诉说了一遍。这直接引发了洪衍武的怒火,与他同来的还有陈力泉和一个叫小百子的半大孩子,他们仨没商量几句就让他带路,说要去找仇人替他出气。
当时他以为,他们只是要教训一下李卫国和刘阳平,所以很干脆就同意了。可没想到,当他带着这几个杀气腾腾的救兵进入庄后,随后引发的竟然是一场大打出手的全面冲突。
李卫国和刘阳平这两个卑鄙小人自然首当其冲,先被洪衍武打翻在地。他们挨了顿臭揍不算,接下来还被扒光了身上的衣服,挨个又被从屋里踹了出去。
洪衍武一直驱赶着他们跑上了黄土岭中才罢休,结果让这俩小子,在外面光着屁股冻了一宿都没敢回来。
而接下来洪衍武也没止步,直接又把报复目标对准了支书家。
对洪衍武的这个主张,当时他可并不同意,且极力劝阻。因为在他看来,里有民兵又有狗,他们万万不是对手,别再把弟弟也给害了。
可没想到事情到这一步就连他也拦不住了,洪衍武的暴脾气无人能劝,而这种一意孤行的破坏力也完全超乎了他的想象。
据说,民国的时候疙瘩岭里来过土匪,他们看这里太穷,不但什么也没抢,还一家给撂下了一块钢洋。1940年,日本兵也来过,没进到人家里,只是沿街呼喝着抓了几只鸡。
但洪衍武一伙人,别看不多,却是真红了眼了。他们直奔支书的闯去,一路上有人敢拦就打人,有狗敢咬就打狗。没多会,就闹得鸡飞狗跳,家家闭户不及。真像是水浒传中鲁智深醉打山门的场面。
民兵又怎么样
全不过三十几户人家,手拿锄头铁镐的十几个壮汉,在洪衍武和陈力泉的拳脚下简直不堪一击,哭爹叫娘,全都被揍成了滚地葫芦。
恶犬又怎么样
那个叫小百子的弹弓神乎其神,冲上来想撕咬这他们这些不速之客的十几条恶犬,全都被他一个人的弹弓打伤了鼻子和眼睛。最后反倒像被撵的兔子一样,在惨嚎中四散而逃,跑得满山遍野。
那么自然,支书的儿子也没能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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