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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1977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镶黄旗

    说实话,洪衍武能坚持下来是鼓足了勇气的。因为他从小就最害怕上胡同里的茅房,这种公厕曾是他噩梦中频繁出现的场景,茅坑很宽很深,臭烘烘,黑乎乎的。小时候的他一看茅坑就会产生万丈深渊的眩晕。那时他总怕自己掉进去,每次上厕所都是两腿颤抖着完成的。他此时深深觉得,如果住老胡同,其他都能忍受,就这一点实在忍受不了。他还从没像现在这样,如此怀念冲水马桶的清洁和方便。

    不过像公厕这种特殊场所,毕竟也没多少适合藏东西的地方。洪衍武还没被熏得忘记正事,他早就用几乎张不开的眼睛扫视四周了。

    藏在茅坑里不可能,墙壁的裂缝一眼见底,砖砌的通风口风又太大。而房盖结构更简单,就是在柱上架梁,梁上架檩,铺苇箔,油毡顶……

    就这样,一眼一眼逐渐往上看,直到房顶。没过多久,洪衍武就发现厕所灯泡左面的檩条上有问题。在檩条和房顶苇箔夹缝中间露出了一个白色的小角。凭感觉,那多半应该是纸包之类的东西。

    金钱和厕所,多么奇妙的组合这简直就是无意中揭示的真理,太哲学了。

    一找到目标,洪衍武自然而然就生出了坚守的勇气。他尽量憋着气地忍耐,打算等人一走光,他就去拿钱。可他很快就又发现自己低估了这年头厕所的稀缺性。

    自打他蹲下,厕所里就没有只剩他一个人的时候。来来往往,出来进去,不断有人在他的面前褪下裤子。这些人要么哗哗尿出雄壮的小便,要么就拉出昂扬的大便,偶尔还有释放体内浊气的声音助兴。

    在这种等待中,他几乎快疯了,也快要被“毒”死了。甚至一度都产生了幻觉,总觉着房梁好象是一条条的大便,随时都会砸在他身上。他的眼泪早被熏出来了,早已捏紧了鼻子。他的双腿也已经逐渐麻木,不得不更换着身体的重心来舒缓这种痛苦。更难受的是,小刀一样的冷风,已经把他的屁股冷藏得像块冰坨,几乎快被冻上了。

    到底蹲了多久,他也说不清。但这段时间至少已经有三四个蹲在他身边的人,接力似的完成了“方便大业”,并且浑身舒泰地提着裤子离开了这里。他一想到这些人现在都在外面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而他还只能蹲在这里默默地忍受着恶臭的“熏陶”,就有一种仰天无泪的感觉。

    这简直就是生没辙,干搓火,明明是个狗臭屁,看着却像香饽饽,向前一步就犯二,想退一步还退不得,没处儿藏也没地儿躲,人家说这就是生活,可是生活哟生活,为什么摊上这种恶心事儿的总是我

    默默哀叹中,洪衍武觉得自己就像是被一把干草诱惑着不断拉磨的驴,或者是被几把碎米引入陷阱的麻雀。如果世界上有后悔药的话,他现在一定不计代价先买他二十公斤,然后一口气全吃光,噎死都认了。

    这无疑是一种进退维谷的窘境,越等越是悲观。可就在洪衍武的忍耐力几乎被清零的时候,老天爷却似乎像睡醒了一样,突然睁开了眼。

    没多会儿功夫,洪衍武身边蹲着的几个人竟然奇迹般的全走了。除了他自己,厕所里只剩下一个嘴里叼着烟,正一边哼哧哼哧地向外排泄,一边神仙般地喷云吐雾中年人。

    洪衍武在黑暗中看见




第53章 收获
    “我得儿意的笑,又得儿意的笑,笑看红尘人不老……”

    永定门火车站广场东,102路无轨电车的站牌旁,洪衍武正哼着小调在等车。他是越唱越得意,嘴角已经完全上翘。

    他怎么这么高兴呢

    答案只有一个。没错,薛大爷的钱找回来了。

    刚才,洪衍武用一顿拳打脚踢把“壮疙瘩”打昏之后,干脆就拿这个偷窥达人当了垫脚。踩着这小子的屁股,他从厕所檩条和房顶苇箔夹缝中间,够下来一个鼓鼓囊囊的报纸包。

    东西一拿到手里,洪衍武就因那沉甸甸的份量预感到了惊喜。结果报纸包一打开,里面果然是尤三隐匿的赃物。五颜六色的纸币票券,都被一个猴皮筋仓促地捆成了厚厚的一沓。一看就知,至少是集几天收获之大成,很可能就是尤三准备“上供“的“份儿钱”。

    洪衍武高兴坏了,马上开始点钱。没多久他就从厚厚的纸币里认出了薛大爷那张“炼钢五元”。这下他彻底踏实了,把报纸往茅坑一扔,将所有的纸币票券都揣进了自己的兜。

    就这样,结局算是非常圆满。洪衍武不仅找回了自己的东西,还意外发了笔小财。

    那么,要把钱交公吗

    别开玩笑。洪衍武可从没要求自己拾金不昧,做个情操高尚的好人。更何况他能找到这些钱也太不容易了。想一想其中的波折,那简直比西天取经还难。先不说他费了多大劲才抓住了尤三,也不提他险些被拘在派出所里过夜。哪怕就是在厕所里遭受的这番磨难也够他受的。这些意外的收获,对他而言本就是一种补偿,自然老实不客气地笑纳了。

    说这么热闹,报纸包里到底有多少钱呀

    二百出头。

    二百块忒少了,这才多少钱

    嘿,数字听着是不多,可别忘了,这是七十年代末的二百多块。

    在改革开放之前,国人始终都处于贫困的阴影笼罩之下,十分之**的人口长期陷入普遍的穷苦而无可奈何。因此一提到七十年代,人们都有一个统一的感受,那就是穷。咱们不妨来说几个事儿,就知道这二百块钱的成色了。

    第一件事,在七十年代末,京城最富裕的家庭婚娶彩礼不过为一至二百元,“三转一响一咔嚓”(自行车,手表,缝纫机,收音机,照相机),五大件置备齐全不到六百元,但对大部分家庭来说,虽个个心向往之,却只能敬而远之。

    第二件事,以餐饮消费为例,这年头谁兜儿里要是揣着三十块钱,那可以从玄武门内的烤肉宛开始往北捋着素菜馆、又一顺、曲园,一直吃到西四的砂锅居去。要是减去一半,兜里只有十五块钱,那也满可以请十个人吃一整席顺东来的涮羊肉了。要是再少点只有五块钱呢那也足够俩人在“老莫”吃个肚儿圆的。但是,哪怕仅仅是五元钱的消费,对于大多数的人家来说,也是从未敢尝试的奢侈。谁要是机缘巧合,真是豁出去体验一次,那么这种“上等”的阅历,绝对会载入个人的辉煌史册,足够回味一生的了。

    第三件事,邢正义和赵振民身为人民警察,工资水平在这时的社会上算是高的,但他们工资也只有四十三块,这么一比较,二百多块差不多相当于他们好几个月的工资了。要是再和学徒工十几块的工资相比,那这二百块简直是一个人不吃不喝的全年收入。

    第四件事,那就是在这个时期,京城百姓的月人均生活费大约就是十元钱。那么一张“大团结”在生活中的购买力到底有多少呢?

    作为当时最大面值的钞票,三版币的十元至少相当于四版币和五版币的一百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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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归途
    一辆上部米黄下部天蓝,拖着“大辫子”的102路无轨电车缓缓驶入车站。车刚一进站,车轮带起的尘土,混着浓浓的汽油味就扑面而来。

    还没等尘埃落定,三四十个乘客就乌泱一下簇拥到车门口,却把排在前面的洪衍武给挤出了人群。

    洪衍武可真吓了一跳,心里一哆嗦,手下意识捂紧了衣兜。没别的,他是担心碰上个“抢门”的贼。要再被偷了,那他非自己磕死不可。

    这年头可没有交通协管员摇着小旗儿的维持秩序,混乱也就是当然的了。这些挤车的人都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连抢带拉不惜一切往上涌,好像多等一分钟他们会丢了性命似的,让不少受不了挤的人苦不堪言。

    一个背着行李卷的人因为拥挤死活都上不去,急着发牢骚,“哎呀,挤个剩啊。额不先上去嫩咋上勒”

    另一个好不容易刚挤上车的女人也在大叫,“妈呀,弄啥来弄俺鞋都掉料。”

    见此情景,售票员赶紧探头窗外,把票夹子敲得山响。可无论她再怎么喊,人们也照样我行我素,生塞硬挤着继续涌进车门。其实与其说售票员是在维持秩序,倒不如说她是在证明自己存在。

    在所有上车的人中,仅有洪衍武表现出了高素质。他不争不抢,还主动谦让后面的人,排到最后一个才上车。只可惜他的行为与这个年代格格不入,就连售票员看他的眼神,也像在看一个傻子。

    车终于开动了,售票员打开票夹子招呼起来。“没票的同志请买票,刚上车的同志买票了……”

    这个年代,公交公司规定的票价为六站以里五分钱。洪衍武要到陶然亭游泳池去换乘40路,所以买票时说只坐一站地。却没想到,他竟又从售票员和其他乘客眼中看到一种奇怪的神情。为此,琢磨了半天才想明白,敢情在这个年代,为了节省,大多数人短途都会选择“11路”腿儿着徒步走过去。他既没有行李,也不是外地人,这么近还坐公共汽车。在别人眼里,无疑是个大手大脚的败家子。

    因为非常渴望看到外面的街道,洪衍武买了票,就站在车门口的台阶上转过了身。

    他透过不很干净的车门玻璃所看到的风景,是大片大片灰色的平房,一条条窄窄的小巷胡同穿插其间。白灰墙,木门窗,全都在黄土细尘覆盖中。街道窄,汽车道很少,街上大多数是骑自行车的人和走路的行人。总之,三十多年前的京城,还不是未来的那个水泥钢筋打造的摩登都市。没有立交桥,没有高楼大厦,没有灯红酒绿,没有歌厅酒吧,只有春季漫天的风沙,蓝蓝的天空,和他心底暗潮涌动着的回家的期盼。

    很快,无轨电车驶上了通往太平街方向的水泥桥。这可是意义非凡,因为这代表着洪衍武正在越过护城河,越过城郊的分界线,即将真正进入到城市内部。

    没有塞车,没有红灯,一路畅通。

    在步入京城领土的一刻,洪衍武心里荡起一番浓浓的喜悦。直到现在,他才算是真正地进了京城。

    人情重怀土,飞鸟思故乡。几十年的期待,几十年的痴梦,他怎么也没想到他还能再次踏上回家的路。不是酸文假醋地在臭拽,他真的有着诗一样的感受。回家了,终于。

    当“102”开过水泥桥后,游泳池站很快到达。洪衍武下车的地方,就在陶然亭游泳池大门口,对面则是陶然亭公园的东门。

    一九七七年初春的陶然亭公园,门票还是三分钱。可门口一点也不热闹,游人三三两两,很是冷清。站在车站处,往临街的公园大门里一看,先给人一种人气凋零,破败不堪的荒凉景象。

    这个公园洪衍武不知进去过多少次了,可他却从没花过买门票的“冤枉钱”。这都是因为他从小就知道一个秘密——在公园北边靠近皮革厂的地方,有一处被皮革厂工人弄扭曲的铁栅栏。按照脑袋能进去身子就能进去的原则,他一直把那里当成唯一入口。

    其实,福儒里已经离这儿不远。洪衍武完全可以走着回家。只要从陶然亭公园的东门进去,走不了二十分钟就可以到达公园的北门,而出了北门之后,只要往西再走一站地,他就到家了。

    不过,正因为今天回家有着特殊意义,所以他一心要坐40路,走太平街,拐到陶然亭路,再到白纸坊东街。沿途都是他小时熟悉的地方,也是记录了他生命中前二十年生活轨迹的地方,他要好好看看沿途的街景,还要告诉它们,他洪衍武回来了。

    换车就在原地,没等几分钟就来了车。

    洪衍武这次登上的是一辆上白下红状如面包的“斯柯达”。像这种样式的苏式大面包就是这个年代的40路公共汽车,也是这个年代京城街头最常见的破旧公共汽车。

    还不到下班的时间,车里没什么人。能看到车厢里到处是废车票和纸屑,车的座椅和把手已经磨得没有光泽,褐色人造革的座套早已开裂,黑乎乎的海绵头露在外面,很脏很烂。好在是初春,天气冷,车子里的味道尚能忍受。

    不过这辆车绝对快要报废了,轰鸣的马达声让人心烦,每一个机件都在嘁哩匡当乱响。它开在马路上简直像个肠胃不畅的家伙,持续地蹦着冒烟的罗圈屁。乘客们都如同戏迷一样,随着上下颠簸的锣鼓



第55章 福儒里
    福儒里的格局是一个个小院沿路并排而列,胡同近四百米长,和西边几乎平行的自新路在北边的胡同尽头汇聚为一点,从高处往下看,正如同一个长长的“a”字。如果左边的一竖是自新路,那右边的一竖就是福儒里。而“a”字的那道横线上方的三角形的位置,恰恰就是洪衍武的家。

    洪衍武整个青少年时代每一天都要走在这条路上。上学、下学、追逐、躲藏、打架、买东西,在这条路上无数次的往返,让他对这条路熟悉得即使闭着眼也能找到家门。

    胡同里还是如记忆中一样,既破旧又冷清。一路走来,从身旁而过的墙壁十分的斑驳,有的抹灰墙面已经脱落,显露出覆盖下的青砖,有的墙头和门洞的屋瓦上面还附着已经干黄的枯草。木头电线杆子全都近墙而立,清清爽爽的几根电线上,只有几只麻雀在飞上飞下地找食。除此之外,一个路人也没有,洪衍武的耳边,只有自己的脚踩在路上擦擦的碎步声。

    这不新鲜。这个时节比较凉,人还不那么愿意出来。而且上班上学的时间里,平房院儿里大多也只有老人和学龄前儿童,一条胡同从这头走到那头一人没有很正常。洪衍武过去逃学时,在胡同里就几乎没怎么被熟人看见过。哪儿像以后,京城到处全都是人,出门就闹心,想找个安静点儿的地方都难。

    当然,胡同也会有热闹的时候,不过分时分晌。比如清晨,晨练的、溜鸟的、买早点的、上班的,会有好一阵喧嚣。到了中午,磨刀的补锅的响器会招得午休的人们甩出点怨气。晚半晌儿时候,下班儿的、放学的、买菜的,胡同里又会热闹一阵儿,剩下也就是孩子们的追逐嬉戏声儿,和各家院儿里流出来的一阵阵蒸饽饽的香气儿了。

    果然,没走几步,地上的几只麻雀就被轰然响起的童谣惊上了天,扑棱棱飞落在房顶上、电线上。紧接着,洪衍武就看见前方一个院门里,有两个膝盖上打着补丁,脸脏得跟花狸虎(土语,指青蛙)似的男孩子,一前一后冲了出来。

    这俩小淘气都差不离七八岁,撒着欢儿跑进胡同里追逐嬉戏。他们一边跑还一边抢着喊,“你是我的兵,跟我走,不是我的兵,夹屁嘣,嘣到南京喂老鹰,老鹰没吃了,送到粑粑坑,你打我我不怕,我到京城找老大,老大有个机关枪,照你屁股开三枪,你打我我不怕,我到京城找老二,老二有个鸡爪子,专门扒你肥裤子,嗖嗖以嗖嗖,你钱进我兜……”

    在胡同的更深处,洪衍武远远望见,有几个十几岁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刚走出院门。她们穿的衣裤有的宽大,有的短小,都不怎么合身。恐怕是因为生活拮据,不得不穿兄弟姐妹传下来的衣服,又或是生长发育过快,衣物尚不及更新。

    可即便不合身的衣服会带来很大不便,却仍阻止不了这些小姑娘们全情投入到跳皮筋的乐趣中。她们在家门口的电线杆上缠好皮筋后,就开始在两条三四米长的皮筋之间跳跃翻飞。一边蹦着跳着,还一边叽叽喳喳念着口诀,快乐得像是几只小麻雀。

    “小皮球,香蕉梨,马兰花开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洪衍武越走近口诀听得越清晰,一种叫温馨的情绪突然冒了出来。而此刻的福儒里也似乎成了一条浓缩了三十年的时间长廊,让他把脚步放慢了。

    绕得开的是岁月,绕不开的是童年。

    这些小孩子身上的快乐,是洪衍武已经丢失了许久的。在这条胡同里,他以前也是这样无忧无虑地玩耍。他不仅在这条街上拍过三角,粘过知了,还上房偷摘过七号院里的桑葚,用绷弓子击落过十一号院里的鸽子,甚至还在晚上堵过街道革委会的烟囱。福儒里每一家每一户的房顶上都曾留下过他肆意游走的脚印,无论胡同里那些沙沙作响的百年老树,还是透过树荫照在路上的阳光,都曾见证过他招猫逗狗、轰鸟撵鸡的身影。

    想起小时候干的那些坏事,洪衍武不自觉地笑了。那些偷嘴的惬意,淘气的刺激,坏笑的得意,永远新鲜如昨。而且他也深深觉得,不管是刚才两个男孩子喊的顺口溜儿,还是这跳皮筋口诀,创作者都绝对是个天才。这种艺术的高度能让所有的语言学家、数学家、逻辑学家为之目瞪口呆。

    随着女孩们的欢声笑语,洪衍武一步步越走越深。慢慢地,快乐的歌谣被遗落在身后,而远处,家的轮廓,突然就从胡同岔口中显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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